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彥火


老舍的第二段感情生活
在老舍六十七春秋短暫的一生中,共有三段刻骨難忘的感情。
除了之前介紹過他與趙清閣親邇關系外,在此之前還有兩段深摯的情感。
老舍的初戀情人是他在十七歲邂逅的劉家小姐。老舍在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有所記載。
《正紅旗下》里的“定大爺”這位人物,其實即是現實生活的劉壽綿大叔,是一位積極辦文教事業及慈善事業的殷商,曾協助老舍求學。
劉壽綿有女初長成,嫻慧怡靜,與老舍同為師范學校的畢業生。老舍經常出入劉家,偶與劉小姐有機會接近,日子久了,萌發了情愫。老舍曾私下告訴了他的同學、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但限于老舍生性內向,一直不敢向劉家小姐表白。
劉壽綿為人慷慨大度,花錢如流水,又不善經營,事業迅速敗落,最終出了家,還讓夫人和女兒帶發修行,做了居士。
老舍知道心愛的人出家,為之心碎,帶著巨大的傷痛,毅然遠走英國。
初戀是最刻骨銘心的,爾后在老舍的小說中,如《微神》,也有劉小姐的身影。
老舍的第二段感情,女主角便是胡絜青。
胡絜青是旗人,在北京師范大學念書,家教嚴謹,但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大都受到五四運動影響,熱愛新文藝,與同學組織了文學團體——真社,兼學書畫,頗有才氣。
1930年老舍回國,已發表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日》等名篇。胡絜青因對老舍慕名,在師大校務長的薦引下,以真社名義邀請老舍來校演講,自此有所交往。
但因兩人對男女私情都是不擅表達的人,發展緩慢,最后在親友的攛掇下,通過書信往還,互相傳達傾慕之情。1931年,老舍終于與胡絜青成親。
兩人的結婚儀式是采取中西合璧的,頗為轟動。老舍喝過洋水,衣著頗為西化。迎親那天,老舍西裝革履,戴著白手套,率領迎親團,到西城宮門三條胡家迎親。
老舍原意是采取西式的文明婚姻,發請柬邀請眾親友一起聚餐,但因雙方父母堅持舊俗,只好新舊兼用,既有過門磕頭、拜堂、互相鞠躬等禮儀,也用證婚人宣布兩人結為夫婦等西式行禮。
婚后半個月,老舍攜眷到濟南,他繼續在齊魯大學任教,胡絜青則在一家中學教書,夫唱婦隨,生活十分愜意。1937年,他們已有三個孩子了。
同年九月底,日本入侵山東,形勢告急,老舍怕一旦濟南失守,被迫當漢奸,為了保住氣節,老舍決定仿效其他知識分子出走流亡。
老舍的三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二歲,一個才三個月。胡絜青把一家擔子攏在自己身上,決定讓老舍出走。
老舍歷經離亂,后遠赴重慶參加抗日,遺下胡絜青面對苦難的日子。老舍在《自述》文章寫道:
妻是深明大義的。平日,她的膽子并不大??墒?,當我要走的那天,鋪子關上了門,飛機整天在飛鳴,人心恐慌到極度,她卻把淚落在肚中,沉靜的給我打點行李。她曉得必須放我走,所以不便再說什么……
胡絜青后返到北京,在淪陷區生活了五年,當了四年中學教員,飽受國亡家破的苦楚和辛酸。
中國婦女的堅貞不屈的性格,也在胡絜青的身上得到充分體現。她在北平,一直待到老舍母親在北平逝世,為老人辦理喪事,才攜兒挈女,千里跋涉,期間經過幾許盤問、空襲、生命威脅,歷時五十多天,穿過重重封鎖線,逃出日偽封鎖區,千辛萬苦地于1943年11月17日,輾轉到了重慶,與老舍會合,可見其堅強性格,這時他們兩人前后睽別整整六年。
此時老舍在重慶的紅顏知己——趙清閣,只好黯然引退。
關于老舍在“文革”被批斗后自殺,目下有多種說法,莫衷一是。在中國知識界中,與老舍同年的人,都沒有一個好下場?!拔母铩眲傞_始,江青便揚言:“老舍每天早上要吃一個雞蛋,是一個資產階級作家?!狈侵盟赖夭豢?。
香港三聯書店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合編的《現代中國作家選集——老舍年譜簡編》,“1966年條目”,有以下記載:
7月31日至8月15日患支氣管擴張大量吐血住在北京醫院治療。
8月23日病后第一天去北京市文聯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學習,當天下午與蕭軍、荀慧生等市文化局與市文聯的二十多位領導與知名人士被紅衛兵拉至文廟,跪在焚燒京戲戲裝的大火前遭受毒打,頭破血流?;氐绞形穆摵罄^續受到毒打直至24日凌晨,遍體鱗傷,奄奄一息。24日夜在北城外太平湖含冤去世。
老舍逝世后,晚年的胡絜青倒是竭力親自為老舍整理了不少文集,還親自寫序。如《老舍文集》《老舍生活與創作自述》《文?!返?,還把早年老舍創作、因政治原因未能出版的《正紅旗下》,也重新校訂整理出版。
老舍之死
老舍是1966年8月24日投太平湖自殺的。
究竟是什么事驅使老舍走上自絕之路?迄今眾說紛紜。
根據老舍年譜記載,1966年7月31日至8月16日,老舍因病住北京醫院進行檢查與治療。
老舍8月初住院檢查期間,與摰友臧克家通過一次電話,他在電話中聲音低顫地說:“我這些天,身體不好。氣管的一個小血管破裂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遵從醫生的命令,我煙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市委宣傳部長告訴我不要去學習了,在家休養休養。前些天,我去參加一個批判會,其中有我不少朋友,嗯,受受教育……”由此知道,老舍不僅已知道他的一些朋友遭到批判,而且出席了批判會。
此后康生曾托人捎話,讓老舍“參加運動,感受這次政治斗爭的氣氛?!?/p>
老舍應命到北京市文聯,參加了文聯舉辦的會議。端木蕻良事后回憶道:“室內正在認真開會,忽聽窗外人聲鼎沸,隨著便有造反派闖入,拿著名單唱名,叫到的人,趕快出去到廣場上排隊,隨即往他脖頸上掛塊牌子。凡是掛上牌子的,就算是‘金榜題名,進入牛鬼蛇神的‘行列了。我和老舍是最后兩個被點名叫出去的?!?/p>
關于老舍投湖的原因及尸體處理,有兩個版本,都是出自相關人士之口。
其一是出自當年北京文聯文化大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浩然(當年以寫謳歌中國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艷陽天》和《金色大道》成名)。
老舍被紅衛兵批斗,浩然是身歷其境的。
老舍是與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茍慧生、裘盛榮等,被紅衛兵一起揪出來批斗的。
老舍先是被紅衛兵從文聯拉到孔廟批斗,當時已被毆打致重傷,頭上包著水袖,身上還染著鮮血,頸上掛著“牛鬼蛇神牌子”。后來老舍等又被拉到市文聯,正趕上從全國各地來串聯的紅衛兵。據浩然說,紅衛兵最初“不知道老舍有什么問題?!爆F場上的另一位女作家草明,為了自保,曾站出來說:“我揭發,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稅賣給美國人,不要人民幣要美金。”草明話音甫落,紅衛兵為之起哄,據浩然說:“大伙兒一聽就嚷:讓他把牌子舉起來!紅衛兵從他頭上摘牌子,這時老舍打了紅衛兵?!?/p>
從浩然后來的談話,說是老舍打了紅衛兵才引起被紅衛兵毒打。
老舍當時以受創的身體被批斗,還要他舉起牌子,不甘受辱,也許推撞了紅衛兵也是有的,即使是這樣,力氣也有限。浩然以老舍打紅衛兵,是反革命行為,命令把老舍抓起來,送到派出所。
據浩然說,當時派出所亂哄哄一團,未暇理會,讓他把老舍接走,那已是子夜時分。浩然事后表示,他本來想讓老舍夫人胡絜青來接的,但“他的老伴態度很不好,我讓她想辦法來接,她說沒辦法。”
浩然辯稱他找不到車子送老舍。
老舍的下場是可以想象的:肉體被毒打致重傷,作為革委會副主任的浩然還讓他翌日到文聯交代檢討出手打革命小將的事,身心俱裂,孑然躑躅街頭,前路茫茫,他唯一的出路——只有走上“自絕于人民的路”——跳太平湖自盡!
據浩然說:“第二天半夜有人來了電話,說發現了死尸,有人認為是老舍。”他“獲通知第二天找到舒乙。舒乙說他們不知怎么辦?!焙e青聽到老舍自殺的消息,她反應很冷淡,說:“死了就死了唄。”
另一版本,是來自老舍的公子舒乙,他在事后接受報章訪問時說:
浩然在說謊!實際上是浩然心里有鬼!想掩飾他個人的責任。老舍在投湖的前一天受到紅衛兵的摧殘和侮辱,當晚是我母親把他從派出所接回家的,為他脫下了血跡斑斑的上衣。投湖辭世,后事也是母親和我操辦的。老舍失蹤,母親讓我去找周總理。盡管天氣炎熱,我還是把父親的血衣穿在里面,連夜趕到國務院,一位接待我的軍官看了血衣。回家后,就接到總理辦公室的電話,說總理已知道了此事,他非常著急,將派人盡力尋找先生。家屬對先生焦急的程度,絕不像浩然所講的那樣。
關于老舍之死的真相如何,除了當事人,外人是無從置喙的。
走筆至此,我想起老舍《小人物自述》的一段文字,若合了老舍臨終心態的寫照:
每逢看見一條癲狗,骨頭全要支到皮外,皮上很吝嗇的附著幾根毛,像寫意山水上的草兒那么稀疏,我就要問:你干嗎活著?你怎樣活著?這點關切一定不出于輕蔑;而是出于同病相憐。在這條可憐的活東西身上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我當初干嗎活著?怎樣活著來的?和這條狗一樣,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默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一些無可形容的憂郁,是的,我的過去——記得的,聽說的,似記得又似忘掉的──是那么黑的一片,我不知是怎樣摸索著走出來的。走出來,并無可欣喜;想起來,卻在悲苦之中稍微有一點愛戀;把這點愛戀設若也減除了去,那簡直的連現在的生活也是多余,沒有一點意義了。
“你干嗎活著?你怎樣活著?”不是老舍從“癲狗一樣”的生活中體驗后提出來的詰問嗎?!當老舍發現世上已沒有“一點愛戀”,生活已“沒有一點意義了”,除了自盡,他已沒有其他出路了!
老舍的元配 胡絜青的丹青之路
我與老舍的兩位愛人胡絜青和趙清閣都有交往。在印象中,胡絜青是一個沉穩內斂的人;趙清閣則是開朗與主動進取的人。前者更傾向中國傳統女性的矜持的蘊藉;后者更多的是典型五四運動后新女性活潑而積極的生活態度。
兩人都是多才多藝的女性,酷愛書畫。前者一味寄托丹青,后者創作之余,也擅書法繪畫。在動亂和白色恐怖的時代,她們之所以能熬過來,都是從文藝得到寄托,取得了心靈的平衡和慰安。
胡絜青(1905-2001),是旗人(滿族),別有一種端莊高貴的氣質。她自幼學習繪畫,在北平師范大學念書期間,曾受名畫家汪采白、楊仲子、孫涌昭的影響。大學畢業,她先后在濟南、青島、北平、重慶等地執教鞭,卻從未放棄畫筆。
1938年,由齊白石女弟子引見,胡絜青為齊白石兩位兒子補習詩詞,后于1950年正式拜齊白石為師。
胡絜青與郭秀儀成為齊白石晚年所收的正式弟子,追隨齊杖履,侍奉硯筆達六年之久。
胡絜青得此一大機緣,不僅向齊白石學習寫意花鳥畫,也向老人學工筆草蟲,深得齊白石衣缽。齊白石也視她為愛徒,稱許她的“蘭花草蟲圖”,“非有細心不能有此作”,還親自題了“絜青畫,白石題”。
胡絜青在畫藝上廣采博納,不僅隨齊白石學畫,還向于非闇問道于花卉、翎毛、草蟲等寫意工筆畫。胡絜青在名家調教下,果然下筆不凡,頻有佳作面世,深受好評。1957年,她已與大家陳半丁、于非闇、孫涌昭聯合舉辦畫展,1958年成為北京畫院一級畫師。
我與胡絜青及其公子舒乙、女兒舒濟均有交往,我曾協助其在香港出版了幾本關于老舍的作品。接觸較多的是舒濟,她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編輯,協助胡絜青整理老舍的作品。
我以前任事的香港三聯書店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合作出版的《現代中國選集叢書》的《老舍卷》,就是舒濟負責編輯的。
我較近距離接觸胡絜青的是1980年,她在香港舉辦畫展的時候。
事后有不少報導,稱她這次來香港是舉行個展的。其實不然,與她一塊還有書畫大家賴少其,后者獨創“以白壓黑”技法,成為新徽派版畫創始人,他以詩、書、畫馳名,還以木刻和書法入印,被唐云譽為四絕。
這次畫展是由新鴻基地產集團操辦的,作品在灣仔的新鴻基大樓會場展出。印象中,展品的售價不菲。胡絜青、賴少其的中軸畫作,標價都在二三十萬元港幣以上,大畫更有過之。印象最深刻的是賴少其的一副對聯,標價是十萬元。中國甫開放,胡絜青與賴少其在香港舉辦的內地名家畫展,有市有價。
臨離開香港,胡絜青及賴少其分別送我一幀中軸國畫和一副對聯以為紀念。
胡絜青的繪畫成就是與她刻苦努力分不開的。她在《自述》一文指出:
我是學文學的,前半生教書??墒?,從小就喜歡畫畫,練字,四十歲起才開始拜師習畫,可謂半路出家。
但我是幸運的,我的寫意老師是齊白石,我的工筆老師是于非闇。我從他們那里不光是學到了技法,還學到了當藝術家的道德規范,可謂機遇難得。
我有一個好家庭,丈夫一輩子從事寫作,雖然他自己的作畫水平不及一個幼兒園的孩子,卻偏偏天生地有一雙鑒賞家的眼力,評論起來頭頭是道,加上為人熱情,喜好交結畫家,家中常常畫家如云,墻上好畫常換,滿壁生輝;我們有一個小院子,種花養草是我們的共同愛好,極盛時栽培的獨朵菊花多達百盆,秋天經常舉辦家庭花展。我陶醉在百花叢中,它們都是我的天然好老師;而家庭藝術沙龍式的漫談常常使我處在創作的激情之中,可謂環境助我。
我愛觀摩各派古畫,我愛旅行,我愛寫生,我愛走到哪兒寫生到哪兒,我并不認為這樣做有什么值得特別夸耀的地方,不,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由傳統中走來,想在生活中找到新東西。想用新的方法去表現,去畫,去畫我自己的東西,我老老實實地畫,我老老實實地寫,我老老實實地做人。
老派畫人的作品都有深厚根底,都是苦心孤詣、澆鑄了心血的。
胡絜青最為人樂道的,是她早年創作的巨幅工筆畫《姹紫嫣紅》,中國政府曾作為國禮,饋贈越南胡志明主席。
胡絜青除了擅寫國畫,她的書法,功力也深厚,其書法和散文也備受好評,曾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