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務正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李元度《賦學正鵠》雖是一本家塾課本,但卻映現(xiàn)出其時賦壇動向,并深刻地烙上了湖湘文風的印記。此地文風,肇源于屈原,周敦頤以理學聳立于宋,清初王夫之隱居著書于船山,昌明鄉(xiāng)邦文化。降及晚近,魏源、曾國藩、郭嵩燾等在思想、政治及文學等方面的貢獻,再一次將湖湘文化推向繁盛。李元度極為重視鄉(xiāng)邦文明,他曾為楊彝珍編的《沅湘耆舊集續(xù)編》、羅汝懷編的《湖南文征》二書作序,在對此地文風的溯源中體現(xiàn)出自豪之感。其所編《賦學正鵠》以館閣賦風為“鵠的”,卻又選入本地諸如李隆萼、熊少牧等不在少數(shù)的非翰苑作家賦作,并在評語中透露出對地域特色文風的憧憬,使此書成為晚清別具一格的賦學著作。
《賦學正鵠》雖為律賦選本,不過李元度認為學賦如果“不究源流”,則“根柢不厚”,因此是選由唐代律賦上溯至六朝,迄于兩漢。李氏以漢魏六朝古賦為源,唐律及當今之律賦為流,按照“握源而治”的方式,“則必先學漢魏六朝,而后及于律體”;而按照循流溯源的方式,則“由今賦之步武唐人者,神而明之,以漸躋於六朝兩漢之韻味”。總之,即使是學律賦,也要以漢魏六朝賦為至高準則。《賦學正鵠》十卷,由入門第一義的層次逐步提升,最后為“高古”一類,顯然,此被視為賦家的最高追求。而作為“高古”類的賦例,李氏精擇17篇古賦“以為極則”(《序目》),其中除宋璟《梅花賦》與李白《擬恨賦》外,其余均為漢魏六朝之作。
“凡作賦必胎息于漢魏六朝”(《序目》),以此為標準評價本朝賦家,李元度最為推崇的是吳錫麒、顧元熙及鮑桂星,不僅在于三人乃館閣名手,更主要的是其所為律賦“獨能探源于漢魏六朝,以自成其體格”(《學愈愚齋賦草序》)。《賦學正鵠》收吳錫麒賦作 14 篇,顧元熙 5篇,鮑桂星3篇,尤其是吳錫麒,收其賦作數(shù)量名列是編前茅。
作為律賦選本,《賦學正鵠》雖標舉漢魏六朝,然編者又認為“漢賦奧衍板重,未易問津,且非場屋所宜”,從而更為重視六朝賦。收入卷十“高古”類的十五篇賦中,漢代僅選班固《兩都賦》,魏僅禰衡《鸚鵡賦》、王粲《登樓賦》,其他十二篇乃六朝之作,側重之意甚明。一般認為賦源于荀卿《成相篇》,兩漢司馬相如、揚雄等散體大賦為賦之正宗,但李元度均將其排除在外。之所以如此,在他看來“彼皆古文之一體”。正因如此,他對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前后《赤壁賦》評價不高,認為“皆古文家言,賦家別調”(卷九)。如此看來,李元度雖推崇漢魏六朝賦,實際上并不完全包括先秦兩漢的散體賦,而是更重駢體。他之所以錄班固《兩都賦》,顯然就在于賦中“間有儷句”。與視漢代散體大賦為“別調”相對,李元度將六朝賦推為正宗,他一則云:“賦肇于周漢,實以六朝為最盛。不獨賦家以徐庾為正宗,即四六亦以徐庾為正宗也”,再則云:“(吳錫麒《秋聲賦》)純以六朝為宗,實賦家之正則也”。賦以六朝為盛,以徐陵、庾信為正宗,這個觀點正確與否姑且不論,但編者推崇六朝賦的傾向是值得注意的。
如此高地評價六朝賦,一個原因在于李元度認為此乃唐代律賦先聲。他說:“六朝鮑謝徐庾諸家,煉格煉句,秀韻天成,已開唐律門徑。”又說:“修辭以煉字煉句為要,尤以六朝人為宗。”(《序目》)就此來看,他推崇六朝賦,重在其煉字、煉句、煉格等已開啟唐代律賦的法門。而六朝賦在這些方面的成就,得益于駢文的興盛。所以,李元度宗尚六朝賦,與其對六朝駢文的推崇相應。古文家向來重散而輕駢,李元度并不贊同這種觀點,他說:“自昌黎有八代起衰之目,凡號稱古文家,率右韓柳而左徐庾,非篤論也。”(《金粟山房駢體文序》)李氏雖也是湘鄉(xiāng)派中有代表性的古文家,但他并不因此而輕視駢體之作。不僅是六朝賦,對于六朝的駢文,他亦給予極高的評價:“賦家以徐、庾為正宗,即四六亦以徐、庾為正宗也”(《序目》)。
對六朝賦的推崇,亦貫穿在《賦學正鵠》的評語中。如評吳錫麒《采菱賦》云:“篇中煉字煉句,與庾子山直同一鼻孔出氣。……格調似不逮古賦矣,而其神韻骨色,卻無一非六朝人吐屬。”評其《燈花賦》云:“直與謝希逸、江文通、庾子山同一鼻孔出氣,此妙不可言傳。”評尤侗《落花賦》云:“一種纏綿紆軫之情,直與六朝人為化。”評陳維崧《看弈軒賦》云:“沉博絕麗中,不掩其忼慨激昂之氣,庾信平生最蕭瑟,惟作者能神似焉。”陳維崧、尤侗及吳錫麒因與六朝賦相通,而受到李元度的贊揚。他們的賦作,駢化的傾向比較明顯,吳錫麒《采菱賦》因每段都用排偶而倍受李氏青睞。可見其推崇六朝賦,是與重視六朝駢文息息相關。
對六朝的推崇,既有大的背景原因,也與湖湘文風有聯(lián)系。從大的背景來看,承續(xù)乾嘉駢散之爭,其時文壇重駢之風仍占有一席之地。李元度一再提及的賦家吳錫麒、顧元熙、鮑桂星,也是當時的駢文大家。但與此同時,當其他地域重駢之風衰落之際,湖湘一地崇尚六朝的風氣反而逐漸興盛。
晚近湖湘駢文風氣的興盛,一是出于對桐城文的糾偏,一是出于對乾嘉考據(jù)學的反駁。就前者而言,曾國藩雖以桐城古文為職志,但不滿方苞以古文說理的為文風氣,他說:“鄙意欲發(fā)明義理,則當法《經學理窟》及各語錄、札記;欲學為文,則當掃蕩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家當,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得入古人之閫奧者,正為兩下兼顧,以至無可怡悅。”(《與劉霞仙書》)曾氏為文,追求“怡悅”的審美感受,擺脫了載道古文的簡潔質樸之習,六朝駢文因之受到重視。曾氏為文亦重駢,錢基博評其文云:“奇偶錯綜,而偶多于奇。復字單誼,雜廁相間,厚集其氣,使聲采炳煥而戛焉有聲。”(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在文采上,曾氏之文與桐城古文有著明顯的差異。就后者而言,乾嘉以來訓詁名物之學者,“為文章法鄭玄、孔穎達,有解釋,無紀述,重考證,略論辯,掇拾叢殘,而不知修辭為何事”,湘中王闿運反對此種風氣,大聲疾呼云:“今若此,則文之道或幾乎息矣!”因此特別重視修辭,說:“辭不修,則意不達;意不達,則藝文廢。”他重視六朝文,編纂《八代文萃》以倡導之。在曾國藩和王闿運一前一后的推動下,湖湘一地崇尚六朝的文風漸臻興盛。
李元度受知于曾國藩,其好六朝得益于曾氏,自不待言。但還有另一個來源,即來自其早年的老師李隆萼的啟發(fā)。李字劭青,湖南寧鄉(xiāng)人。道光乙酉拔貢,選寧遠教諭。以守城之功封國子監(jiān)典籍,乙未舉順天鄉(xiāng)試,改華容教諭,署清鎮(zhèn)知縣、印江知縣,補臺拱同知,署興義府事。以疾告歸。他“少負奇才,工詩古文及詞曲,而賦尤工”(《學愈愚齋賦草序》)。《賦學正鵠》收李隆萼賦作 20 篇,居于各家之首。李元度評其《烏鵲成橋賦》云:“他人有此風華,無此洗練;有此典麗,無此清超”,贊為“真律賦之正宗”。李隆萼之賦也是“探源漢魏六朝,以自成其體格”(《學愈愚齋賦草序》)。李氏評其《竹露賦》云:“秀骨天成,語經百煉,非寢饋六朝,不能有此風韻”;評其《擬庾子山小園賦》為“氣韻神味,直登作者之堂”,可見李隆萼在地域文風的影響之下而偏愛六朝,尤其是庾信之賦。元度自束發(fā)之年就受知于李隆萼,讀其所為律賦,輒私淑之。由是受其感召,而推崇漢魏六朝賦,并對六朝賦及駢文情有獨鐘。
《賦學正鵠》顯而易見的推尊六朝之舉,與受乾嘉以來文壇上駢散之爭的影響相比,更為直接的源頭乃是順應晚近湖湘重六朝的風氣而起。而六朝文所具有的神韻之美,也是李氏對之感興趣的重要原因。
《賦學正鵠》的一大特色是以“神韻”評賦。編者在第九卷神韻類中收錄此類賦作16篇,其中吳錫麒7篇,尤侗6篇,陳維崧、鮑桂星及李隆萼各一篇,也就是說,此五人被其視為清代神韻賦的代表。
關于此類賦,李元度解釋道:“神韻類者,其妙不可言傳,但覺字里行間,別有一種騷情逸韻,芬芳悱惻,秀絕人寰。”從中可以看出,神韻賦有三個特征:首先,從情韻上來說,具有一種“騷情逸韻”,如其評吳錫麒《采菱賦》云:“淫思古意,逸韻騷情”;評《燈花賦》云:“騷情逸韻,觸緒紛來”;評尤侗《蘇臺覽古賦》云:“逸韻騷情”。這種情韻,包括哀怨悱惻的情感與清雋超逸的韻致兩個方面,而尤在于前者。如評吳錫麒《蘆花賦》云:“蒹葭秋水,感物懷人,興往情來,深得風人之旨”;評尤侗《玉鉤斜賦》云:“哀感頑艷,……加以蕪城之憑吊欷歔”;評其《落花賦》云:“一種纏綿紆軫之情”;評陳維崧《看弈軒賦》云:“惻愴動人”。此種賦的情感為哀傷、纏綿、惻愴,得《離騷》、風人之旨。其次,就風格而言,此種賦“秀絕人寰”,表現(xiàn)為清新秀麗之風。如評吳錫麒《鶯脰湖觀魚賦》云:“其秀在骨”;評陳維崧《看弈軒賦》云:“沉博絕麗”,均指此種風格。李氏推崇李隆萼的《烏鵲成橋賦》風華洗練、典麗清超,視為“律賦之正宗”(卷三),將神韻賦風推到很高的地位。第三,就審美效果而言,此類賦具有含蓄的韻味,李氏用“不可言傳之妙”評吳錫麒《燈花賦》、《春陰賦》,看重韻味深永的妙境。
不僅本朝之作具有神韻,往前追溯,李氏認為唐律和六朝賦亦具有此種風格。關于唐律,他說:“試賦除擬古外,率以清醒流利、輕靈典切為宗,正合唐人律體。”這種“清醒流利、輕靈典切”之風,就是神韻之美。清人清秀的賦風,來自唐賦。湯稼堂在《律賦衡裁》中以“清新典雅”評唐賦,萬青藜也以“宛轉清切”評裴度、白居易、王起、黃滔這些唐代“律賦正宗”,可見清秀為時人看待唐賦共同的印象。但李氏對唐賦評價不高,覺得“唐律巧法未備,往往瑕瑜互見”,若要取法,“不必復陳大輅之椎輪矣”,學者可“就時彥中擇其最精者以為鵠”,也可達到“瓣香唐賢”之效,因此唐賦被擱置一邊。而對于六朝賦,李氏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他評價六朝賦,多重其神韻風采,如評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為“綺麗清醒”,梁元帝《蕩婦秋思賦》為“其秀在骨”,評梁簡文帝《采蓮賦》為“清麗纖眠,生香活色”,評江淹《別賦》“風韻獨絕千古”,若能“細領其神韻”,“吐屬自然風雅”,等等。六朝的“秀韻天成”,不僅“開唐律門徑”,還為本朝賦家提供榜樣。李氏論清人神韻賦風,多將其與六朝相聯(lián)系。如卷八評李隆萼《竹露賦》云:“秀骨天成,……非寢饋六朝,不能有此風韻。”卷九評吳錫麒《采菱賦》云:“神韻骨色,卻無一非六朝人吐屬。”評尤侗《玉鉤斜賦》云:“哀感頑艷,合徐、庾為一手。”評其《蘇臺覽古賦》為“逸韻騷情”,“固神與之(鮑照、庾信)化”。評其《落花賦》云:“纏綿紆軫之情,直與六朝人為化。”可以說李元度對六朝賦評價如此之高,就在于其具有神韻之美。
李元度論賦重神韻,與其時賦風有密切聯(lián)系。道咸時人余丙照在論賦的清秀品時說:“此近時風尚也。”又說:“賦品首貴清秀,不以堆垛濃艷見長,蓋辭氣清新,最易豁人心目;風骨秀逸,自能爽我精神。……進來花樣,斷推此種。”(《賦學指南》卷六)余丙照與李元度差不多同時,所以李氏推崇清秀賦風,也是時代思潮使然,而這又是律賦作為考試文體所決定的。李氏引路德之語評谷逢鈞《一月得四十五日賦》云:“近來試賦,率取輕清流利,……風檐寸晷,……因而走入此路”(卷四);他評價夏思沺《岳武穆奉詔班師賦》也說:“以輕清圓活為宗,……最利場屋。”(卷一)不論是唐代還是清代,律賦都以清秀為主導風格,這種風格適合考試文體,清代八股文的“清真雅正”之風,也是因其考試文體性質而確立。《賦學正鵠》作為家塾課本,培養(yǎng)將來的應試人才,必然遵守考試文體規(guī)范。但李氏沒有像余丙照等人那樣使用“清秀”一詞,而是以“神韻”來指稱此種賦風。如前所述,神韻包含清秀之意,但較之有著更為寬廣的意味,尚容納了騷情逸韻、含蓄蘊藉等方面的內容。以神韻論文,也是湖湘風氣所致。
湖湘一地文風重神韻。首先,在創(chuàng)作中,湖湘文風體現(xiàn)出神韻風采,尤其是《楚辭》。王士禛就曾說:“昔人云,《楚辭》、《世說》,詩中佳料。為其風藻神韻,去風雅未遠。”(《丙申詩舊序》)李元度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評吳錫麒《春水綠波賦》云:“非醞釀于《騷》《選》者深,誰能有此深情遠韻。”很顯然,《楚辭》在他看來也是有神韻的。所以評論時他總是將神韻和“騷情”相結合。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李氏推崇與《楚辭》風格相通的六朝賦。其次,在文學批評中,神韻也是湖湘士人愛用的術語,特別是王夫之。其《古詩評選》稱劉邦《大風歌》“神韻所不待論”,稱謝朓《銅雀臺同謝咨議賦》“凄清之在神韻”;《唐詩評選》評王績《北山》為“神韻俊發(fā)”,評楊巨源《和大夫邊春呈長安親故》為“虛實在神韻”;《明詩評選》評劉基《旅興》其六云“其韻其神其理,無非《十九首》者”,評張宇初《晚霽》云“在臨川、季孟之間,神韻稍遜之,情理不相讓也”〔7〕(P483、542、885、1116、1249、1292);其他如風韻、余韻、興會、清、遠之類的評語頻頻出現(xiàn)。王夫之隱居船山,一直聲名不顯;至同治初年,《船山全書》由曾國藩刊刻,方廣為人知。《賦學正鵠》的編纂適當王夫之被發(fā)現(xiàn)之時,其神韻理論來源于鄉(xiāng)賢,亦是自然之事。
神韻論在清代盛極一時,王士禛、王夫之以之論詩,桐城派以之論文,而用以論賦,李元度之前僅鮑桂星略有涉及。鮑氏在《賦則·凡例》中說:“學者于古人,學其氣格神韻。”具體評論中,鮑氏亦用神韻評賦,如評謝惠連《雪賦》云:“情韻最佳。”此賦與謝莊《月賦》鮑氏甚為看重,認為二賦“并稱絕唱”,而其評謝莊《月賦》云:“神韻凄婉,風調高秀。”則“情韻”即相當于神韻。而且可以看出,李氏所說的神韻,在感情的凄婉、風格的清秀方面與鮑氏一致。再聯(lián)系李元度將鮑桂星與吳錫麒、顧元熙視為本朝律賦巨手,則其對鮑氏的推戴可知,且以“遒逸”一詞評定鮑氏賦風,亦有神韻的色彩。所以,李元度以神韻論賦,最近的淵源當屬鮑桂星。
鮑桂星以“神韻”論賦,當來自桐城派特別是姚鼐的啟發(fā)。桐城派繼承王士禛神韻理論,不僅以之論詩,且以之論文。鮑氏先是師從本鄉(xiāng)吳定,吳為提倡神氣說的劉大櫆弟子;后又師從姚鼐。姚氏為文論文亦重神韻,侄孫姚瑩描繪其古文風格云:“其神骨幽秀、氣韻高絕處,如入千巖萬壑中,泉石松風,令人泠然忘返。”這就是神韻文風,桐城后學方宗誠直接就說:“惜抱先生文,以神韻為宗。”(《桐城文錄·義例》)在理論方面,姚鼐評價蘇園公詩云:“大抵高格清韻,自出胸臆;而遠追古人不可到之境于空濛曠邈之區(qū),會古人不易識之情于幽邃杳曲之路。使人初對,或淡然無足賞;再三往復,則為之欣忭惻愴,不能自已。此是詩家第一種懷抱。以言才力雄富,則或不如古;以言神理精到,真與古作者并驅,以存名家正統(tǒng)。”(《答蘇園公書》)這“高格清韻”、“空濛曠邈”、“幽邃杳曲”之境,就是神韻。姚鼐稱之為“詩家第一種懷抱”,推崇之意甚明。聯(lián)系姚氏“詩文一體”的觀念,則方宗誠評其文重神韻亦是合情合理。鮑桂星受桐城派,特別是其師姚鼐以神韻論詩文的啟示,以之評賦。
如果說鮑桂星以神韻評賦受益于姚鼐,那么也可以說李元度論賦重神韻亦可來自后者的理論影響。姚鼐于乾隆三十五年任湖南鄉(xiāng)試副考官,此行對湖湘文風所產生的作用不可估量。晚近湖南一地,吳敏樹、楊彝珍、孫鼎臣、郭嵩燾、舒燾、歐陽勛等,以姚氏之文為“文家正軌”(《歐陽生文集序》),均私淑姚鼐;就連曾國藩,其“粗解文章”,亦“由姚先生啟之”(《圣哲畫像記》)。由他們組成的湘鄉(xiāng)派,實為桐城派的羽翼,且奉姚鼐為不祧之祖。在此風氣下,李元度對姚鼐也極為推崇。他自束發(fā)授書以來,于本朝文就篤好魏禧、方苞與姚鼐,并推桐城派“于文家為正宗”(《復彭麗生親家書》)。他從小就讀姚鼐的《經說》;后來見到姚氏所編《古文辭類纂》,“嘆為古今第一善本”(《關雎說》、《與何龍臣書》)。姚鼐將神韻之境視為詩家第一等懷抱,李元度則以神韻評賦,且視這種風格為賦的極高境界。不管神韻論賦是來自姚鼐的啟示,還是得益于鮑桂星的影響,顯然都有著桐城文學理論的影子。只是桐城派重唐宋散文而輕六朝駢文,李元度則將駢、散結合,從而形成獨具特色的文學主張。
《賦學正鵠》推崇輕靈秀麗的神韻賦風,傾向于陰柔之美,這似乎與湖湘?zhèn)鹘y(tǒng)的崇尚剛強的民風相違背。湖南一地崇山疊嶺,灘河峻激,頑石赭土,地質剛堅,從而“民性多流于倔強”,“罔不有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民性上重視剛強,文風也追求雄奇奔放的陽剛之美。曾國藩雖受桐城派的影響,但地域風氣的使然,不滿方、姚等人為文偏重陰柔之氣,而提倡雄奇瑰偉之境,他說:“予論古文,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因為“好古人雄奇之文”,在古文諸家中,他以“昌黎為第一,揚子云次之”(《諭紀澤》)。姚鼐提出陽剛陰柔的理論,論文重陽剛之氣;曾氏論文承姚氏遺緒,亦重陽剛,并作了更為系統(tǒng)的論述。他將陽剛對應為雄奇,陰柔對應為愜適,并說:“雄奇者,環(huán)瑋俊邁,以揚、馬為最;恢詭恣肆,以莊生為最。……愜適者,漢之匡、劉,宋之歐、曾,均能細意熨貼,樸屬微至。”他認為雄奇之境高于愜適之境:“愜適未必能兼雄奇之長;雄奇則未有不愜適者。學者之識,當仰窺于環(huán)瑋俊邁、恢詭恣肆之域,以期日進于高明。”(《筆記·文》)因注重文章的氣勢,他見弟子張裕釗為文筆勢柔弱,建議其增強氣勢:“足下為古文,筆力稍患其弱,……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古賦以救其失,如何?”(《加張裕釗片》)在曾國藩的努力下,桐城派的氣清體潔被改造為湘鄉(xiāng)派的雄奇瑰偉。很顯然,湖湘“倔強”民性對曾氏古文風格的塑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李元度當然不會背離這種地域文風傳統(tǒng)。《賦學正鵠》為家塾課本,是入門之書,所以重陰柔。因為雄奇瑰偉乃為較高層級的風格,不易把握,所以曾國藩建議從低一層級的風格入手,他說:“若施手之處,則端從平實愜適始。”(《筆記·文》)《賦學正鵠》推崇輕靈秀麗的神韻賦風,正符合其作為初學律賦的入門讀物的性質。不過,是編盡管提倡神韻賦風,卻也不廢氣勢,而是渴望在神韻之中體現(xiàn)力度之美。
神韻本來就是陽剛與陰柔的統(tǒng)一。王士禛理解的神韻就是“見以為古淡閑遠,而中實沉著痛快”(《芝廛集序》),即在陰柔之美中,糅合著陽剛的力度。姚鼐承此意緒,雖則極力提倡陽剛之美,但也認為陽剛與陰柔二者不能“一有一絕無”,而是應該互相融合。只是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偏于陰柔,使得傳統(tǒng)神韻論重陰柔而輕陽剛。曾國藩則以陽剛為本,努力將二者完美融合。他早先認為愜適未必兼有雄奇之長,但雄奇一定包含著愜適之美。后來觀點稍微發(fā)生變化,認為雄奇與愜適互相包容,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為此,晚年編選《古文四象》以實踐此種美學。所謂四象,即太陽、太陰、少陰、少陽,太陽、少陽偏于陽剛之美,太陰、少陰偏于陰柔之美,但陽剛之美中包含著陰柔之美,陰柔之美中又體現(xiàn)出陽剛之美。如太陽,包括噴薄之勢、跌蕩之勢;太陰,包括宏括之度、含蓄之度;少陰,包括沉雄之韻、凄惻之韻;少陽,包括恢詭之趣、閑適之趣。在每一類中,前者偏于陽剛,后者偏于陰柔,二者并舉,即姚鼐所說的不能“一有一絕無”的融合狀態(tài)。李元度繼承了曾氏的觀點,有人就認為,《賦學正鵠》分高古、神韻、氣勢、遒煉各門類,“蓋隱師曾文正古文四象遺法”。四類中氣機、遒煉相當于太陽、少陽,高古、神韻相當于太陰、少陰。若僅注重神韻的輕靈秀麗的一面,則勢必缺少力度,為改變這一狀況,李元度特別重視氣機。
曾國藩曾謂:“行氣為文章第一義。”(《諭紀澤》)與之相應,李元度也認為“賦以氣機為第一義”(卷二陳沆《披榛采蘭賦》評語),將此看作賦的基本因素。他在《賦學正鵠》的評語中于此反復致意,并總結出一些具體的方法。
首先,“寓單行于排偶”。在李元度看來,作賦“必以行氣運機為要”,能行氣則空靈,能運機則活脫。所謂氣機,包括行氣和運機。行氣就是將賦家的生命力灌注于創(chuàng)作中,使得作品具有活力,從而形成空靈的境界。運機就是注重變化,使得一篇作品的表達方式豐富多樣。氣機之中,以氣為重,能行氣則自然活脫變化。至于如何行氣運機,李元度提出“寓單行于排偶中”的具體措施,即做到駢散結合,古律交融。他認為若能以此為賦,“則能以排山倒海之氣,運水流花放之機。或翻空出奇,或逆折而入,或自難自解,或獨往獨來,每於路盡思窮時,忽開異境,其筆力縱橫跌宕,頓挫淋漓,自有活虎生龍之妙”(《序目》)。排偶能制造排山倒海的氣勢,而散句又能形成錯綜變化的節(jié)奏,二者的結合,便會產生縱橫跌宕、頓挫淋漓的氣勢。《賦學正鵠》在選賦時,注重選擇駢散結合的作品,并在評語中予以點明。如評李隆萼《招涼珠賦》云:“用筆純從空際翻騰,一波三折,欲揚先抑,欲合先開,寓單行于排偶中,……參透此訣,用筆自如活虎生龍。”評于召南《菖蒲拜竹賦》云:“章法奇肆,一氣卷舒,用筆頓挫淋漓,縱橫跌宕,寓單行于排偶中,真得古文神境,不徒以渲染為工。”并稱此作為“行氣運機之極則”(卷二)。他如何栻《觀云悟筆賦》、張錫庚《房謀杜斷賦》、祁寯藻《高山流水賦》、羅惇衍《龍見而雩賦》等,都以此制造氣勢。駢散結合,與李元度對六朝賦和駢文的推崇是一致的。
其次,“潛氣內轉”法。“潛氣內轉”一詞源自繁欽《與魏文帝箋》,后被用于詩文及詞的評論,晚清朱一飛、譚獻等人明確將之用來評點駢文。李元度則用以評賦。所謂“潛氣內轉”,朱一新以“藕斷絲連,乃能回腸蕩氣”解釋之,意為表面上看前后文字似不連貫,但內在的意脈卻暗相連接,從而形成一種激蕩的氣勢。李元度對此亦有解釋,在評吳錫岱《鑄劍戟為農器賦》云:“(第二段)段末故意與劍戟作反背之勢,使下文轉接愈見有力,是謂潛氣內轉法。”此賦第二段寫農器,段末故意與劍戟拉開距離,二者似乎無關:“糗糧畢具,豈同戰(zhàn)士之呼庚;類祃無聞,惟見先農之祀亥。”而第三段再接寫劍戟。按照一般的行文思路,第二段農器寫完之后,要承接過渡到第三段的劍戟。而此賦則在第二段末尾斷開農器與劍戟的關系,點明二者毫無關系;這與第三段緊接著描寫劍戟就顯得斷裂。李元度在此賦第二段末尾眉評云:“故意與劍戟作反背之勢,下段轉到劍戟乃有力。”第三段開頭眉批云:“故意與農器作反背之勢,下段轉接愈有力。”(卷二)所謂“反背”,即欲為之而先舍之之意,顯然李元度所謂的潛氣內轉,重在以內在“氣”的運行,將看似對立的不相關的兩面連貫起來的行文之法。《賦學正鵠》的評語中除“反背”外,還常使用“反振”、“逆”等字,這些都與內轉的潛氣制造有關。如評夏思沺《岳武穆奉詔班師賦》云:“有反而后有正,有開而后有合。若無第五段反振,便平鈍無奇矣。此文家生死關頭也。”八韻賦第五段居中,閱讀至此,最易倦怠;若此時作反背之勢,以潛氣內轉法過渡到第六段,則振起全篇氣勢。如評蔡殿齊《山陰訪戴賦》云:“第五段極力反振,筋搖脈接。”評李隆萼《韓蘄王湖上騎驢賦》云:“第五段用反振,愈見精彩。”當然一段之中也可作反振,如評陳沆《精金百煉賦》云:“妙在第三段作兩層反振,得勢得機”等等。再如“逆”,亦是潛氣內轉的重要法則。在李隆萼《多文為富賦》的評語中李元度云:“文章莫妙于逆字訣。”評吳錫岱《鑄劍戟為農器賦》云:“第二段倒提農器,是逆字訣。”按照常規(guī)寫法,此題賦應先寫劍戟,再寫農器;而吳錫岱卻先寫農器,然后再回抱劍戟。表面上看語義不相承接,卻通過潛氣內轉而勾連上下文13。
《賦學正鵠》立足于律賦的神韻,為體現(xiàn)力度、氣勢,又強調作賦的氣機,看重“寓單行于排偶”及“潛氣內轉”等具體法則,力圖實現(xiàn)神韻與氣勢的結合,即陽剛與陰柔的統(tǒng)一。他評陳沆《精金百煉賦》云:“清空一氣中,妙在第三段作兩層反振,得勢得機。”“清空一氣”即此賦具有神韻之味,其中又能因反振呈現(xiàn)出氣勢,故而妙不可言。神韻與力度的結合,李元度以“雄秀”一詞括之,在評鮑照《蕪城賦》時他說:“賦之雄秀,獨步千秋。”關于此賦之“雄”,他引姚鼐之語云:“雄邁蒼涼之氣,驚心動魄之詞。”此賦之秀,他引何焯之語云:“屬對精工,意趣亦覺深摯。”因其雄秀,從而確立了賦史上“獨步千秋”的地位,這種風格最為李元度仰企,而這也是自姚鼐至曾國藩一直追索的理想文風。《賦學正鵠》繼承桐城派的理論,并結合湖湘文風,力求在賦的創(chuàng)作中達到這一最完美的境地,這種理論嘗試,在晚清社會衰頹的背景中,也有著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此方面的研究可參看禹明蓮《李元度〈賦學正鵠〉的編選評點與清代駢散之爭》,收入《第十一屆國際辭賦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②李元度《賦學正鵠序目》,《賦學正鵠》卷首,光緒七年文余堂藏板。
③見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引自劉夢溪選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典·錢基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20頁。錢氏所引王闿運之文,不見于《湘綺樓文集》,待考。
④曾國藩曾數(shù)次上疏彈劾李元度,但這并不影響大度的李元度對曾氏的敬愛之情,參見孫海洋《試論李元度的人品與詩品》,見《船山學刊》1999年第2期。
⑤《湖南通志》卷一百八十《人物》二十一,光緒十一年刊本。
⑥湯稼堂《律賦衡裁·例言》,乾隆庚辰(1740)刻本。
⑦萬青藜《選注六朝唐賦序》,馬傳庚《選注六朝唐賦》卷首,光緒丙子(1876)刻本。
⑧馬積高先生也認為李元度重神韻是與“以應試為宗旨”相關,見《歷代辭賦研究史料概述》,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10頁。
⑨關于這一點,拙撰有《王士禛與桐城詩學》,未刊稿。
⑩姚瑩《姚氏先德傳》卷四,《中復堂全集》本。
11唐受祺《浣花廬賦鈔跋》,《浣花廬賦鈔》卷尾,《太昆先哲遺書》本,民國十七年俞世德堂戊辰校印。
12有關于此的論述,可參考呂雙偉《清代駢文理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40-244頁、彭玉平《詞史上的“潛氣內轉”說》(《文學評論》2012年第2期)、莫道才《駢文文論:從辭章之論到氣韻之說——論朱一新“潛氣內轉”說內涵、來源與價值》(《文學評論》2013年第4期)等。
13李元度所強調的潛氣內轉,很大的可能來源于桐城派的詩文創(chuàng)作心得。如姚范評韓文為“文法硬札高古”(《援鶉堂筆記》卷四十四),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一中解釋道:“古人文法高妙,一言以蔽之,曰語不接而意接。”又云:“賈生文,句句逆接橫接;杜詩亦然;韓公詩間有順敘者,文則無一挨筆。”李元度之意與之相近。
14李元度其人溫厚中不乏雄剛,其詩典雅中不失雄豪之氣,參見孫海洋《試論李元度的人品及詩品》,《船山學刊》1999年第2期,這種人品和文品,也是地域風氣之使然。
〔1〕李元度.天岳山館文鈔〔M〕.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第 1549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李調元著,詹杭倫、沈時蓉校證.雨村賦話校證〔M〕.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
〔3〕曾國藩.曾國藩全集(修訂版)〔M〕.長沙:岳麓書社,2011.
〔4〕劉夢溪選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典·錢基博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5〕王冠輯.賦話廣聚〔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6〕王士禛.王士禛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7.
〔7〕王夫之.船山全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6.
〔8〕賈文昭編.桐城派文論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9〕姚鼐.惜抱軒詩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0〕曾國藩.曾國藩詩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1〕朱一新.無邪堂答問〔M〕.北京:中華書局,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