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另 維
社區學院
文_另 維
另維,前NBA主播。襄樊四中畢業,目前就讀于華盛頓大學,主修會計和商業管理,還有第二學位心理學。2013年休學,經停北上廣,2014年返校。時而賺錢,暫不攢錢,游記和照片是目前全部的財產。專欄中的小故事發生在她停留過的不同的城市,里面的人她遇了又散,里面的故事她打包帶走。
1
高中畢業后,我被困在了華盛頓州一所社區學院里,抑郁而絕望,經常為高中時不肯努力學習而悔恨。
社區學院是美國、加拿大政府給予公民的第二次選擇人生的機會:兩年制大學,沒有入學門檻,學費不到公立大學的1/3,助學金、獎學金很多,課程相對容易,學分全國通用。我最初聽到的版本是,這里不分種族、性別、年齡和中學成績好壞,人人都能以低廉的學費修完大一、大二的課程,并申請轉學。上到常春藤,下到州立大學,國際學生都將有機會再度敲開它們的大門,接著讀大三、大四,拿到本科學位。
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我滿懷希望地來到社區學院。但人們警示我,這里不是天堂,因為沒有入學門檻,所以魚龍混雜,師資有限,你要小心。
初入學校,我跟微積分課的同桌Tina成了朋友。她是老撾偷渡客的女兒,皮膚黝黑,鬈發,胖乎乎,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口頭禪是:“我是家族歷史上第一個大學生!”
有一天,我分了自制的壽司給她吃,她執意要還我一頓午飯,于是我認識了她的“午飯團”。這是一個由十多個東南亞裔男女組成的小團體,他們每天在食堂一起吃午餐,大聲說笑。我起初聽不懂他們的俚語玩笑,可他們不會嘲笑我,而是耐心解釋。
平時我們各自上課,中午會一起吃午飯,周末還一起開派對。漸漸地,跟他們在一起我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后來Tina租了新公寓,邀請我做室友,我幾乎是眼含熱淚連夜搬過去的。“真正的家。”我在微博上動情地寫道。
我是來刻苦學習然后申請轉學的,目標是全美排名前100的大學,這是我最后的機會。可每當Tina邀請我出去玩時,因為想起她的恩惠,我都不好意思拒絕。
后來我要買手機,她提議把她自己的折價賣給我,而她只要告訴警察和T-Mobile(美國手機運營商)手機被偷了,就可以免費從店里拿新的。
“這是美國信用卡給的福利,我們搞過十幾次了,沒人管的。你了解美國還是我了解美國?”她很自信。于是,我買下了她的手機。
但是事情并沒有我想的那么簡單。因為我們的手機綁定了“家庭計劃”套餐,所以我和Tina等4人共交一份話費,共享有限的手機流量、短信和通話時長。原計劃每人每月支付總話費的25%,但他們3個人卻總告訴我,我一人用掉了套餐的80%,應該承擔相應的費用。我感覺蹊蹺,關機了1個月,他們還是向我索取80%的費用。后來我找客服查詢,才發現自己每月看到的話費賬單都是偽造的。于是,我申請退出“家庭計劃”,客服要求歸還開通賬戶時贈送的手機,可我從未見過它。
我想詢問Tina,可還沒開口,她先發脾氣了,她指著我桌上的話費賬單,說我偷翻她的物品是犯法的,會被遣送回國。后來我開始丟現金、丟儲蓄卡……
一天,我趁Tina出門偷偷搬走了,新室友們勸我說,在別人的國土上不能惹事,躲一躲就過去了。直到“午飯團”找上門來,指責我偷走了電飯鍋、襪子、梳子、洗發水……索要現金賠償。
我找到國際學生辦公室尋求幫助的時候,這里有一半職員都飛去中國開辟市場了。一個很年輕的輔導員接待了我和Tina。Tina說起帶我玩耍、租房、開通電話的事,言辭生動,聲淚俱下。我連說清楚實情都困難,更不用奢望據理力爭了。還好我保留了她偽造的單據,她堅稱那些都是真實可信的,最后我打了一通客服電話揭穿了她的謊言。
輔導員的判決是接受Tina的提議,我一次性付清賠償金,從此我們互不干涉。
我說:“我沒有偷那些東西。”
輔導員壓低聲音說:“我相信你,但他們可以聯合指責你偷竊,你卻沒辦法自證。這是最安全和快捷的解決辦法。”
但接下來的日子我還是很害怕,不敢進食堂,回家的路上最怕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好心的老師收留我在她家寄宿,我每天蹭她的車上學、回家,小半學期后才敢回合租公寓。
2
其實擺脫了“午飯團”,我的生活也并沒有完全好轉。
基礎不好,自學沒有效率,我只能硬著頭皮熬夜;發郵件給老師,平均24小時等來一封回信;去辦公室找老師,可他們每天只在那兒待1個小時。我想起老師講完新課講習題、學不會不準回家的高中時光,再想想當時絲毫沒珍惜的自己,后悔得直抓頭發。
傳說,除去小部分“學霸”和返校充電的成年人,社區學院主要由兩類人構成:不學無術混政府助學金等優惠的美國人和不學無術混海歸頭銜的國際學生。
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室友們卻都很典型—他們長期駐扎在語言班,組成“語言小分隊”,他們了解周圍每一個長相不錯的中國、日本、韓國女生,熟知收費低、質量高的“槍手”,游戲打得出神入化,他們團結、無私、慷慨、愛國。有時他們出門玩耍會熱情地叫上我,我想在家學習,但張不開口拒絕—都到社區學院了還裝什么裝。
“社區學院”真是個糟糕的頭銜。餐廳里遇見熟人A和其友人B,B問A一句:“你同學?”A會本能地立刻撇清:“哪兒啊,他們是社區學院的!”“語言小分隊”因此與A起沖突,指責他語氣尖酸充滿鄙夷,其實那不過是一句實話。
“語言小分隊”也恨透了社區學院。“中介說這兒不考語言就能讀,讀兩年,平均績點達到2.5就能轉4年制大學,畢業時拿到的文憑跟普通大學是一樣的。他怎么不說國際學生成績不過關就會被警告,被警告就會停學,停學就沒了學生身份,沒身份就得轉學,我都在社區學院了還能轉哪兒去啊!語言班混了3年了,大學課本都沒翻過。畢業無望,還天天擔心會被遣送回國!無良中介為賺幾個黑心錢,把人騙到這兒來,現在進退兩難!也不怕遭天譴!”
“也有人讀了兩年社區學院就轉名校的,你看國際學生辦公室里的美國地圖……”我說。
國際學生辦公室里掛了一張美國地圖,上面貼著每年部分畢業生的姓名、照片和轉校去向。賓夕法尼亞大學、康奈爾大學、衛斯理文理學院、密歇根大學……全是頂級名校。
“那些都是鳳毛麟角,一年騙來上千個國際學生,還找不出十來個當廣告?其余都是錢騙到就了事的炮灰。”
不是沒聽說,這些轉去名校的學生在國內時不是重點高中年級前十,就是復旦大學、武漢大學平均績點超高但決心重選人生的“學霸”。我這純正的差生,哪里能跟他們相提并論。
可我想學習,雖然沒有成效,我還是沒日沒夜地學習。“語言小分隊”見狀,去吃喝玩樂也不再叫我。留學7個月后,我成了真正的獨行俠。
不過我漸漸發現,社區學院有很棒的免費學習資源—寫作輔導中心提供一對一教學;演講中心會幫忙糾正口語,還贈送光盤;而我最喜歡數學中心,因為學生輔導員團隊里有很多中國人,直接解決了我的語言障礙。
我每天都待在數學中心里,有課時才會短暫離開。因為我的數學實在太差了,為我講解微積分習題的中國輔導員們驚呆了,他們問:“你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嗎?你們高中不開設數學課嗎?”
我的數學拯救計劃是輔導員們的年度第一難題,常常這個為我講授高等數學,那個聽不下去了,默默搜索下載高中數學詳解,配上習題給我,若我還是不明白,就搜索下載初中數學的內容。我也常常會煲雞湯端去給他們當晚餐。
2012年年初,我用公式在三位旋轉矩陣上寫了一個能跑小車的云霄飛車路線圖,作為向量微積分課的結課作業。輔導員們看了歡呼雀躍,說:“你真是劃算,1年學了我們10年的數學。”
“這叫只要大腿抱得好,‘學渣’逆襲不是夢!”我很感激他們。
“別,我10年都沒像你這么努力過。”
這一整年,我們是支移動學習小組。周末圍坐在餐桌旁,一邊寫作業,一邊烤雞腿、煮咖喱;有時我們也會一起看看美劇,快速吃飯聊天說笑,快速回到學習狀態。從天明到天黑,他們睡了,我寫作業;他們醒了,我還在寫作業。
輔導員們的成績單上都是滿分,學習毫不吃力,周末他們還會去社區做志愿者,為盲人念書或者給窮人分發食物。我是公認最努力的,但還是跟不上節奏。一年過去,社區學院申請年開始了,托福考試、大學申請表和文書一起扛在肩上,大家健步如飛,爭分奪秒,我時時崩潰,擔心不被錄取,功虧一簣。
輔導員們說:“不會的,去年有批人去了名校,我們不比他們差。”
這些輔導員轉校后,蛻變成了名校里突起的異軍,平均績點接近滿分,經歷又豐富,在獎學金申請甚至研究生申請時占盡優勢,使本校生咬牙切齒。
我成績最差,也去了全美排名前50名的華盛頓大學。
3
很少有人出了社區學院還想回去。
2013年8月,西雅圖有場網游盛會,“語言小分隊”花2萬美元買了大量的限量紀念品,借我的微博發廣告在淘寶上轉賣,收入4萬美元,叫我回母校取分紅現金。
來到國際學生辦公室,看到美國地圖上的照片換了一批,我的輔導員們都在上面。
我竟然也在!我明明是個仰望著鳳毛麟角,深感自己是被騙來做炮灰的人。
那一刻,我明白了,埋頭做事的沉默時光對人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它慢到連自己都察覺不到,而看客只看結果。人年輕時的失敗都不是敗在某一件事上,而是敗在思維方式上。
“既然鳳毛麟角存在,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發誓再也不會丟棄這種思維方式。
原來,越是魚龍混雜的地方,越像是一面鏡子,映照的都是自己的內心。
我忽然不恨社區學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