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人越來越少（組詩）

黃春祥

油枯燈滅

大年三十

村里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

偷吃兒媳剛蒸好的祭祀用的熱麻糍

被活活噎死了

母親告訴我這事時

我一陣嘆息，說：

要是他不嘴饞

就不會被噎死

母親說：也不是

吃幾塊麻糍怎么就會噎死

他是老了，油枯燈滅

不吃麻糍一樣會死

母親說這話時

一臉的平靜

我聽了，不啻于聽到一聲驚雷

心里轟的一下

便開始有些隱隱作痛

這些年

母親也明顯地變老了

像落盡樹葉的冬樹

枯了、干了、也縮了

又如遲暮的夕陽

發著慘淡的光芒

我應該早知道母親的心情了

她很早就為自己準備好了遺像

置好了壽衣，說免得到時我們手忙腳亂的

那時看到母親做這些時

總是不以為然

還說她是瞎操心

說那是多么遙遠的事呀

現在聽母親說到“油枯燈滅”

這個她不知何時無師自通的詞時

我一下子預感到

那遙遠的事或許就在眼前

蜘 蛛

一只蜘蛛

在九樓的陽臺邊緣

爬行

一陣風吹來

蜘蛛被吹落下去

風過后

沿著一根細細的絲線

蜘蛛又穩穩地爬了上來

秋 天

秋天

大雁飛走

葦絮飄走

落葉也被風吹走

它們走時

一定帶走了什么

要不然

秋草

不會愁得面黃肌瘦

落 葉

你可以那么決絕

但我不會那么無情

你拉著秋風的手

一副要私奔的模樣

我用枝丫的手

死命拽住你——

葉呀，親愛的葉

在你決定離開枝頭之前

請你再仔細想想

不要感情用事

要知道，一旦離開

就意味著墜落

秋風是個多情種

不要被它一時的喧囂所迷惑

那么多的樹葉

秋風怎么可能都帶走

深秋里，每天都能看見

那些被遺棄的黃葉

在結霜的地上，痛苦地打滾

我認識的人越來越少

離家三十年

村子的人越來越多

我認識的人越來越少

那些能喊出我乳名的老人

像村子里那些零星的老樹一樣

正在一棵一棵，逐漸消失

而年輕人，如同春天田野的草

長得又快又多

我似曾相識，卻叫不出哪怕一個人的名字

每次回家，我被當做客人圍觀

連狗，也朝我使勁汪汪

在村里，我認識的人越來越少

對村里的思念之情，也越來越深

在正覺寺取經書

正覺寺位于城外

那里以前很僻靜 現在

已經頗有些熱鬧

據說始建于唐朝的

原本小小的寺院

幾經擴建 也很有些規模

寺里有池溏、池溏里有人工石塊

石塊上爬著十來只大烏龜

這些大烏龜 不怕生人

往水中扔一兩塊小石子 也不挪動一下

正覺寺和本地別處的寺不同

這里有一個藏經閣 藏有很多經書

這是我意外發現的

我在那里隨手翻閱 發現有些書不錯

這些經書上都印有贈閱字樣

我于是選了幾本 問這里的師傅

我能不能把書帶走 師傅說：

可以 經書贈人 功德無量

師傅又說：書可以拿走 但請

隨便做點功德吧 多少不限

我于是掏出錢包 帶走一本《心經》外加幾本

禪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