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羽鶴盛宴

楊春

一

為了趕赴一場蓑羽鶴盛宴，我追蹤了它五年，并深深愛上這些勇敢的精靈。

五年前，我拿起相機，開始拍攝野生動物，也不知怎么的，走在新疆天廣地闊的大戈壁、大草原、大沙漠，我就特別放松，特別開心，我覺得大自然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愛上了野外攝影，跟蹤野生動物，拍攝野生動物，研究和熟識野生動物的習性成了我最愛的事，甚至，我把它們當做后半生的事業來做，能夠將愛好和事業結合在一起，用心去做，我覺得很開心也很幸福，而且心滿意足，也就在那一年蓑羽鶴飛入我的視野。

二

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天邊燃燒著絢爛的晚霞，是攝影者喜愛的光線，我和朋友趴在福海邊拍野鴨，野鴨在我們頭上飛，有二三十只，有一些打算落在我們旁邊，又突然騰空而起，嘎嘎地飛叫開去，有一兩只飛在夕陽里，夕陽、晚霞、草甸、飛翔的野鴨構成絕美的畫面，我非常興奮，噼噼啪啪按動快門。這時候，我們看到一只蓑羽鶴，在草甸子的那一邊，在距離我們四五十米的地方，它靜靜地臥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很疲倦很勞累的樣子，我們想拍攝幾張蓑羽鶴的相片，慢慢向它靠近。可蓑羽鶴距離我們較遠，之間又隔著草甸子和曲曲折折不知深淺的水灘，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決定不打攪蓑羽鶴，遠遠拍了幾張它靜臥的片子，踏著夜色離開了。

第二天凌晨，因為惦記著蓑羽鶴，天不大亮我們就驅車來到那片草甸子，蓑羽鶴還在那里，還是那個姿勢靜臥著，一動不動，我們覺得不大對勁，就踏著泥濘，踩著春天的晨露，慢慢靠近蓑羽鶴，我們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它，而蓑羽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它死了。

我們在蓑羽鶴的翅膀上發現了一處傷口，不是槍傷，我們猜想它受傷的原因，是在飛行過程中遭遇了狂風，還是被天敵金雕追逐而奮力搏斗？

蓑羽鶴受傷了，漸漸遠離了同伴，獨自停留在福海，因為得不到醫治和缺少食物失去了生命。我的心情非常難過，也非常復雜，我甚至有些恨自己，如果昨天我們發現它受傷了，還可能救活它。而現在，只相隔幾個小時，一個鮮活的生命消失了，像枚羽毛飄浮飛入天堂。我默默地望著蓑羽鶴的尸體，它很小，只有六七十厘米長，兩手捧著只輕輕一握；它通體灰黑，頰的兩側蓬蓬松松垂下兩叢白色的長羽，猶如少女隨風輕擺的長發，又如新娘頭上潔白的長披。好一個典雅嫵媚的尤物。而此時，它卻如同一位舉止嫻雅、穩重端莊大家閨秀，累了，輕輕地閉上眼睛，安臥在草地上。

我們挖了一個坑，給蓑羽鶴建了一個小小的墳，這只因為受傷而沒有跟上隊伍的遷徙的鳥，長眠在新疆福海這塊廣漠的土地。然后，我們默默離開了，當時真有些魂不守舍，再也沒有心情拍攝。

三

我開始關注蓑羽鶴，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紀錄片《我們的地球》，詳盡展示了蓑雨鶴飛躍珠穆朗瑪峰的全過程，我興奮極了，我上網把這段視屏下載下來，反復地看，甚至我能背出解說詞“有人稱喜馬拉雅山為鳥兒都飛不過的高山……”

我一遍一遍地觀看蓑羽鶴飛躍珠穆朗瑪峰的片段：臨近珠峰頂，漫天的蓑羽鶴，不斷上升飛翔，像斷了線的風箏，又像飄離大樹的枯葉，懸浮在浩瀚無際的天宇和茫茫雪域之間，無著無落。忽然，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山峰襲來，阻擋了它們的去路。它們只好原路返回，相擁在山腰稍作休息，等待時機。新的一天開始了，蓑羽鶴重新起飛，強大的氣流再一次襲來，蓑羽鶴再一次原路返回，第三天……第四天……在白雪茫茫的天地間，蓑羽鶴艱難地扇動翅膀，每次上升都令人心驚膽顫，它們不是在遷徙，而是不得不把攸關的生命，托付給高山峻嶺，是高山之神在召喚它們，使它們毫不畏懼地一直向前飛行。

終于有一天，蓑羽鶴飛過了珠峰。就在它們向下飛翔的時候，兩只金雕偷襲，把年輕的蓑羽鶴從鶴群中分開。蓑衣鶴逃脫一只金雕的追擊，卻被另一只抓住……可是鏡頭下的蓑羽鶴一直保持著整齊的隊形，毫不畏懼地向前飛行，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直至消失在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密林中……

這就是蓑羽鶴，紀錄片里我看到一群不畏懼艱難，勇敢向上，飛躍珠穆朗瑪峰與金雕搏斗的蓑羽鶴，而在現實中，我卻不得不面對蓑羽鶴的死亡，我安葬了蓑羽鶴，也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我要拍攝蓑羽鶴，我要用我的鏡頭，記錄蓑羽鶴曼妙的身姿和飛翔的姿態。

我換了攝影器材，買了六百的頭，跟朋友學習拍鳥，我們背著相機爬高山、涉草甸、走戈壁，我們追逐鳥的行蹤，我們拍攝各種各樣的鳥，每到一處，我都將蓑羽鶴掛在嘴邊，許多人都知道我在關注蓑羽鶴，蓑羽鶴經過新疆的消息總能七拐八拐地傳到我的耳朵里。

四年前，也就是我安葬蓑羽鶴的第二年春天，一位攝友在青海湖鳥島拍到蓑羽鶴，打電話給我，我搭上火車就去了西寧，你知道，火車票很難買，我坐著硬座苦熬了10多個小時才到西寧。可還是去晚了，蓑羽鶴只是路過青海湖，在鳥島小歇，雖然沒拍上蓑羽鶴，但我對蓑羽鶴的執著在鳥網里出了名，從此，人們這樣介紹我“這是克拉瑪依的小楊，就是那個到處找蓑羽鶴的”。然后就有人問我：“拍到了嗎？蓑羽鶴幾月份來新疆？飛過新疆的路線？在哪里停留？”這些問題，有的我能回答，有的卻張口結舌，回答不出，這也促使我更加迷戀蓑羽鶴。

這四年，攝友們都說我跟蓑羽鶴干上了，而我愛人說我愛上了蓑羽鶴，我收集蓑羽鶴的圖片，研究蓑羽鶴的習性，四處尋找蓑羽鶴的行蹤。有人在阿勒泰紅山嘴看到了蓑羽鶴，我立即趕過去，等了三四天卻沒拍上；有人在烏魯木齊天池一帶拍到蓑羽鶴，我飛車過去也沒見到蓑羽鶴的影子……終于，我在福海，在第一次遇到蓑羽鶴不遠的地方拍到了一對，是孤單單的一對，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離開鶴群，但它們是健康、善于飛翔的。我想，如果條件允許，有足夠的食物，蓑羽鶴會在福海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是整個夏季。秋天之前，它們一定能追上鶴群，并整裝待發和鶴群一起飛躍珠穆朗瑪峰。

后來，我又在福海二牧場、伊犁昭蘇發現了蓑羽鶴，這些地方水草豐美，很適合撫育小寶寶。一次，我在昭蘇大草原看到十幾只蓑羽鶴，有大有小，應該是一個蓑羽鶴家族，我在它們附近等了好幾天，拍攝它們的生活，非常過癮。

我根據記錄和所有關于蓑羽鶴的信息畫了一張草圖，標注了蓑羽鶴在新疆可能飛過和歇息的地方，我發現它們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是阿勒泰福海、伊犁昭蘇和塔城裕民縣境內的草原濕地。然后，每年四月十五日至五月五日之間，我就扛著 “炮”到這些地方。我相信，我能拍好新疆的蓑羽鶴。

四

終于，我拍到了蓑羽鶴，我看到成百上千只蓑羽鶴在天空中飛舞，那可真一場蓑羽鶴盛宴啊！2013年5月4日，就在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在塔城裕民縣。正是山花盛開的季節，天氣是極好的，一朵朵白云在我們的頭頂高高地、緩緩地飄過，草原上開滿黃色的小花，綠的草、黃的花和遠山皚皚的白雪交織在一起，是一幅絕妙的草原春景圖，就們拍了一會風景，慢慢地向山上走，風輕輕地吹過，就感覺無比的清涼，我翻過一道山梁，就看見兩只蓑羽鶴站在那里，一點沒錯，是蓑羽鶴，心中的妙人兒，我夢里尋過千百回讓我癡迷的美人，就站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小小的身子，長長的腿，曼妙的身姿，你簡直不能想象，就那么可愛的一點點，每年要飛行幾萬公里，途徑新疆、青海、西藏，然后飛躍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到達印度。

我慢慢地走近我心中的美人，我來不及調整光圈和速度，端著相機“啪啪啪”拍個不停，盡管我小心翼翼，但相機的聲音還是驚動了蓑羽鶴，它們迅速地起飛，然后，我聽到嘩嘩啦啦拍動翅膀的聲音，那聲音震耳欲聾，瞬間在草地上旋起一股風，這風幾乎將我吹倒，“啊！啊！啊！”我驚訝地張大嘴巴，“蓑羽鶴！好多蓑羽鶴！幾百只，幾千只蓑羽鶴！”我大喊，我按動快門，嘴里不停地咕叨著“天哪！蓑羽鶴！蓑羽鶴！天哪！”

成百上千只蓑羽鶴在我眼前飛起，密密匝匝像一片灰色的云從地底升向天空，它們在陽光下翩翩起舞，它們在藍天碧草間自由飛翔，展現著各式各樣美妙的姿態，它們在空中發出尖利如號角的聲音，譜成一曲嘹亮的鶴之歌。

后面的攝友都趕到了，他們都端起了相機，拍攝這一場蓑羽鶴的盛宴。我想，春天里，草原上的花開得如此絢爛，只為迎接這一場蓑羽鶴的盛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