裴毅然
人類群居,難免磕碰、摩擦,這時便需要法律維護秩序。而法律的制定又取決于人們對各種利害關系的認識,司法的精細當然能體現社會能力的提升——厘清各種利害次序,合理擺放各種價值。在我國的司法史上,“法禮之辯”歷朝歷代一直爭論不清。所謂法禮之辯,即國家法律與忠孝禮節之間的矛盾,譬如一向讓皇帝丞相撓頭不已的“孝烈”。此類于法不容、于情可宥的案件,實質在于血親報仇的禮教觀念與國家刑法嚴正性之間的沖突,歷朝歷代都曾召開“最高國務會議”,每每爭論激烈,難以統一意見。僅僅有唐一代,就有三則典型案例。
其一,唐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監察御史楊汪奉命前往川中巂州(治所今西昌),因有人舉報巂州都督張審素貪污軍款。楊汪在路上被張審素同黨劫持,當其面殺死告發者,并威脅楊汪,要他上奏免張審素之罪。后有人殺死張審素黨羽,楊汪得以逃脫。自此,楊汪、張審素結怨。后楊汪上奏張審素謀反,張審素被誅,全家籍沒,二子張理、張琇年幼免死,流放嶺南。兩子不久逃回原籍,隱匿數年,伺機為父報仇。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年僅十幾歲的張理、張琇兄弟在洛陽手刃仇人,現場留書,聲明其父雖然貪贓,罪不致死,楊汪一伙構陷其父謀反大逆,其父乃蒙冤被殺。兄弟倆作案后,離開現場欲往別處尋殺構陷其父的楊汪同黨,行至汜水,被官府逮捕。一時輿情洶洶,認為兄弟倆年幼孝烈,舍身為父報仇,應予寬恕,前朝屢例在先。但也有人認為預謀殺人,按律當斬。唐玄宗召集群臣專題討論。右相張九齡援引漢代案例,認為兩少年行為當屬孝烈,應赦。左相裴耀卿、禮部尚書李林甫則認為赦免兩兄弟,于國法相悖。唐玄宗贊同后一觀點,下令河南府處決張氏兄弟。但相當一部分朝野人士為此傷感,收斂安葬,并建造數座假冢以防仇家報復。
其二,初唐徐元慶案。武則天一朝時,同州下圭(今陜西渭南)徐元慶父徐爽,被縣尉趙師韞冤殺。徐元慶尋仇許久,終于手刃趙師韞,然后投案自首。朝廷中不少人認為徐元慶乃孝烈之舉,當赦。武則天也想寬赦徐元慶,然左拾遺陳子昂出列諫阻,認為殺人當按國法處置,徐元慶當死;但徐元慶的報仇又符合禮教一父仇不共戴天,國家提倡的孝行,徐元慶又當赦。因此,陳子昂建議,處徐元慶死刑,以明國法;然后旌表其孝,墓碑銘刻。武則天最終采納,時人認為禮法兩全,兼顧左右。
百年后的柳宗元則認為這一處理“首鼠兩端”,當誅不當旌,當旌不當誅。柳宗元認為徐爽之罪當誅,趙師韞執行的是國家法律——“法其可仇乎?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柳宗元不鼓勵“親親相仇”,主張分清是非曲直,才能避免非經悖圣。《駁復仇議》之所以為后人一再標舉,司法界之所以再三選為大學法科范文,當然是相中這一“法禮之辯”的內核。
其三,唐憲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年)九月,陜西富平人梁悅為父報仇,手刃仇人秦杲,自首縣衙。鑒于此類案件前例不一,前人處理不盡相同,唐憲宗下敕要求尚書省集體討論。職方員外郎韓愈撰《復仇議》,指出儒家經典及諸子經史向無問罪親子復仇的記載,歷代法律對此亦無規定,因為“蓋以為不許復仇,則傷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訓;許復仇,則人將恃法專殺,無以禁其端矣”。韓愈要求皇帝根據“血親復仇”案件的實際情況欽定親裁:“凡有復父仇者,事發,具其事由,下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而處之,則經律無失其旨矣。”
唐憲宗采取韓愈的意見,寬赦梁悅——杖一百、配流循州(今廣東惠州)。自韓愈裁報皇帝的建議被納,血親復仇者看到赦免希望,客觀上鼓勵血親復仇。韓愈這一“先例”對后代影響甚大,元朝不僅允許血親復仇,而且規定被報仇者還得向復仇者交納五十兩燒埋銀,以慰被害者在天之靈。宋、明、清三朝法律雖禁止血親復仇,但仍有很多機會赦免。
近代也有一側顯例——民國為父報仇的施劍翹。1925年秋,施父施從濱(奉系軍長)兵敗固鎮被俘,孫傳芳梟首蚌埠車站,示眾三日。施女劍翹立志復仇,放足練槍,1935年11月13日于天津居士林刺殺孫傳芳,天津法院判決十年徒刑。當時報界沸議,馮玉祥、李烈鈞、于右任、張繼、宋哲元等政要均出面吁請,1936年10月14日國府主席林森批準特赦。1957年,施劍翹當選為北京市政協委員。施劍翹得赦及獲選“政協委員”,至少說明“法禮之辯”尚未結束,兩條價值標準還在并行。
“血親復仇”乃人性本能,西亞、歐洲及其他一些地方的古代法律也有類似鼓勵復仇的內容。《圣經·舊約》記載古希伯萊法律:“以命還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以烙還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出埃及記》第21章)一物還一物,直來直去,直觀明了。
起于家族宗法的華夏文化,人倫乃立法基礎,百行孝為先,兩漢以孝立國,“親親相仇”(因尊親而復仇)成為當然之則。因此,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掘墓鞭尸;吳越相仇,夫差勾踐的故事,為歷代津津樂道,懸為范例。西周司寇下設機構——朝士,父兄為人所殺,可上此機構登記仇人姓名,以后殺死仇人無罪。
有了這樣的意識形態與制度性設置,當服孝死義的“刃仇”與不容擅殺的國法發生沖突時,部分社會輿論便會傾向赦免,認為于禮有據,古有成例。但另一方面,血親復仇只認親人不認法理,只認孝親不議曲直,復仇矛頭有時便對準執行國家法律的官吏,等于直接挑戰法律的嚴正性,似乎也不能簡單地給予鼓勵。古代司徒下設專門掌司民間糾紛的機構——調人,凡有殺傷,就把仇人調開避仇,不愿離開者要抓起來,防止冤冤相報;已發生復仇,一次為限,不許循環往復,仇殺不已。
如何處理孝烈復仇與國家法律之間的矛盾,涉及維護社會穩定的兩大原則,確乎有點難度。以古人籠統思維,無法厘清其間關系,長期感覺兩難。當然,這一“法禮之辯”的難度,實質還是囿于鑒別能力,難于權衡輕重,惑于分清主次。而所謂認識能力,反映到司法界,即體現于如何擺放這些價值次序。血親復仇涉及的“法禮之辯”,根柢當然還是在于“尊親”“尊法”之間的價值區別。
在15、16世紀,血親復仇在絕大多數歐洲國家為法律嚴禁,說明禁止血親復仇成為人類進入近代文明社會的標志之一。文藝復興之所以成為西方近代文明鋪墊期、之所以得到西方史學界的再三肯定,當然得有如此這般實質性內容。
按說,個人的血親之仇與國家的社會法律,孰輕孰重,不難分辨。個體的“孝”不能凌駕集體的“法”,鼓勵“孝”也得有一定邊界,不能觸碰法律。這些今天看來屬于常識的基本認知,在古代卻是一道倫理大難題。原因有二:一是我國一向哲學貧弱,抽象思考能力較低,國人容易一根筋走到底(絕對化思維),只顧“血親復仇”,不顧國家大法,即便士林官吏對這道情理難題都有點犯暈。二是古代法律公正性較低,人治高于法治,官吏執法差異度甚大,難以得到百姓認同,容易淪為“殺父仇人”。
人類文明最實質的內核即認識自我能力的提高,司法的精細度當然直接體現社會進步。當代法律的最高標準當然應該是:既合乎理想又順應現實,中庸合度,平衡兼顧,維護社會和諧,體現價值導向。法禮之辯,應該不會成為當代司法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