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一”在我們眼里最簡單,但實際上很復雜,構形功能很多、異體字很多、意義很多。先師姚孝遂先生有長文《說“一”》,考論各種構形功能的“一”,我也曾有小文專論裝飾功能的“一”,在這里又要開始說各種構形不同的“一”,有那么多好說的嗎?
忽然想起年少時候的課文中有《孔乙己》,老師講到他窮困潦倒成那樣,還要給小孩兒寫出幾個不同的“回”字時,做了深刻的分析:“多么酸腐!盡學那些沒用的,飯都沒得吃了,還弄出幾個‘回字來顯示一下自己的學問,連小孩都瞧不起!”是啊,生逢亂世,多認幾個字能有什么用?學問能有什么用?那是學而不仕,則幾乎無一所用的時代;收藏文物,研究文字,那是只有富豪或者富二代們才有資格享受的雅好。魯迅寫作孔乙己的時侯,情感里需要的是革命者,不需要學者,更何況連學者都成不了的人了;需要的是從外面拿來,不需要傳統文化。孔乙己之類生活在今天,再努力多認一些字,認出幾個所有人都不認識的字,那就成了“學者”,得尊為“先生”了。把今天的學者放回到那個時代,命運與孔乙己能有多大差別?我們只不過就是趕上提倡國學的好時候!現在多認幾個異體字不再是被人譏笑的把柄,而是本事了,可以課堂上講,書本里論、刊物上說!我在《美文》上的這些短文據說還有人關注,據說讀后沒有對我產生如對孔乙己般的同情,據說有的人讀后感覺還挺滿足——“這個字原來這樣啊”。
有的人吃飽喝足就滿足,有的人聽相聲看大片在聲色享受中滿足,有的人讀歷史解漢字在求知中滿足,有的人救人濟世治天下才能滿足……
認同需求的多樣化是社會的進步。盡管我們滿足的方式不同,我們每個人都在為內心的滿足而努力,同時因為可以滿足他人的需求而得到價值的實現與社會的承認。讀者有需求,作者就有動力。人怕抬舉,抬舉就是興奮劑。一興奮,就列出一排“一”來,您認識幾個?
這些都是一,毫無問題。沒有賣弄的意思,只是想繼續展示漢字文化的深邃。為了節省篇幅,就不一一給出辭例了。
《說文解字》9353字,開頭第一字就是“一”,為什么呢?這里面有哲學:
,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凡一之屬皆從一。 ,古文一。
許慎說這番話有后臺。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薄吨芤住は缔o》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p>
宇宙如何誕生,今天是科學問題,愛因斯坦、霍金那樣的腦子在思考和計算。中國的古人也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個哲學或宗教問題。他們都相信有一個不可名狀的宇宙起源的原點,道家叫做道,儒家叫做太極,這個莫可名狀的東西分裂而成萬物。莫可名之,“一”以稱之?!耙弧笔侨?,“一”是整體,“一”是起點,“一”是手段,“一”是目的,讀古書翻辭典,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一”意義的豐富性,確實神乎其神。不僅意義豐富,而且形體也極其豐富,令人眼花繚亂,但現在講的這個“一”從始至終沒有變化。
文化之厚,是一層一層累積而成的。一最初就是個數字,畫一道是一,畫兩道是二,畫三道是三,至簡至明,哪有那么深奧的哲學。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許慎的解釋從文字學的角度是太玄了,但從思想史的角度,就會發現漢代人如何舊瓶裝新酒了。
上列字形中第二欄和第三欄兩個大家也能猜到,因為和字書里的“弌”、“壹”相對應,這其中的“壹”我們今天必須會寫,各種財務表中有一欄:金額大寫。
古人最初造字的時候,一、二、三、亖,積畫成字,表意清晰,一目了然,但使用起來有所不便。很容易作偽篡改。古人質實,只考慮到文字的結構簡單與表意清晰,沒有考慮到人心的險惡。把一改成二,改成三,改成四,不用修,直接改。再者古代書寫是沿著竹簡的自然形式,自上而下豎著寫,如果一二連著寫就成了三,二二連著寫就成了四,一二三四連著寫,就成了一堆眼花繚亂的筆畫,有著太多的可能,就成了表意最不清晰的文字了。簡單的不一定簡便!第三,積畫成五,已經是視覺極限,此法不可延續,不信你就畫出十道來,體會一下觀感,更不要是更大的數字了。所以,古人很早就造出另外一套數字系統來:(如上表)
上列表中的甲骨文,是數字的源頭,基本上是古今通用文字。所列楚文字、三晉文字、秦文字都是戰國文字,文字異形,并不是全部,例如單是楚之三就有“品”“晶”“參”等多種,就不一一細說了。連最常用的數字都有這么大的不同,太不經濟了,難怪秦始皇要統一文字。不過,并不是戰國時列國都同時使用五六套數字,而是兩三套。
有時以今律古,古就很容易理解。我們的文字系統里一般都有兩三套數字,現代漢字系統中有三套:
1 、2 、 3 、4 、5
一、二、三、四、五
壹、貳、叁、肆、伍
第一套是外來的,簡單便利,與國際接軌;第二套是自甲骨文以來一直通用的;第三套是為了防偽的。
楚文字造出“弌”“弍”,防偽還不徹底,所以在鄂君啟節這樣具有法律效應的東西上規定的“歲一返”中寫成了“ ”。這個繁難的“一”字,當年難倒多少大師學者!字形清清爽爽,上羽下能,就是不認識。當時楚文字還很少見,大家猜了很多,就是想不到是“一”,因為“一”太常見,太容易認識了。后來材料出來得多了,知道其意義肯定是“一”,但構形為什么是“一”,大家意見至今也不一致,總之這是楚國地域特征極其突出的一個“一”。
壹與貳等我們很熟悉,在秦文字中很常見,一直延續到今天。典籍文獻里什么時候用“一”,什么時候用“壹”,已經有很多討論了,結論也有;出土文獻中好像還沒有非常系統地梳理過。先秦典籍都經過漢隸的轉寫,文字的異同不能表現先秦的實際情況。只有用夠一定量的出土材料才能看清當時文字使用的實際情況,現在秦、楚文字已經很豐富,這個問題可以討論了,希望能有人認真做一做。
楚帛書出現很早,其中的(乙篇第8行)一直不認識,直到河北中山王方壺出土,“曾亡(無) (一)夫之救”,人們才知道“廢四興 ,以亂天?!本褪恰皬U四興一,以亂天常”。
一個簡單的“一”字緣何弄得如此復雜?原因很多:時間不同,地域差異,表達的不同需求,還有文字書寫的求美意識等等。字形筆畫太少,好寫但不好看,像中山王方壺上面這種裝飾性很強的文字就給“一”上加個動物,無論是兔是鼠,功能一樣——好看!
三晉文字中的“ ”怎么摻和到楚文字里去了?文化有交流就會彼此影響,就像阿拉伯數字進入漢字系統一樣,古代文字系統之間的外來因素很多,并不稀奇。不僅“ ”可以進入楚文字系統,“壹”也可以,我們拭目以待吧。
數字一套一套地寫,道理一套一套地說,這是在講文化。中國傳統文化厚重,很讓我們自豪。凡事有一利則生一弊。縱使全部是金子,總背著也累,何況里面還有很多沙子。如何把優秀的中國文化發揚光大,這是一個大課題。如果很多人天天糾纏在文字中有幾個“一”中沒完沒了,也挺可怕。對于我們大部分人來說,會寫“1”“一”“壹”三個異體字就足夠了。至于本文所說,您覺得有趣,我很高興!您覺得無聊,我沒有不高興,那就留給有需要的人去讀吧!
認同需求的多樣化是社會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