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南



一位是戰后作家,一位是戰后攝影師;一位用語言表達凋零的世界,一位用鏡頭去狩獵街頭碎片。雖然攝影家森山大道比作家太宰治要晚30年出生,在翻閱《太宰:森山大道》(Dazai:Daido)這本書時,卻發現兩者有著某種相似的氣質。
森山大道的照片充滿了“粗劣、搖晃、失焦”,從早期作品《狩人》《攝影啊再見》開始,在強烈的表達方式之下,隱匿著一種溫柔。就如他自己所說:“我照片的粗粒子并不是要直接反映世界的荒廢,鏡頭的搖晃并不是要直接反映時代的流動,我完全沒有想要賦予任何隱喻性的觀念,我只是握著一絲絲存在的關系,然后用吊詭、丑態,在非常隨機的人類與世界之間,追問究竟何謂‘生……”
某種程度上,這種理念呼應著太宰治的創作,甚至太宰治自己。在《太宰:森山大道》這本書中,森山大道的照片與太宰治寫于1947年的小說《維榮的妻子》交織在一起,呈現給讀者,此書的設計者、藝術總監町口覺說并列兩者是因為他發現了這兩位文藝界巨擘之間的共鳴。
太宰治是日本現代著名的文學家,三十九歲時與情人殉情自殺身亡。除了頹廢消極的文風,他那浪蕩自毀的人生也備受爭議。《維榮的妻子》被認為是太宰治的自傳,講述想死的人縱情感官享樂,奮力活的人卻得面對生命所有不公。身為人的污穢與無奈,看盡一切只是世界、時間的斷片罷了。
這篇小說作為文字線索穿梭在森山大道那些或枯萎、或腐朽、或生銹的街頭影像中。他鏡頭下的景色,仿佛像《維榮的妻子》里面小說的主人公逃離債主、家庭時,走上的那條經常迷路又不得不穿過的巷子;文字、影像共同緊繃著一種陌生,一種慌亂,一種看盡人事之后的平靜、哀傷。
《太宰:森山大道》是町口覺(本書藝術總監)與森山大道為2014年巴黎攝影展所準備的攝影書作品,這也是他們第五次合作,他說:“這本書中共61件作品,全部是森山自己從數量龐大的攝影作品中挑選出來的,對我來說,與這些照片真誠相對,并制作成一本攝影集,是非常寶貴的時光。而且,這兩位都是我熱愛的人,將他們合而為一,也是為了表達我對他們的尊敬。”
今年夏天,《太宰:森山大道》攝影展在北京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舉行,森山大道與町口覺都來到了現場,這也是77歲的森山大道第一次來到北京。可惜太宰治已于1948年去世,想象一下,如果三人同來,一定是一場大師盛世。
本刊對話森山大道
如何看待攝影書這種影像傳播方式?
森山大道:首先,攝影書可以使照片以實物的形式留存下來。攝影書的生命要比展覽長很多,這就是為什么我愿意把照片做成攝影書的原因之一。其次,在拍攝時我會想到將來要把這些照片做成攝影書,所以會考慮觀者的感受。最后,在攝影書的制作過程中,攝影作品僅僅是其中一環,而這也正是攝影和攝影書的關系。
在制作攝影集過程中,你如何與制作者合作?
森山大道:在拍攝中,我并不想戲劇化地表現什么,或特意去訴說意義,所以我的作品是什么樣的,這是由觀者決定的。不過,我愿意把自己的審美和觀點在書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即使有時自信過度膨脹也是應該被允許的吧。和我合作的出版者,本身就是觀者,他們可能會按觀者的感受和體驗去設計這本書,這個過程非常有趣。
你最早的攝影集是什么時候出版的?
森山大道:1972年7月,我和一些出版人合作,制作了一本簡單的影像自出版物《記錄》,里面刊登了我當時的自拍和隨手拍的照片,這算是第一本所謂的“攝影書”吧。《記錄》出版5本之后,于1973年6月停刊,再復刊是2006年。目前我依托《記錄》雜志一共出版了28本街拍攝影集。在工作中我會專門去世界各地拍照,或是接受委托,或是為某一個項目特意拍照。但《記錄》這本書里收錄的是我在工作之外,日常生活中的作品,不是專門為工作而拍,而是在工作的間隙中,對生活點滴的一種紀錄,它雖然不是主題非常明確的作品,但是是我藝術創作的土壤。
你對《太宰:森山大道》這本書滿意嗎?
森山大道:我非常驚喜,每次把作品交給町口覺先生,都期待他能嚇我一跳,這一次他同樣做到了。他把我的照片和我非常喜歡的作家,太宰治的文學作品結合在一起,感到非常欣慰。
作為一個攝影師,你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
森山大道:一句話可能說不清楚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攝影和相機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在有生之年,我將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都用相機記錄下來,這就是我的生命。
本刊對話町口覺
你在這本書中主要負責的工作是什么?
町口覺:本次與森山大道先生合作,我的職務是一名設計師,主要負責攝影書的設計,并協調各個部門的工作,將作品集結成書。我和森山大道先生認識很多年,他目前已經出版了兩百多本攝影書,其中有些包含著我的努力。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原來只是一名設計師,轉型為出版人后開始遇到銷售問題,我不得不自己負責和解決它。攝影書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出版物,它不以銷量取勝。當下,日本經濟環境不景氣,要銷售攝影書是不太容易的,于是我把視野放向國外。2008年,我參加了比較有名的巴黎攝影展,把自己設計的書拿去銷售。那是我第一次進行海外銷售,沒想到非常受歡迎,而且我發現在歐洲,日本攝影師中被接受度最高的便是森山大道先生的作品。自那之后,我希望每次去巴黎攝影展都能夠出售一本我自己做的森山大道攝影書。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森山大道先生,也得到了他的支持。所以2011年開始,每年去巴黎前,我都會制作一本,現在這本《太宰:森山大道》是我帶到巴黎的第5本森山大道攝影書。這一次我把攝影書做成了中文版,在大家的支持下還舉辦了展覽,同時也把森山大道先生請到現場。這一過程,讓我認識到書作為一種媒介,有很大的能量可以提供空間讓大家交流。這讓我很有信心,愿意繼續嘗試和努力,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你覺得在紙媒逐漸唱衰的當下,攝影書的價值是?
町口覺:關于攝影比較常見的展示方式有展覽,即在一個特定的場所和時間,讓大家調動身體的各個感官,去對作品進行感知。而書的體驗則不一樣,書的質感、重量甚至氣味,閱讀方式都會與內容本身產生化學作用。中國讀者接觸到森山大道先生作品的一個重要媒介就是攝影書。因此我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能讓攝影作品傳播到世界各個角落去。雖然我很任性地按主觀想法去出版攝影書,但并不意味著我是很隨意的。在這過程中,我有兩重責任,第一是攝影師把自己的作品親手交給我,我當然有責任把它做好;另一個,我要對讀者的閱讀感受負責。我時常在思考,攝影書出版以后是可以流傳下去的,可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還有人會看,它是具有一定歷史價值的,如果二三十年后的人看到我出版的書覺得特別差勁的話,這真是一件令我不能忍受的事情。
與森山大道先生合作的方式是怎樣的?
町口覺:森山大道先生給我很大的自由,這讓我覺得欣慰的同時也感受到很大壓力。我在做書的時候要考慮,頁面留白多少合適?怎么剪裁和布局?在這些設計好之后,我會和森山大道先生商量。有時,在做書過程中,我會想在善意出發點之下,對森山先生所期待的效果進行一次“逆反”——想違背編輯常識,對作品進行展示,讓觀者看到不一樣的東西,產生沖擊和驚喜。每次這么做時,森山大道先生就會對我說:“你隨便用吧,用到你累吐血為止。”
這本書為什么將太宰治和森山大道老師的照片并置在一起?
町口覺:大家看到的是太宰治的《維榮的妻子》。我知道森山大道先生讀過很多太宰治的小說,但我和森山大道先生交流時,并沒有告訴他要選哪部小說,只說會把他的作品和太宰治的文字放在一起。森山大道先生聽完以后問我:你想要我以前拍攝的照片還是最近拍攝的?我想了想,因為太宰治是1948年作古的人了,于是我們一起選擇了以前的照片。選擇這部小說,因為它是一個愛情故事。這個故事講了在日本戰后,一個想要在艱苦時期堅持自己理想的男人,在一個女人的支持下,兩個人共同求生存的故事。這個故事拿到歐美去,應該也是能被理解的。
當下,日本攝影書的出版環境如何?
町口覺:在日本,大部分的出版物都處于一種下坡路的狀態,攝影書這種高端出版物,成本較高,制作過程繁瑣,情況更是如此。所以在日本這種不景氣的情況下要推銷攝影集書還是不太容易的,但作為一個非常喜歡書又出版書的人,我想改變這種狀況,于是就把視野放向國外,將自己的書帶去國外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