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玲
12號大雨
這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也是冬天最傷心的一日
天空的眼皮浮腫了
從昨夜子時抽泣到今天正午
雨還在下著
在雨中漫步的她淋濕了雨
她化成水珠駕著風帆
乘百分之九十的濕度抵達了雨的故鄉
我看見她還坐在小板凳上
她就這樣一直坐著
像一尊老舊的泥塑
我看見她的眼睛清澈透亮
能看見世間一切事物
包括我的思想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生前她是用心和手看人世的
如今她的心和手被北風帶走了
消失在零度的低溫下
她就這樣默默地坐著
小板凳曾陪伴她的不眠之夜
陪她生病 陪她的往事
從今天起她來陪伴小板凳
陪它繼續凝望冬去春來
她揮灑著清明的節氣
今年的4月5日
她坐在清明的節氣里
用耳朵看人
她的耳朵比眼睛好使
她聽聲音能聽出名字
每個名字都在她的耳邊行走
留些錢讓她打發日子
她說紙幣上的人認識她
而她已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了
夜里聽到后山祖墳的一些呼喚
她說是時候
讓她揮灑最后一個清明了
犬聲穿上皮衣溫暖了季節
今年的冬天
薄霜像鏡子掛在樹葉或青草上
照見了許多正在跺著腳的腳
寒風在牙齒上敲擊著鍵盤
發送一封寄往春天的郵件
犬聲穿上皮衣溫暖了季節
泥做的村莊
她跟三百多年泥做的村莊打賭
說她一定會比它早去做泥
村莊搖頭說我都快站不穩了
說不準一會兒就掉地上了
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今天村莊四處尋找她
要跟她說不再打賭的事
菜園 田邊 煙地一路打聽
寒風手指東南方向
村莊在后山找到了一堆新土
今夜這首詩為你守夜
民國女子
今夜將回到民國
她已如一片干枯卷縮的落葉
開始拒絕人間煙火
她一定很冷 甚至正打冷戰
白天的風像針尖扎入人的骨髓
我的鋼筆凍得不出墨水
我不斷地哈著熱氣
給凍僵的筆做人工呼吸
它終于繼續陪我寫這首詩了
民國女子 也是我的婆婆
公公的童養媳 應該叫大媽
她和公公有一雙我們叫姐叫哥的兒女
公公到省城上大學
書越讀越多在書中找到了顏如玉
在城里建了一個家
那時她還年輕也可以嫁人的
可她不忍拋下那幾間泥磚房
年幼的姐弟和一個寡母
于是她嫁給了春風
民國女子 不穿民國服飾了
那服飾上的銀器
打成手鐲戴在孫女的腕間
我的剛學步的女兒
在她的背上學會騎學行車
并騎著學行車沖下樓梯
她很內疚 說不出話來
她養雞 種各種各樣的蔬菜
直到大媳婦催她回老家
就再也沒有進過城
民國女子 她的孫子在城里買了房
她在老家放牧著一頭老牛
饑一餐飽一餐
白內障住進她的眼睛賴著不走
好多年前她就看不清誰是誰了
是牛牽著她去山坡上吃草
她的眼睛長在手上
也曾接她進城
她說在外面走了就進不了祠堂
她哪兒都不能去了
民國女子 村里人都叫她奀婆
今晚我也不知她叫什么名
冬至的夜晚是特別寒冷的夜晚
丈夫放下電話匆匆趕回老家
他會在她的老房子里生一盆炭火
和我的這首詩守著她
讓溫暖帶著她飛翔
如果有來生我會用鮮花
祈愿她的來生找個好人家
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