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陳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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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陳小字
陳小字:一九七三年出生,浙江舟山人。小說散見于《浙江作家》《西湖》等刊。
一
我的父母半輩子都在戀愛,不過是各談各的。
十五歲那年,我才得知他們早離了婚,因為這之前,父親隔段時間就到母親和我住的出租屋里待上幾天(和離婚前一樣),并在那張有許多男人睡過的大床上過夜。這些男人,比較固定的有兩個,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另外那些只來一兩次的陌生面孔,一般是母親從工作的美容院里帶來的。在我父親出現的日子里,他們會全部消失。
父親總是突然從不同的地方回來,從上海,從廣州,從北京,像一個頻繁往返于各大都市的商業精英。我始終沒搞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他所說的生意——海鮮大禮包批發、倒賣建材、廢銅爛鐵或者玉器——沒有一樁成功過。他名下那些五花八門的公司,永遠在注冊中。有幾次他特別興奮地說馬上會有錢了。“只要做成這一單,會有很多很多錢。”他拉開手臂,比畫著錢的厚度,“很多很多。可以給你買房子,等你大些再買漂亮汽車,送你去國外留學。你喜歡哪個國家?”頭幾次我真的很激動,將世界地圖翻得爛熟于心,為選擇哪個國家而犯難。
我從不懷疑父親愿意和我分享他的財產,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事實上他也一直盡力這么做。雖然他的財產約等于零,或者是個負數;我猜測數目可能是巨大的,有那么一兩回跟我推心置腹的談話中,他曾說“總不能留一身債務給你”之類的。說這話的父親顯得沮喪,光彩隨之褪盡,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我不喜歡這樣的交談,更不喜歡這樣的父親,不喜歡他試圖讓我理解的世界。
如果父親從岱山老家來,多半是兜里沒錢了。他老老實實待在出租屋里,給我們做飯洗衣服,跟母親說話都賠著笑。然后某一天他再次離去。當我問母親時,她拉下臉,就意味著又一次被我父親騙走了錢。
哪怕窮到續不起電話費,父親也不會發愁——至少看起來——他的財產在不遠的未來,多到比你能想象的極限還多。他拎著嶄新牛皮包,拿當時最新款的小巧滑蓋手機,穿帥氣的山羊皮風衣,短短的頭發永遠服帖。我父親身高一米八,健壯,是個漂亮人物。他出席過的僅有的幾次學校家長會上,從老師到學生家長,沒有人對我父親的老板身份表示懷疑。
“哪里!做點小生意。混口飯。”他不卑不亢地強調,顯得低調而謙遜。我傍在他的臂間,像摩納哥公主那樣愉快地從注目禮中走過。
在知道他們離婚之前,父親每次回來我都希望他再也不走了。不然,我將天天困惑于放學回家會碰到哪個男人。他們中的一些會穿著父親的睡衣,用父親的煙缸,坐在小客廳里抽煙,一條腿大模大樣地擱在另一張椅子上。我母親,偶爾做飯給他們吃,如果她得到足夠多的錢的話。我們三個一起吃飯,有說有笑,活像是一家人。在我看來,那些男人完全是企圖取代父親的位置。當他們問我“家里有沒有別的叔叔來過”時,我會一臉天真地反問:“什么別的叔叔?”——就像經常對父親做的那樣——這一套我打小就學會了。
我也學會了當老李伯伯在家時問母親要錢,要補習費、班委費、課外書費等等一切亂七八糟我能想出來的一個學生的合理費用。母親通常很為難,把好看的眉頭皺成山雨欲來的樣子。她這個樣子真的不好看,顯得兇悍。男人是不會喜歡悍婦的,我想,不管是家里還是家外。她曾聽從我的建議試著裝出無枝可依的可憐相,但一看就太假。她不再是那種適合撒嬌的小女人。
“這孩子!”她舉起鍋鏟或者手邊別的什么,似乎想馬上揍我一頓,“當你媽是開銀行的?”如果老李伯伯不為所動,她就朝我瞪眼,我隨即默默地擠出幾滴眼淚。但真的委屈極了,我是說這一切。
基本上老李伯伯每次都會掏錢包,百把元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有一家物流公司、一家船配廠,貨真價實的,是島城最早富起來的那一批。我懷疑他早就看穿了我們的把戲,但他愛我母親,足夠愛。
如果非要有人取代父親的位置,我希望是老李伯伯(雖然他有老婆孩子),他除了看起來老一點,其他都好。但母親顯然不愛他(或者是不再愛了),她一直隱瞞離婚的事實,是擔心老李伯伯想“獨霸”她。“到時候他什么都要管,我煩也煩死了。”母親這樣向我解釋隱瞞離婚的事,“他又不會離婚。早就看穿了。”而且我父親是最好的擋箭牌,可以有效避免不同男人“撞車”。
我曾自作多情地以為他們是為了照顧我的感受。但聽到這些,我沒有意外,似乎也沒什么可傷感的。令我略感意外的倒是老李伯伯不肯離婚的說法,他那么愛我母親,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你現在不會懂的。”母親果斷地下結論。
你大概猜到了,我母親是個美人,現在依然是。在還算年輕的時候,她擔心失去自由,或者是擔心失去她喜歡的小林叔叔——那是個年輕帥氣的窮光蛋,在女人堆里混日子。現在母親老了,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相繼離開了我們。她還是自由的,只要她愿意,還是有不少男人想上她的床、在請客吃飯時樂意讓她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但如果母親還指望能從那些男人的錢包里摳出幾張錢,還指望在她過生日過情人節時能收到鉆戒或者白金項鏈之類的禮物,無疑是癡心妄想。“世道不一樣了。男人都變得精明,小氣。”母親黯然說。
她當然不會承認,主要是因為自己變老了。
二
我十五歲那年,母親開了自己的美容院,并且買了房子。那是一套五十六平方米的二手房,它有兩個臥室,開門進去的地方是客廳兼飯廳,留出過道后,剛好夠擺下一套餐桌和冰箱。雖然小,但到底是自己的房子,我們再也不用擔心不斷搬家,在搬家時被迫丟掉很多東西。而我們以前每月付出去的房租,足夠付按揭。這一切,都是托老李伯伯的福。母親卻認為理所當然。“從二十八歲到現在,我跟了他十年。”母親夾著一支煙,感慨道,“這樣一套二手房還要我按揭。他又不是沒錢。”她瞇起漂亮的丹鳳眼,眼尾迅速堆起細細的皺紋。那天我們從酒店吃完飯——慶祝喬遷和美容院開業——回來,母親收到不少紅包,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她表示想再喝一杯,要我陪她坐坐。
“我為來為去都是為了你。”她伸出手來撫摩我的臉——是個人都會很享受我母親的撫摩,她有一雙……怎么說呢?那是一雙善于表達感情的漂亮的手——眼里忽然含了淚,“你那爸爸……你知道的,沒有拿來過一分錢,哪怕一分!好像他的女兒是路邊一棵草,風吹吹就會大。”
按照母親的一貫說法,父親的錢都“被野女人騙走了”。聽起來“野女人”們似乎分布于全國各地,就仿佛我父親是帝王,擁有無數座行宮。在母親的想象里,父親在外面過著奢侈糜爛的生活,對唯一的親生女兒不聞不問,等到沒錢時灰溜溜地回到島城蹭吃蹭喝。對母親的話,我半信半疑。我已經可以斷定父親沒有賺錢的能力,所以“父親的錢”只是個虛擬概念。至于“野女人”,多半是有的,父親從來不乏吸引女人的魅力。只是在母親咬牙切齒的想象里,“野女人”的數量被放大了許多倍。
“那你為什么還讓他來?”
“你說為什么?因為他是你爸爸。男人可以有無數個,我女兒的爸爸只有一個。跟你爸爸,沒有享過一天福。我們一直在被逼債,為幾百塊錢被堵在路上。有一年除夕,要債的在外面踹門,你嚇哭了,被你爸一把捂住嘴,差點沒氣。你那時還太小,不記得了吧?岱山不能待了,只好出來,在美容院做,我前邊還債他后邊借。我是沒辦法了……”母親把半杯楊梅燒酒一口氣灌下,含了很久的眼淚流下來,“你爸爸是個好人,沒有長大的好人。他可以說走就走,去天涯,去海角,瀟瀟灑灑。我不能。我得養女兒。”
每次說父親是好人的時候,表示她已經喝醉了。在她情緒泛濫之前應該馬上睡覺。但我還是先得感激地擁抱我的母親。她或許真是吃了許多苦,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這都是為了我。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值得她這樣做。其實連我都不值得她這么做。她應該跟父親一樣去很遠的隨便什么地方,隨便去做些什么,一年甚至兩三年才回來一次,把我擁進她光鮮靚麗的懷抱,流成分復雜的慈母眼淚。一個小時后(或許都用不了那么久)我對她的疏離感會徹底消失,就像從未分開過。
我跟母親提過她應該去遠方的事,而不是在到處是三姑六婆的小島城,“用身體賺錢”——那些人在背后這樣說我的母親——當然,后面的話我不會對她說。我們一起想象她去遠方的場景,總是在久別重逢那一幕產生分歧,母親認為我會恨她,絕對會像個陌生人那樣,“再也親近不起來了”,她搖搖頭堅定地說。而且她確信讓大字不識一個的外婆帶著我,肯定會把我毀了。——我們經常討論這個,誰也不能說服誰。
“接下來你的任務是好好念書,考上名牌大學。以后做白領,風風光光的。千萬別像你老媽一樣。不然我把你掐死。你別笑,我說到做到!你老媽的任務,”她口齒不清地說,“是好好賺錢,讓我的女兒過最幸福的生活。”
與父親一樣,我母親也有與生俱來的樂觀。上名牌大學,是她對我最為持久的期望,可我已經是高中生了,她怎么不明白就憑我上的三流高中、憑我在班里時不時墊底的成績,要考名牌大學等于異想天開?
我不忍心掃她的興。反正要等她夢想破滅,還有兩年半時間。
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就像我小時候那樣——缺了一個父親,好在也沒有其他男人。剛裝修過的房子是新的,床也是新的。新生活開始了,那些陰暗的出租房,老舊的水管和經常會爬出蟑螂、各種可疑昆蟲的塑料地毯,都將跟我們永遠告別。
同時告別的,還有陌生的男人們。現在出入家里的只剩下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他們與母親的三角關系可用一首歌名表述——《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這也是母親最愛唱的歌。在煙霧繚繞的KTV,就著青島啤酒或者劣質紅酒。母親唱這首歌的時候會淌眼淚,將腦袋靠在老李伯伯要不就是小林叔叔肩上。她看上去還是那么美,美人憂傷,足以令在場的所有男人傾倒。要不是母親五音不全,場景堪稱完美。若是兩位都不在場,這樣的時候她誰都不靠,腰板筆挺地坐著,把自己唱得如癡如醉,愁腸百結。
三
小林叔叔帶來了一支牙刷,插在母親的刷牙杯里,不走了。我把他的牙刷扔進了垃圾桶,另一次扔進馬桶。還沒等他發現,母親很快買來一捆新牙刷,還歡天喜地地買了男式睡衣、拖鞋和浴巾。這意味著父親再也不能在新家出現,也意味著老李伯伯終于淪為“第三者”,即使是在這套他出錢買的房子里。
我母親一定是中邪了。跟我父親和有家有室的老李伯伯相比,她最應該割舍的就是小林叔叔,前者能粉刷她名譽上的污點,后者則是提款機。在這件事上,她一貫的精明不知跑哪兒去了。但如果你見了她在廚房里哼著歌的身影,見了她越來越多的笑,如果你恰好也有一位為你犧牲了很多的單身著的母親,你可能就會理解我為什么不再把小林叔叔的牙刷扔進垃圾桶或者馬桶。我不認為小林叔叔能帶給母親所謂的幸福,但我顯然錯了,幸福不是誰誰給予的,而是藏在內心,等待特定的媒介來激活。在我母親那兒,父親、老李伯伯,甚至我,都不是那個媒介(或者說都不再是),只有小林叔叔才是。
愛情原來是這么回事。
總的來說,跟小林叔叔朝夕相處,沒有想象中那樣困難。我說過他是個帥氣的年輕人,說他年輕,是相對我母親而言(他比我母親小五歲或者六歲)。他對我還不錯,經常給我買些時髦玩意兒,比如當時流行的MP和游戲機——雖然他的錢多半是從母親那里得到的——母親不在家的夜晚,他負責監護我,不管去打麻將還是吃夜宵都帶上我。那些人有男有女,看得出他們對小林叔叔比較尊重。
“這是我女兒。”他跟每一個都這樣說。當然沒有人會相信。如你所知,他做我的父親也太年輕了些。偶爾有人開玩笑問是小女朋友吧,但小林叔叔似乎也沒有不悅。我說你能把我生出來嗎?他竟然認真地算了一下,“理論上可行。我十四歲就能生孩子了。”他朝我笑,驕傲得要死的表情,“喔唷!臉紅了!”
他當然不是我父親,盡管他向我百般示好,盡管我們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比真正的父女還要親熱。比如我父親經常光著上半身在家里晃來晃去,我能像看一坨行走的豬肉那樣毫無感覺。但小林叔叔經常讓我困惑。
不知幾時起,每到深夜,我對母親房里的細微聲響格外敏感;在狹窄空間里與小林叔叔擦身而過時,他身上成年男子的氣息讓我心跳加速。我那陷在熱戀與賺錢中分身無術的母親永遠不會知道,十六歲那年初夏,因為家里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我的性感,覺醒得如此迅猛。體內的毒蛇昂著懵懂的頭顱,不知所措地亂竄。感覺空前靈敏,頭腦渾渾噩噩。
終于有一次,在小林叔叔展示他的胸肌時我勃然大怒:“真惡心!”說著摔上房門。他在門外莫名其妙地詢問,我像初潮時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里號啕大哭。
在他眼里,我只能做個孩子,即使我已經十六歲。但如果我有母親的容貌(可惜我完全繼承父親的長相,方臉膛,細長的小眼睛,黑皮膚;一張相貌堂堂的男子漢的臉復制在豆蔻少女身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加上母親望塵莫及的、我水靈靈的年齡,他會將專注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嗎?誰知道呢。
我整天渾渾噩噩,像是丟了魂,害怕和小林叔叔獨處。就這樣,我開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在闊綽地埋了幾次單之后。——至少母親會樂意看到我跟同學玩在一塊,如果我能把他們帶回家里,“孩子們”能禮貌地叫阿姨,讓她接受一名普通學生的母親能享受到的待遇,這會讓她高興上好幾天(雖然我從來沒有讓她如愿過)。
我們泡酒吧,去低檔的KTV唱歌喝酒直到半夜;都是些考試勉強才能及格的差等生,反正我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男生們人手一支煙,女生們在放學后換上齊臀的超短裙,晃著不管纖細還是粗壯的大腿。我很快學會了在不快樂時大聲罵“操你媽”,在表示驚嘆時說“我操”,豎著中指罵“傻逼”,體會爆粗口的快意。
一個普通的夜晚,我們吃燒烤,喝了點啤酒。苗苗說不想回家,喝酒會被她那“更年期的媽”罵上一整月。“女人沒有男人就變得恐怖。”她咬著下唇,短發揉得亂糟糟的,“我爸一年才上岸兩個月(她父親是個漁民),剩下的時間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她把腦袋轉向我,“照我的意思她應該去找個情人,干嗎要熬著。這樣我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不懂。”我搖頭。
“你不懂?別告訴我你還是處女。”苗苗笑起來。他們每一個都在笑,讓我意識到十六歲還是處女是件可恥的事。
四
母親最近有點心神不寧,老李伯伯好久沒來了,那意味著我們可能失去很大一筆收入。——即使買了房子開了美容院,母親也從未停止向老李伯伯要錢,在需要付按揭的時候,在美容院房租到期的時候,在要給按摩小姐們發工資的時候,母親總是對著老李伯伯哭窮,一次又一次。由于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幾乎變成了一來就要聽母親哭窮。他有時候會給,更多的時候直接拒絕。“你現在怎么變成這樣了?”他笑著對母親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母親也在笑,聽起來非常不高興。
我曾問母親美容院的經營情況,是否真像她跟老李伯伯說的那樣,入不敷出。“我傻啊?要虧本我還開。”母親一句話就打消了我的疑慮。
“那你還問老李伯伯要錢?”
“你嫌錢多燙手?”母親瞪了我一眼,“再說你還要上大學,那得花多少錢!萬一哪天我老了,他不要我了,我問誰要錢去?你爸爸有錢嗎?有錢他也舍不得花你身上。”話又扯到我父親身上去了,她起碼能嘮叨半個小時。
大概有兩個月時間,老李伯伯一次都沒來過。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母親說他“一定是有了女人”,小林叔叔不在的夜晚,她不斷撥老李伯伯的電話,他始終不接,甚至關機。“他是在家里,”母親向我抱怨,她又開始獨自喝酒,抽很多煙,“他說過晚上不要打電話,老婆會起疑。”
“但他肯定有女人了!”母親不是悲傷,是憤怒,“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
老李伯伯會有女人是必然的,用腳指頭都可以想到。他雖然有點老,仍不失為風度翩翩的體面男人,何況他那么有錢。
母親畢竟老了,跟老李伯伯在一起的時間也未免太久,久到早已超過母親與父親的那段婚姻。一個只知道不斷索取的女人,不可能長久留住男人的心。——不管是索取金錢還是感情。
另外,不知道該不該提醒母親:老李伯伯大概知道小林叔叔的存在——島城才多大地方,別說藏個大男人,走過一條流浪狗,都能讓你似曾相識——他不提,或許是因為已經不那么在乎了。
母親回憶著跟老李伯伯的這些年,他們從婚外戀開始,直到母親離婚許多年了,還在婚外戀。現在她終于可以把離婚的事賴到老李伯伯身上,憤憤不平地說自己“都為他離了婚”。她怎么也不敢想象他可能不再愛她,“一定是被年輕的狐貍精勾了魂”。
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母親完全忘記了我的身份,仿佛在跟要好的女友傾訴。想起來,母親似乎從來沒有過稱得上密切的女友。挺悲哀的。但我寧愿相信是因為母親太美,以至于那些女人對她充滿嫉妒,就像我偶爾也會嫉妒她。
“媽老了嗎?”她走到穿衣鏡前,憂心忡忡地捧著臉照了一會兒,“難道我老了?”
某天下午,在老李伯伯又一次直接按掉她的電話之后,母親終于按捺不住,去他的辦公室鬧了。我放學回家時發現母親披頭散發,眼睛都腫著。她淡淡地告訴我整個經過,“關起房門任我打罵,他一句話都沒說。”說著她拿過包,掏出厚厚兩沓錢攤在床上,“五萬。”她伸出一只漂亮的手掌得意地笑了。但到了晚上,她到底還是大哭一場,并以“老公回來了”為借口,拒絕接小林叔叔的電話。
事實上那之后,母親和老李伯伯又藕斷絲連了好一陣子,只是改成去酒店幽會。高三的一個下午,我和當時新交的男朋友逃課去賓館開房,出來正好看見他們進電梯,母親挽著老李伯伯的胳膊,不停地說著什么,后者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母親給我一個優美的側面,他們看起來很相配,比以前更相配了。這真美好。比母親跟小林叔叔在一起時更美好。我不禁又想起當初希望取代我父親的是老李伯伯。我至今仍然這么希望,因為我覺得他真的愛母親。愛一個人是件苦兮兮的事。這種年頭,這種年紀,還苦兮兮地愛一個人的男人或女人都值得同情和信任。
直到在同一個賓館,差不多的時間段,我看到了老李伯伯和另一個女人。他們一樣挽著胳膊,一樣愉快地笑著,女人顯然比我母親年輕。我驚詫地發現,如果不是因為想到了母親,他們看起來也很相配,這一切居然他媽的也很美好。
事情就是這樣:我曾經寄予厚望的老李伯伯挽著我母親之外的年輕女人,從我視線里一步步緩慢地走過,終于消失在賓館電梯背后。
據我所知,母親后來又從老李伯伯那里得到了幾筆錢。最后一筆是我大三那年,母親跟老李伯伯說要為我的實習花許多錢。她拿到了兩萬,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十余年來,最后的溫情和責任。她轉身把這筆錢——自己又添了一部分——湊給小林叔叔去買房子,那時她滿心希望能跟小林叔叔結婚。結局是在裝修好的新房子里,小林叔叔娶了別的女人。新娘比我大不了幾歲,至于長相,憑心講遠不如母親。當然,這是后來的事了。
五
高二下半年,我交了第一個男朋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孩,老實,所有人都能支使他。我們會在一起,是因為當時只有我們兩個還單著。我們看電影,吃肯德基,在我不想回家的時候他陪著我,那種感覺真不錯。如果消費時,他能把單都埋了,我想我會更喜歡。可惜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埋單,他口袋里的錢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元。想到這點,總讓我不自在,但我需要他,就像每個行走中的人都需要一個影子。總之,我們認真做著所有情侶會做的事,包括上床。
廉價小賓館里的白床單永遠泛著灰黃,到處是水漬的墻紙,和辨不出顏色的提花腈綸地毯。事后我們用硬邦邦的浴巾胡亂擦拭身體,手拉著手睡一覺,在逃課的下午,或者放學后的黃昏。
有一次開房,我突然來了例假,可憐的男孩嚇得臉色蒼白,“怎么辦?”他緊張地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問,“你痛嗎?”那一刻我以為自己愛上了他。我將會永遠記得他為我驚慌失措的樣子,仿佛我是紙人,一碰就碎了。
我們交往三個多月的時候,我懷孕了,同時得了一種性病。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千元錢,讓我自己“處理”。
“對不起。我只能搞到這么多。”他說著把錢給我,低下頭匆匆走了。
我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積蓄——那是母親和她的男人們給我的零花錢,五十,或者一百,我一點一點攢下來的——掛了一周的鹽水后去復查。
“好了。”跟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醫生不耐煩地翻著化驗單,在口罩上方拿眼白看我,“不懂得保護自己嗎?你們不是都用避孕套的嗎?”
男孩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們因為孤單而開始,因為一個孩子結束。
我沒心情失戀。我急需一千元錢做人流,必須是無痛的。這是不小的數目,當然我可以想辦法從母親那里得到,謊稱跟同學暑假去旅游,一千元費用不算離譜,但我母親還沒蠢到這種地步。眾所周知,高三前的暑假不是釘在書桌前,就是蹲在補習班。我以同學要過生日為借口拿到了區區三百元。而我父親,在電話里慷慨地說:“要多少先問你媽拿。我回去給她。”然后他馬上掉轉話頭告訴我可能要結婚了,如果那個剛懷了他孩子的年輕漂亮姑娘愿意的話,“這樣你將會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我也要好好做人了。”
“確定是你的孩子?”我問父親,“還有,就算人家愿意,你養得大嗎?”
“跟誰學的這么刻薄!大人的事你懂什么。”他生氣地掛了電話。
第一次,父親被我打回了原形。想起他掛電話時那張惱羞成怒的臉,我應該難過的,但不知為什么有邪惡的快感。
我還是缺錢。肚子里的孩子等不住。有一天趁母親心情好,我裝作開玩笑跟母親說想去她店里學洗頭,還沒等我說出要報酬的事,她二話沒說劈手打了我一個大耳光,叫我馬上去死。
最后的辦法是去求助小林叔叔。
他沒有想象中的驚愕,平靜地聽我把事情說完,問:“要多少?一千?”
“五百也夠了,我自己還剩一點。”
他一口答應。
晚上母親回來的時候,我在隔壁聽著小林叔叔要錢。
“賭輸了。”他理直氣壯地說。
“要多少?”從母親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你把我當提款機了吧?”母親嚷嚷了一句,似乎并沒有不快。
小林叔叔說:“你每天非要這么晚回家?”
“你以為我愿意啊?那你去賺錢養我。”
“賺錢有底嗎?”小林叔叔提高了嗓門。
母親沒接話。
第二天放學,小林叔叔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千元。我知道他從母親那里得到的不止這些,但他也可以一分都不給我。
“你要真是我女兒,我一定往死里揍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憤怒。接著,重重地摔門離去。
我有狂笑的沖動,但是眼淚流了下來。
六
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北京一所“三本”大學。離母親的期望太遠,但她好像已經忘了有這回事,顯得非常高興,因為初中畢業的單身母親能培養出一個大學生女兒是多么值得驕傲的事。盡管我們班里三十個同學只有四個沒能升學。
我在北京混了四年。這期間,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混的,反正她把小林叔叔給混丟了。正式的說法是小林叔叔要生個孩子,而讓四十五六歲的母親再去生育,確實勉為其難。但我認為內情沒那么簡單,或者沒那么復雜。
這事真傷了母親的心,大概有半年時間,她經常在半夜里喝醉了哭著給我打電話,揚言要自殺。好在我上大學的日子里,母親又有了新夢想,她開始指望我嫁個好老公,最好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再不濟也得有車有房,六位數年薪,讓她能夠體面地安享晚年。她把自己想得美滋滋的,并馬上投身于這項偉大事業。經營新的社交圈子多少能讓她忘掉一點失戀的痛苦。
每次假期回家,母親都要安排我跟某總或者某局長某主任一起吃飯。不知道她在人前是怎么介紹我的,反正,那些看起來或精明或威嚴的男人們,在見到我后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失望。他們會很快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母親身上,說著一語雙關的話。上半場基本上是這樣;到了下半場,喝了點酒,開始不經意地把手搭在母親的椅背上,又不動聲色地落在我母親肩上、腰上……總之完全當我是透明人。
在我看來,他們都太性急。關于我的工作,如果能得到哪怕一點點的暗示,母親會很樂意跟他們中的任何一位分享大床。再說她也不時需要有人來填補枕畔空缺,在小林叔叔離開之后。
我想說的是我母親。你們都知道她是那樣過來的,但她此刻的表現真讓我想為她喝彩。她就像一位端莊淑女鐘了情——“鐘情”是必需的——鳳目顧盼,淺淺地笑著,仿佛她身邊那位一心只想占她便宜的某總或者某長,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心動和依靠。她明明穩穩地坐著,但我一眼可以看出母親變成了藤蔓,向著既定的目標,無邊無際地纏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