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上（節(jié)選）

路遙　張春生　李志武

1 潤葉比少安小一歲，很小的時候，他們常在一塊兒玩。少安家貧，吃不飽，潤葉就從自家偷出玉米面饃給他吃。

2 他要上學，父母不讓，潤葉在旁邊哭著給他幫腔。他進了雙水村小學，和潤葉坐一張課桌。雖然少安在班上穿的是最破的，卻是全班學習最好的。

3 少安和潤葉親如兄妹，不怕別人說長道短，要是哪個男同學敢欺負潤葉，他就站出來護著。有一次，他把一個把籃球往潤葉身上扔的家伙打得口鼻流血。

4 上完高小，他在全縣統(tǒng)考中名列第三，被錄取了。可是貧困的家庭再也供不起他上學了。少安洗去滿臉的塵土后，潤葉便親熱地說：“走，咱到街上的食堂吃飯去！”說著便領(lǐng)少安走出了宿舍。

5 潤葉買回來一堆飯菜，擺了一大桌子，少安說：“太多了，太多了，別說咱們兩個人，就是四五個人也吃不完。”“我已經(jīng)吃了，這是你一個人的。”“啊？”少安驚訝地看著潤葉。

6 在這個艱難的年代里，一個人吃這樣一桌飯，就像討飯吃的突然當了皇帝，讓人不敢領(lǐng)受。少安拿起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眼睛也發(fā)潮了。

7 潤葉又要給他去買酒，少安不讓。她便坐在少安旁邊，看著他吃飯。少安低頭吃著，感到潤葉一直在盯著他看。他抬起頭來，潤葉立刻把頭扭開了，但他還是看見她那紅得異樣的臉色。

8 吃完飯，桌子上還剩了一堆。少安多么想將它裝進自己的毛巾布袋，送給在中學讀書的弟弟少平，或者帶回家給父親和奶奶吃。

9 他們走到要回小學的巷口時，潤葉提議到城外面走走。在西原河灘，潤葉摘了一朵馬蘭花，在手里擺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少安哥，我有個急人事，想對你說一說，讓你看看怎么辦……”

10 少安知道這就是潤葉捎話叫他來的那件事，就急切地等待她說出來。好一會兒，潤葉才說：“我二媽給我瞅了個人家……”

11 “什么……人家？”少安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就是一個縣領(lǐng)導的兒子……”潤葉說著，低頭擺弄那朵馬蘭花。

12 潤葉要結(jié)婚了？少安心里吃驚地問自己，心里頓時涌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但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說：“這是件好事……”“你是個死人……”潤葉低著頭說。

13 看來少安很難聽明白她的話了，潤葉便問起了少安家里的情況。聽說了少安家里的情況，潤葉便拉他去見她二爸——縣革委會副主任田福軍。

14 他們相互都認識。田福軍聽少安說了姐夫的事，又問了石圪節(jié)公社的事，點了一支煙，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上上下下都胡鬧開了。”說著話，他給公社主任白明川寫了一封信。

15 問了村里許多情況后，田福軍突然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少安，你看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好？”

16 “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種莊稼的事上不能管老百姓。讓農(nóng)民自己種，這問題就好辦。農(nóng)民就是一輩子專種莊稼的嘛……”少安毫不拘束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說。田福軍聽著，不住地點頭。

17 第二天，潤葉執(zhí)意要送少安回石圪節(jié)公社。汽車上，他倆緊挨著坐在一起，并說好少安直接回村，潤葉到公社給白明川送信。

18 臨下車時，潤葉把一封信塞到少安手里，少安趕忙喊：“你二爸的信你怎么給了我……”潤葉笑著跳下車跑了。

19 少安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田福軍寫給公社領(lǐng)導的信，抽出信一看，上面寫著：“少安哥，我愿意一輩子和你好。咱慢慢再說這事。潤葉。”

20 少安只覺渾身的血烘地往上一冒，一下子驚呆了。盡管他心里隱隱地流動過這種感情，但從來沒敢想事情會這樣發(fā)生。

21 少安回到村里的當天下午，王滿銀就從工地上被放回來了。他在少安家吃了飯，當晚就領(lǐng)著蘭花和兩個孩子回家去了。

22 再說，孫少平在學校里也上不了多少課，除了每天勞動半天，大部分時間都是讀報紙，批判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和孔孟之道，到農(nóng)村去宣傳演出。

23 他漸漸在班上活躍起來，講故事，打籃球，打乒乓球，并被同學們選為班上的勞動干事。

24 他和郝紅梅也已經(jīng)相當熟悉起來。他知道她爺爺是“戴帽”地主，她家政治上背著這個黑鍋底，實際上窮得和自家一樣。本學期以來，他們相互借書看，也說說別的，只覺得兩個寒酸的心是那樣親近。

25 少平在每次勞動時，也悄悄地照顧郝紅梅，每一次都把最好使的勞動工具分給她。這是勞動干事的特權(quán)，好長時間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事。

26 有一天發(fā)完工具，跛腳女子侯玉英把鐵锨扔到少平面前，說：“我不要這個銹頭子。”少平覺得有些傷面子，不客氣地說：“都是這個樣子，嫌不好把你家的拿來。”

27 “誰說都是這個樣子？你看見誰好，就把好鐵锨給誰。”

28 郝紅梅把鐵锨一撂，捂著臉哭了，隨即轉(zhuǎn)身跑回了宿舍。

29 這污辱和傷害太嚴重了。少平只感到腦子里嗡嗡直響，便一把摜下手中的工具，向侯玉英撲過去，但被金波和潤生拉住了。

30 從此，少平和郝紅梅的“關(guān)系”成了公開的秘密，他們再也不敢在公開場合接觸了，少平感到心里非常苦悶。

31 快放假了，郝紅梅借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還沒還給他。有一天傍晚，他看郝紅梅在前面走過，把什么東西放在路邊的土臺子上。

32 少平走過去一看，正是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他連忙拿起來，看見書中夾著一塊白面餅，少平眼里立刻含滿了淚水。失去的友誼和溫暖又回到了身邊。

33 一個多月后，學校收假了。少平發(fā)現(xiàn)郝紅梅的補釘衣服已經(jīng)換成半舊的紅格子布衫，變得更漂亮了，很難看出是一個農(nóng)村姑娘。

34 這天下午，少平見班上的男女同學都在打籃球，郝紅梅也在里邊，便進了球場。少平見紅梅投了一次籃后，球又到了她手里，便喊：“給我一個。”可紅梅頭也沒回，卻把球傳給了班長顧養(yǎng)民。

35 孫少平伸出來的手，不得不尷尬地縮回來。剎那間，他感到渾身的血都向臉上涌來。他想不到這次讓他丟人的竟是郝紅梅。

36 郝紅梅確實和家境比孫少平好的顧養(yǎng)民好上了。孫少平了解了這一點，痛苦不久便過去了。

37 就在這學期，學校接到通知，地區(qū)要搞革命故事調(diào)演，學校決定讓孫少平和田曉霞去。這是少平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遠行，同學們都羨慕他。

38 這次故事調(diào)演住在黃原地區(qū)革委會第二招待所。少平一到這里便看得眼花繚亂，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39 曉霞熟悉這座城市，帶著他到許多有名的地方去轉(zhuǎn)，給指點著說這說那，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竟是這樣的大。

40 在故事調(diào)演會上，他還認識了地區(qū)文化館的賈冰老師。他是詩人，還給他們朗誦了他寫的詩。

41 這次故事調(diào)演，孫少平和田曉霞都得了二等獎，把帶隊的縣文化館長高興得眉開眼笑。

42 孫少平在黃原住了七天，帶著無數(shù)新印象和一張獎狀、一套“毛選”以及給全家人的禮物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43 從黃原回來的少平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個人要活得有意思，不僅是吃好和穿好，還應(yīng)該具備許許多多自己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的東西。

44 同時，他也被田曉霞的個性和對事情非同一般的認識吸引了。有一次，他和曉霞一塊看報紙的時候，曉霞指著一篇文章說：“這家伙又胡說八道了。”他一看名字是“初瀾”，大吃一驚，這正是上上下下都在學習的重要文章。

45 “怎敢這樣說呢？”少平驚恐地問曉霞。曉霞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告我，就是這些胡說八道的人把國家弄得一團糟。你看，農(nóng)民吃不上飯，學生上不成課，還說形勢大好！”

46 田曉霞給孫少平推薦《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看，又給他帶來內(nèi)部報紙《參考消息》和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把孫少平引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47 有一天，班上的同學們正在聽一個老貧農(nóng)的憶苦思甜報告，旁邊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爸未了，在會場后面……”

48 孫少平以為家里又出了什么事，趕緊跑出來把老人引到宿舍。父親訥訥地說：“少安出門去了，我想叫你回去勞動一段時間。”

49 原來，自從那天少安接了潤葉的信，便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中。潤葉她爸田福堂是雙水村的書記，和脫產(chǎn)干部沒什么兩樣，他怎么會讓自己的女兒和泥腿子結(jié)婚呢。

50 前些天，潤葉回來一次，少安進山勞動躲著沒見，讓她失望地走了。

51 這天，少安正在河里擔水澆地，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啊，是潤葉。他又驚又喜，嘴張了幾張，不知說什么好。

52 少安放下扁擔，同潤葉坐在河畔。“少安哥，你……”潤葉不好意思地望著他。“唉……”少安長嘆一口氣，低下頭。這時，突然聽見公路畔上有人“哇哇”地叫潤葉。

53 兩人都一驚，回頭看見是潤葉她爸田福堂站在公路畔上。“潤葉，快回去吃飯，你媽都等你好一陣了……”田福堂口里雖然這樣說著，心里卻在罵少安：你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雖然離得很遠，田福堂的神態(tài)孫少安卻感覺到了。他猛烈地感到，自己和潤葉的關(guān)系確實沒有再考慮的必要了——盡管他感情上并不愿意這樣做。

54 這事剛過了幾天，孫少安碰上了一件倒霉事。公社突然派人來丈量村里的豬飼料地，發(fā)現(xiàn)他擅自擴大了自留地。雖然是村里幾個隊一塊量的，但少安還是隱隱約約感到：有人告了他。

55 擴大自留地的事引起了縣上的注意，革委會主任馮世寬親自打電話，讓組織批判大會，還要通過有線廣播向全公社轉(zhuǎn)播。

56 批判會上，孫少安低頭站在臺子上，用眼睛的余光搜尋著田福堂，發(fā)現(xiàn)他坐在一個角落里。他大概是心虧吧，不敢正視少安。田福堂為了報復，告發(fā)了孫少安，也受著良心的批判。

57 鬧哄哄的批判會總算結(jié)束了。少安避開人無精打采地來到公社所在地——石圪節(jié)街上，在他走過時，不時有人指指劃劃，議論著他。委屈的情緒使他忍不住淚水盈眶。

58 走不多遠，天色暗下來。少安長嘆了一口氣，卷了一支旱煙卷，把外衣搭在肩頭，獨個往回走。他知道全家也跟著他背了不好的名聲，他簡直不能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壓了。

59 在路邊一棵白楊樹下，他把燙熱的臉貼在冰涼的樹干上，淚眼迷離地望著遠山。后來，他又走進路邊的高粱地，找了一塊地方坐下來，又卷起一支旱煙。

60 他剛抽了兩口煙，忽然聽見前面高粱地傳來一片沙沙的響聲，接著便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走過來。少安仔細一看，竟然是父親。

61 “您怎么到這兒來了……”少安迷惑地望著父親。孫玉厚半天才訥訥地說：“我就在你后頭跟著，怕你萬一想不開……”少安鼻子一酸，竟沖動地趴在父親懷里哭了。

62 原來，少安在公社里接受批判的時候，孫玉厚就在石圪節(jié)街上的一根電線桿底下蹲著，他等著同少安一同回家里去。他像所有的父親一樣為孩子操著心哪。

63 孫玉厚知道兒子心里悶得不行，想一個人消散一會兒時，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一輩子沒本事，沒把你的書供成，還叫你回家勞了動。受苦不說，你這么大了，爸爸連個媳婦也給你娶不回來……”

64 沒過多久，孫玉厚聽弟媳婦說山西老家有個不要財禮的女子，便準備讓少安到山西去相親。

65 少安最后審視了自己和潤葉的關(guān)系，結(jié)論同開始一樣。而且，他知道這次批判會還會使全公社的人家沒有一個敢把女子許配給自己了。路，只有父親安排的這條了。幾天后，他安排好隊里的活路，請了假，便動身到山西去。

66 雙水村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孫少安出門一個月，竟然帶著一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回來了。村里的媳婦、女子和小伙子們都跑到少安家里去看這個和少安一塊兒回來的陌生姑娘。

67 田福堂知道少安找了個媳婦回來，心里十分高興，見了少安便笑著說：“這是好事。”并關(guān)心地問：“準備什么時候辦事？有什么困難就言傳，我?guī)椭憬鉀Q。”

68 山西來的這位女子叫賀秀蓮，從五歲上失去母親后，一直是父親和姐姐把她拉扯大的。她過慣了窮日子，所以一來到少安家就幫著干這干那，并不嫌棄他家窮。

69 少安領(lǐng)她到鎮(zhèn)上扯衣服，在布柜臺前說：“你看上什么，咱就扯什么！”秀蓮反而說：“先給你扯一身，我家里有些新衣服，給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實我不需要，只怕不扯你家里老人心里過意不去。”

70 少安被秀蓮的話說得眼圈都發(fā)熱了。如果這是個沒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親一下。他們商定，過春節(jié)前就結(jié)婚。

71 秀蓮在少安家住了一段時間后，便回山西老家去了。她剛走，少安家就借糧、借錢，又借了隊里的一孔窯洞，為娶親積極籌備起來。

72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便過了幾十天。這天少安回家推開窯門，驚訝地看見賀秀蓮和他爸爸已經(jīng)坐在自家的炕邊上了。

73 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孫少安和賀秀蓮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74 潤葉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少安結(jié)婚的事，送來了兩塊杭州繡花被面。望著這么貴重的禮物，少安心里涌過一股熱流：可愛的潤葉呀，叫我怎么感激你才好啊！

75 哥哥從山西回來后，少平又回到學校上學。盡管學校經(jīng)常搞政治運動和勞動，但也還上一些課。他經(jīng)常請假，耽誤的課太多了，以至無法彌補這些損失。

76 這天下午，田曉霞突然來到宿舍找少平，讓他跟她到外面去一趟，有要緊話說。少平莫名其妙地跟她出了門。

77 田曉霞走到?jīng)]人處，告訴少平國家出事了。國家出什么事了？少平心里一驚。

78 今年國家真是災(zāi)難重重！元月8日周總理逝世，4月5日發(fā)生“天安門事件”，7月6日朱委員長逝世，前幾又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多災(zāi)多難的中國，你多么叫人憂心啊！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