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焰
與曉雪同居一座城市,但見面不多,甚至可以說,幾無接觸。我是一個深居簡出的人,對外面世界不甚了了。
孤陋寡聞的我,讀到曉雪的文字,還是第一次。曉雪的詩給人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含蓄,內斂,有話要說,又無法訴說,只能借助于詩歌,表達繁復的心境和感受。
一 在預設中
A.激情的“禮服”
讀曉雪的詩,像是與情人的一次突然偶遇——巧合,純屬意外。但只一個眼神,一下子就擊中了你,讓你不能自已——曉雪的文字像是一個冷美人,含蘊著,內斂著,靜悄悄地,慢慢散發出一點點或一縷縷的暗香——悄無聲地撩撥你,挑動你身上的某一根神經,讓你猝不及防……突然倒伏在地。
猝不及防的你/和我碰在一起/水,暗夜,時間,漫過接近凌晨的胸口/輕松扒光身上很厚很物質的虛飾//裸露的肌膚/選擇與生命同色/躺下來,醒著或睡著/自由,來自泉水內外有別的溫度
——《低至零度的溫暖》
她的文字和詩行,不知不覺地扒去了我身上的隔膜和物質性,一下子讓我癱軟下來。因為,那些都是無足輕重的“虛飾品”——讓我或每一個讀到這些文字的人,靈魂完全赤裸出來。我們肉體和靈魂被風吹拂著,日益見出深處的東西。
盡管她的文字讓我們情不自禁地袒露自身,但是,她的表現一點也不赤裸。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更愿意穿著禮服出席某些場合。這“禮服”不是別的什么,是她獨特的語言方式:外表典雅,內里火熱,她把內在的火熱激情壓抑著,按捺到最深處,只在表面露出些微詞匯,讓你去觸摸。
B. 在預設中
時間,被風剪成了碎片/陷入蔚藍預設的虛空,遠遠望去/大嶺退去了風塵,暗淡的身軀/從野花的芬芳中領悟/光帶來的神性。一年或一個季節/含著風雨掠過田野和山巒/與技術探進的寂寞和解
這就是曉雪,曉雪《在預設中》所帶給我們的一片純凈、神秘的境界。
二 梅,冷在其中
A. 一枚果實被灌漿
曉雪似乎是脆弱的,脆弱到讓人難以靠近;有時曉雪又近乎是透明的,讓人從腳底開始,從骨子里向外滋生、蔓延……慢慢生出一種疼愛之心。當然,這是詩的魅力,是她詩所具有的內在肌理和彈性,是她詩句的明快和節奏感所帶給我們的全新享受。
我站在城市外圍的高處,寂靜/空茫與不知名的飛鳥,渾身沾滿了/黎明前的露水,又像一枚/植物的小小果實,等待著/被陽光襲擊和灌漿……
——《白晝中的風頁》
曉雪被陽光所瞄準,很快化為一汪清湛的溪水。
B.梅,冷在其中
曉雪是一個執著的人,一個有感而發的人,一個不找到恰切詞句表達敏銳、細膩、豐富而繁雜心緒就決不善罷甘休的人。她在詞語里磨礪自己,在情思中挑戰自我,把自己完全置身于一個危險的“舍我其誰”的境地。
獨自香著,已經很久了//淡黃,自在安寧/隨意綻開骨縫間微弱的火焰//零度,難以抑制內在激情/寒夜,頭頂星星點點碎去/
——《梅,冷在其中》
曉雪的詩關注的是愛,是生與死這些永恒的主題。深沉,凝練,表達得讓人死去活來。很明顯,曉雪是一個專注之人,一個愛情至上者,甚至是一個可以為詩、為愛拋掉生命都在所不惜的人。
你 那個在我深深睡眼深處的你/感觸著我之外的陽光和水/感觸著我沒說出來的每一個/小小的心意//一生不曾見面/卻又血肉相連
——《另一個我》
曉雪的詩,同時又兼具一定理性特色,有種形而上的感覺,有時甚至有種宗教思考或華萊士·史蒂文斯智性寫作的意味。對于她來說,語言絕不僅僅是從一個女孩子的感性出發,而是以其知覺的銳利鋒芒直接切入表象,進入事物本質。
三 進入澄明之境
在曉雪的詩里浸潤時間久了,你會產生一種澄明、通透感。類似被一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子罩住,有一只纖纖細手擦燃一根火柴——把燈點著,小小一點燈火瞬間把整座屋子照亮了,甚至滲透了每一處細部,不留陰影。你不知道把燈捻撥亮的那只手在什么地方隱身,更不知道把文字浸得濕漉漉的那些極易揮發的燈油在什么地方藏匿。反正燈芯是被編織過的,燈罩是被擦了又擦的,她從文字或詩歌內部所散射出來的光芒,足以把想要表達的意思完全覆蓋。表露在外的那些文字,曉雪所寫出的那些詞匯,無一不是被充了電或開過光的。要么翻飛空中——成為一只只照亮夜晚的螢火蟲;要么是一只只圍繞在燈光周圍的細小蚊子,你能看清它細小的腳趾和在稿箋上留下的清晰爪印。
曉雪,她所寫出的文字,仿佛從內心深處慢慢滲透出來的光芒或氣息,散發著一個女性獨特的魅力。
A.夢中,湖畔……
高遠處,有鴻雁列陣而過/它們用力把自己擺成眺望的姿勢/飛翔里,纖塵不染//山巒,隱去蒼茫的憂郁/青海湖,在闊綽的陽光里異常安靜
——《夢幻中,湖畔》
這是怎樣一幅高遠、安靜的圖景啊!心,在塵世浮沉得太久了,就一定要到高原去,到清湛的青海湖邊,到一眼望不到邊的藍天白云下——喝一口瓊漿,灌一肚子潮潤的空氣,把自己從內到外洗滌一番,清靜清靜心靈……甚至于,重新換一副皮囊,打量一下這個仿佛剛剛誕生的世界,難道不是一件十分愜意和幸福的事情嗎?
B.真實四季
讀曉雪的詩,不知不覺就受到她視角影響,被她的情緒所感染,達到一種忘我的境地,這真是一種奇妙的體驗。首先,她的詩給人一種澄明感,我不由得想起被稱作“飲日詩人”的希臘詩人埃利蒂斯。他有兩首詩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一是《瘋狂的石榴樹》,一是《夏天的軀體》。前者光明,充滿活力,字里行間洋溢著明亮昂揚的氣氛;后者通透,奇幻,給人以耳目一新的視覺快感。曉雪的詩,似乎也有這兩大特點。其次,曉雪的詩,真摯真誠,用語奇崛,時不時地迸發一些出人意料的好句子,撞擊你的心扉。再就是,她的文字表達視野開闊,四季分明,總能在自然景觀中,融合進自己的人生體悟和獨特發現,充滿深邃的人生哲理。我甚至大膽猜測,曉雪的詩不是一句句寫出來的,而是一字一字從心里吟出來的。
藍,始終是時光倒流的眼神/注視著塵埃散落的現實//視線里的奢華是天空攤開的澄明/此刻,你是我一轉眼就看到的岸
——《一天,真實的四季》
C.燃燒的藍
那些蟲草的滋味/注定在泥土之上,在自然風景的/誤解中,或濃,或淡,或散//西部,注定是形與神的廝守/偶爾有風,有雨,有雪,有冰/自然對歲月的傾訴讓所有的美/在浮云中遭受遺棄。所有顏色/都將死去。唯有藍色在燃燒
——《西部的主題》
埃利蒂斯在諾貝爾文學獎《受獎詞》中說:“請諸位允許我為光明和清澈發言……”這位徜徉在愛琴海邊的飲日詩人,對光明有著自己獨特的認知和理解,把澄明之境作為自己終生追求的目標。在他看來,“我們之所以要保持清澈,是為了看清楚這世世代代一脈相傳使我們得以立身于世的連環鏈條。”同樣,每一次讀曉雪的詩,我都有一種把自己徹底放開、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感受,讀著讀著就好像我們被分解了,成為光明的化身。一如埃利蒂斯《夏天的軀體》詩中描述的:“大地的毛孔慢慢張開了……”
曉雪,竭力以自己的創作實踐抵達澄明之境,讓自己的詩歌成為清澈和光明的代言者。正像埃利蒂斯在《初升的太陽》中所言:“飲著科林斯的太陽……/這時我眼中的世界被重新創造了/又變得那么美好,按照內心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