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紀念葉嘉瑩先生從教七十周年專欄
從漂泊到歸來
葉嘉瑩
我是1924年生人,差不多將近一個世紀了,是一個老人,現在我要講的題目是“從漂泊到歸來”,從我離開故鄉北平,現在的北京,到海外去,到我回來教書。我一生漂泊,現在回想從前,真是往事如煙,前塵若夢,很多詳細的情況都追憶不起來了。不過幸而我有作詩的習慣,這讓我隨時內心有什么感動,常常用詩記寫下來,我記寫的都是當時我非常真誠的感情。
我1924年出生,那是滿清滅亡民國建立、各地軍閥混戰的時期。1925年的5月30日就發生了“五卅慘案”,那時候日本在中國辦了很多紗廠,對工人的待遇很不好,有些工人就要求加薪,日本人就把一個工人打死了,后來群眾上街游行,引起了日本和英國的鎮壓,死傷的人非常多。1928年的5月3日,正當我們北伐的時候,日本人不愿看到我們國家的統一,就以保護日本僑民為藉口,發動了戰爭,制造“五三慘案”。1931年發生“九一八事變”。1933年簽訂了“塘沽協定”,等于把我們華北所有軍政的權力都讓給日本人了。1937年又發生了“盧溝橋事變”。
今年是抗戰勝利七十周年,我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走過來的。當時很多有志之士都希望能夠從事有建設性的事業以復興祖國,因為甲午之戰我們中國海軍潰不成軍,至于空軍更是一無所有,所以我的父親北大外文系畢業后就進入了當時中國第一個從事航空建設的機關——國民政府的航空署工作,后來改名叫做航空公司。當“七七事變”后,北京淪陷,天津淪陷,南京發生大屠殺,上海也陷落了,我父親就一路隨著國民政府退到重慶,而母親帶著我和我的兩個弟弟在淪陷區北平。由于父親多年沒有音信,母親憂傷患疾,到天津租界進行手術治療,在從天津回北京的路上,母親因術后傷口感染病逝在火車上。我從小就遭遇到國和家的各種苦難,母親早逝,父親杳無音訊,我和兩個弟弟由伯父伯母照顧。
我對于外面的事情不大留意,幸而我有詩記下來,從我的詩中還可以回憶到當年的情景。1939年,我十五歲,寫了《蝴蝶》這首小詩: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當年我在北京的老家是一個大的四合院,方磚鋪地,我母親在我們西屋的房前開辟了一片小小的花池,夏天螢火蟲、蝴蝶都在花叢中翩躚起舞。一個秋天寒冷的傍晚,一只小小的白蝴蝶落在院子中間地上后再也飛不起來了,我一個小女孩就蹲下來看了它半天,當時真的覺得生命是如此之短促,如此之脆弱。我也沒有什么清楚的想法,就寫了這首小詩。
1940年的夏天,我又寫了首小詩《詠荷》: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
這首詩有一個引起我寫作的動機。那個時候我的父親已經多年沒有音信,只知道父親所在的地方國民黨軍隊一個城一個城的陷落,而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就想到人世間有這么多的戰爭、這么多的災禍、這么多的苦難,我們都是在人生的苦海之中迷失了自己,我們不知道這苦難的一生有什么價值,我們來到世界到底該做些什么,反省些什么,什么才是我們人生的目的。
還有一個很巧合的事情,我出生在六月,在中國傳統說法里六月的花是荷花,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做荷,我從小就對荷花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荷花從佛法上說,是一種救度的蓮舟,而我們家里沒有宗教信仰,所以我說“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我想我也是蒼生中的一員,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夠被度脫?
我是關在大門內長大的,沒上過幼稚園和小學,所以我在人群中非常羞怯,不敢跟人交往,所以上大學以后,很多同學四年沒跟我講過話。跟我常常在一起的是我高中的一個女同學,她也考入輔仁大學中文系,與我又成了大學同窗。我們兩個在一起也不多說閑話,就是一起去輔仁大學的女校圖書館借書,我們在教室里她拿一本書我拿一本書,每到周末我們就背《詩經》《楚辭》,我給她背她給我背。我的老師顧隨先生講詩講得非常好。我上了大學,顧隨先生教我唐宋詩,有時就叫我們作詩。我從小就在家里作詩,我就把舊作抄了幾張紙送給老師看,顧先生看了以后對這些詩很贊賞,這更加激發了我寫詩的興趣。有一天顧先生把我作的詩發回來,說都寫得不錯,想幫我發表,問我是否有筆名?我當時沒有筆名,顧先生讓我取個筆名,我突然想起有種鳥叫迦陵,想迦陵和嘉瑩的讀音差不多,我說就叫迦陵吧,我就有了一個迦陵的筆名。
1944年秋冬之際,我突然間想寫律詩,就一口氣寫了好幾首。第一首詩叫《搖落》,那是寫秋天剛剛來的時候的景色。我寫道: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云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我到現在讀這些舊詩,當年的情景,就恍如仍然在眼前。我們家里有棵很高大的柳樹,前兩天蟬還在鳴,沒想到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之間盛夏就過去了,我就寫了這首詩。
后來秋天越來越深了,我就寫了五首晚秋雜詩。后來我將《搖落》和《晚秋雜詩五首》交給了顧隨老師,老師讀后,不僅一字未改,還以《晚秋雜詩六首用葉子嘉瑩韻》和了我六首詩。這時候已入寒冬,我繼而又寫了一組詩,題為《羨季師和詩六章用晚秋雜詩五首及搖落一首韻,辭意深美,自愧無能奉酬,無何,既入嚴冬,歲暮天寒,載途風雪,因再為長句六章仍疊前韻》,其后顧隨先生再和了我六首詩。
這組詩中,有一首我寫道: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后來有讀者問我,你怎么這么年輕就寫這樣的作品呢?我是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為而為,總之就是寫了這樣的詩。
第一句是寫實,呼嘯的北風吹得好像大地都要搖動了,那是1944年,是勝利的前一年,也是抗戰最艱苦的一年。我們在北平,傍晚至深夜,就能聽到日本人在街道上喝醉酒唱著歌,開著卡車呼嘯而過,所以我說“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當時已經是抗戰的后期了,有時有一些好消息傳過來,但是畢竟戰爭還沒有結束,我們仍然承受著苦難,所以我說“晴明半日寒仍勁”。
說到戰爭中的苦難,前兩天我到北京去誦讀了一套曲子,是散曲家宗志黃先生寫的《南呂·一枝花》。我們說南京大屠殺是一個事件,慰安婦是一個事件,現在說起來好像成了歷史的敘述,從宗志黃先生筆下你才能了解當時真實的狀態。宗志黃先生在逃難之中寫了這套散曲,記載了當時千千萬萬的老百姓流離失所的情形,其中寫道“昨晚聽他打鼾,今午已經遭難”,你眼看著眼前的人一個炸彈來了,這個生命就沒了,宗志黃先生真是把血淚的、流離的老百姓的艱苦都寫出來了。我現在一直在提倡要把這套曲子印出來,編入中學的課本,讓我們年輕人記住:我們的國家曾經有過這樣的苦難,如果我們不奮發圖強,苦難還會再來。
盡管外面是這樣的戰亂,但是我在淪陷區中關在自己的房間,還有一盞煤油燈,還有一爐火,我就還有光明還有溫暖,我也就還有希望,所以說“燈火深宵夜有情”。后四句是說你身為人活在世界上,就該為人類做一些事情,你要做事就會有責任,就會有人批評指責,你要有這種擔荷和犧牲的精神,你的心必須要有一定的持守。
我還寫過一首詩,里面有一句詩,說“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夸父是追太陽的,我希望盡我的力量做一些事情,我當然也沒有什么大的本領,沒有大的學問,但我真的喜歡詩詞,我從詩詞里看到古代的詩人那種美好的心靈,美好的品格和操守。我覺得應該把我看到的這么好的東西說出來,留下去。我一直在教書,情不自禁。這么好的詩詞,不讓青年人知道,不但是對不起青年人,也對不起古人。我已經九十多歲了,還堅持站著來講課,這也是對詩詞的一種尊重。當然人總是會老的,我現在有點跑不動了,走路常常怕跌跤。我原來真是單槍匹馬,坐飛機跑來跑去的,各地方去講課。現在體力雖衰,但志意仍在。
我還寫過一首詩是《轉蓬》: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人生的流轉,人生的命運,不是你能掌握的。我這個人,沒有什么遠大的志意,我從來不去主動追求什么,把我丟到哪里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二十四歲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我天生就是個好學生,從初三到高三畢業,我一直是第一名,大學從二年級到四年級畢業,也是第一名,但是我從來沒有爭過第一,我只是覺得我應該盡我的力量把書讀好。我的老師都喜歡我,不僅教我詩詞的顧隨先生喜歡我,中學時候一個教英文的女老師也喜歡我,這個女老師有個弟弟,于是這個老師就很熱心地把我介紹給她的弟弟了。
1948年,我們結婚后,他在南京工作。轉眼之間國民政府敗退,當時我父親是中國航空公司的人事科長,我先生在海軍學校教書,他們都要隨國民政府去臺灣,所以我們就在1948年11月來到了臺灣。到了臺灣以后,我在彰化女中找到了一個教書的工作,1949年生下了我的大女兒。1949年圣誕的前一個晚上,我先生趁著圣誕的假期從左營來看我們,12月25日圣誕節的一早,天還沒有亮,來了一群官兵,把我的房間都翻搜遍了,然后就說要把我先生帶走,說他有思想問題。我不知道有什么事,當然我要探尋個究竟,所以我就匆匆忙忙地拿了一個小包袱把女兒的尿片尿布裝一裝,就跟他走了。那個時候臺灣只有火車,而且是一站一停的慢的火車,我和先生上了火車。到了左營的海軍軍區,就把他帶走了。我等了兩天,什么消息也等不出來,后來我就回了彰化。第二年,我的女兒還沒滿周歲,彰化女中考完了學期考試放暑假,彰化警察局又派了一群人把女校長、我、還有另外一個住在那里的女老師,把我們三個人都帶到警察局了。我到警察局一看,不只我們三個人,把彰化女中的老師抓了六七個,說我們都有思想問題,就叫我們寫自白書。后來警察局長看了我寫的自白書,說這人真是不懂政治,就是教書作詩,就把我和我女兒放出來了,放出來我就無家可歸了。所以我就投奔了我先生的姐姐家,他們家在左營,可以順便打探我先生的消息。他姐姐家里也不寬敞,只有兩間窄小的臥室,姐姐、姐夫住一間臥室,她的婆婆帶一個孫女和一個孫子住一間臥室,所以我跟我的女兒,到晚上等更深夜靜,大家都睡了我就拿一個毯子鋪在他們的走廊上,帶我女兒睡覺。你要知道,一個婦女,要等人家都睡了我才能睡,第二天早上要在人家都沒起床以前,我就要把一切收拾干凈,把毯子都卷好了。下午人家睡午覺,我女兒要哭鬧呢,我就把女兒帶出去。海軍軍區在左營,那是比臺南還要更南的地方,烈日當空,我就抱著我的女兒在一個樹蔭下走來走去,這就是我當年的生活,所以我就寫了《轉蓬》,我說從漂泊到歸來,這是我的漂泊。
我的詩說“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那時我們在戰亂之中,真是身不由己,人飄落到哪里都不是自己的選擇。離別戰亂斷了鄉根,那個時候我們不敢和大陸通信,連家書家信都不敢寫,完全沒有一點故鄉的消息。“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是說我沒有托身之所,災禍無緣無故就降臨了。“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當時臺灣白色恐怖非常可怕,你要是被懷疑有問題,你的親戚朋友都不敢跟你來往。“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我在別人家里寄宿不可以痛哭流涕,只有自己把淚咽下去。
在這樣苦難的日子,我就常常做夢,總夢見我回了老家,回到我的故鄉北京。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在教書。我一畢業就在北京做中學教員,我大概天生就是一個教書的,我本來教了一個中學,可學生喜歡你的教書,就傳說出去,就有第二個中學請你教,第三個中學請你教,連第四個中學都來請你教。我在臺灣也是,教了第一個大學,然后就有第二個大學、第三個大學,廣播電臺都來找你教,所以我那個時候仍是在臺灣教書。可我有了白色恐怖嫌疑以后,就沒有資格去申請學校教書了。這是我當年所過的生活,我就夢見我回到北京,夢見我在北京教書,夢見我在黑板上寫了一副對聯:“室邇人遐,楊柳多情偏怨別。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嬌。”人在夢里作什么詩呀,腦筋糊里糊涂,夢里的詩通常是我以前讀過的詩中的句子。“室邇人遐”出自《詩經》,是說你雖然住得很近,但是人很遠,就像我夢到我回到老家四合院里,門窗都是關的,一個人都見不到。楊柳的柔條本來代表綿長的相思情意,因此古人才折柳送別。可是楊柳的多情,卻總是在留別的時候被人折斷送別的,所以“楊柳多情偏怨別”。1949年的冬天我先生被關,1950年我被關,我只有二十多歲,我真是“雨余春暮”,經過了多少風雨的摧殘,春天就走了,我的青春就走了,所以“海棠憔悴不成嬌”。
那時公立的中學我不敢申請去教書,我在臺南的私立光華女中有一個親戚,他找到更好的工作空出了職位,說你去替我代課吧。我帶著孩子需要一個宿舍,所以就到這個有教職員宿舍的女中教書了,在那里教書教了三年。1951年我寫了一首《浣溪沙》: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最高枝,驚心節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思。
臺南有一種給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樹叫鳳凰木,非常高大,很茂密的葉子,夏天在樹頂上開出火紅的花,非常漂亮。李商隱寫過一首五言絕句:“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李商隱一生都漂泊在外地的幕府之中,妻子兒女都隔絕了,他說在我漂泊孤獨的天涯又是一天過去了,假如黃鶯鳥要是有眼淚,會把眼淚灑在最高的花朵上,那是何等的悲哀。所以我說“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開最高枝”,這是多么美麗多么高的花,卻又是多么大的悲哀。我真是沒有想到我經歷了抗戰的苦難,經歷了漂泊流離的苦難,經過了牢獄之災,所以說“驚心歲月逝如斯”。“中歲心情憂患后”,其實我那個時候只有二十多歲,可是我經過了那么多憂患,我的心情已經是中歲的心情。“南臺風物夏初時”,是說我眼前看到的是南臺灣的景色,這不是我故鄉的景色,北京沒有這么高大的鳳凰木。“昨宵明月動鄉思”,是說我昨天晚上看到天上的一輪明月,想到往事如煙,前塵若夢,當年在故鄉的那些歡樂的時光永遠不會回來了。
1952年,我寫了一首《蝶戀花》的小詞:
倚竹誰憐襯袖薄,斗草尋春,芳事都閑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風多花易落,有限年華,無據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刬地思量著。
我眼前沒有選擇余地,只能在這個私立中學教書,所以“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雨重風多花易落”,是說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經過了這么多苦難,雨重風多,我這個“花”轉眼就零落了。當年我的誓言、理想、追求都落空了,什么也沒有了,所以“有限年華,無據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刬地思量著”,是說我已經把年輕時候那些作詩填詞的理想愿望都拋棄了,可是你的感情、你的舊夢忽然之間就會回來,所以我夢里會作詩、會寫聯語,我白天不能做的事情就跑到夢里出現了。
后來,我先生出來了,證明他不是“匪諜”,我也就沒有白色恐怖嫌疑了。我當初在彰化女中教書的時候,有些在那里的同事,覺得我教書教得好,就把我請到臺北的二女中去教書。我一到臺北,臺灣大學就也請我去教書,然后輔仁大學在臺灣復校了也請我去教書,淡江大學也請我去教書,我都是不教書則已,一教書就會有很多所學校請我去教。我的生命都用在教書上了,我沒有想過我會成為詩人,也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什么了不起的學者。我喜歡詩詞,也想把我對詩詞的喜愛傳給下一代的人,讓他們真的能進到詩詞里面去,不只是表面文字的知識,而是詩詞里面的生命、理想、感情,所以我教了那么多學校。
后來開始有了電視,我是第一個在臺灣電視上講古詩的人,也在教育電臺廣播講過“大學國文”。西方的漢學家,那時候到臺灣來看見我到處在講課,就有人邀請我去美國講課。密歇根州立大學與臺灣大學有交換計劃,臺大錢思亮校長就說要把我交換過去。
去美國教書之前,臺大安排我去補習英語。當時我在三個大學兩家電臺教書忙到什么程度,上午三節課,中午回家吃完飯,下午三節課,晚上吃完飯,夜間部還有兩節課,星期六晚上還有廣播的錄音。我英文補習的課就在星期六的上午,當時英語補習班里都是三十來歲要出國的年輕人,我大概有42歲了吧。那時用的課本是《英語九百句》,內容都是生活用語。教書的是一個美國來的女老師,她要求我們一定要背誦。我這個人從小就喜歡背書、背詩,我就很能背,后來結課時有人告訴我,我平均分是98分,是全班第一名。
光學完英語還不行,要出去之前,美國派哈佛大學的海陶偉教授來口試,他口試完了以后就要把我邀請到哈佛大學去。但錢校長說不可以,他說我已經跟人簽了約的,所以我就必須去密歇根。然后第二年哈佛大學就把我請去做客座教授。
前段有一個記者問我:過去的九十年里,如果讓你重新再生活一次,你會選擇哪一階段?我說是在哈佛大學教書和研究的那個時期。
那個時候,我每天早上吃兩片面包,一杯麥片,中午吃一個三明治,再買一個漢堡包作我的晚餐。海陶偉教授特別優待我,五點鐘圖書館的學生和老師都走了,我一個人可以在四壁圖書的圖書館里工作到任何時間,那真是我覺得最美好的時間。但我也不是只會工作,周末我的學生就會開著車帶我到各地去旅游,帶我去看漫山遍野的紅葉,所以我最喜歡那時的生活。
到了暑假,兩年的交換期滿,我就要回臺灣。哈佛大學的海陶偉教授就留我,說你先生也在這里,兩個女兒也在這里,而且臺灣把你們關了那么久,為什么你要回去。但我堅持要回去,我說第一個我要守信用,我的交換是兩年,臺灣那三個大學、兩家電臺還在等我回去開學教課,我不能失信于他們。還有我八十歲的老父親在臺灣,我不能把父親一個人留在那里。所以我堅持要回去。臨走的時候,我寫了《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其中一首寫的是: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曰歸枉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當時是九月,我從哈佛遠東系要穿過一個廣場,周圍的樹都開始落葉,而落葉歸根,我又要歸去哪里呢?所以說“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我是留在美國,還是回臺灣,還是回到我故鄉北京?我當然愿意回到我的老家北京,但是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回不去,所以我說“曰歸妄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是說我回不去故鄉,又把我的兩個女兒留在美國。“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中的“浮槎”是古人的一個傳說,有一個浮槎每年來去,如期而至,而我卻不知道是否能夠再回美國跟先生、女兒見面,更不知何時能回到故鄉北京。
回臺灣后,第二個暑假我決定帶父親一起去美國。但美國在臺灣的領事館藉口說我有移民傾向取消了我的簽證。于是我準備從臺灣先到加拿大,然后再到美國。但我到了加拿大溫哥華,卻仍無法得到去美國的簽證。后來經海陶偉教授介紹,我就到UBC大學去任教。但該校的亞洲系主任要求我必須用英文授課,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我每天晚上查字典備課到凌晨兩點,白天再講課。我這個人也許天生有教書的天賦,我的文法也許不完美,發音也不完全正確,可是我就是用蹩腳的英語把詩歌的感動講出來了。所以我授課以后,選修中國古典詩歌的學生越來越多,很快我就申請了一個助教,因為我要用英文教課,看作業,看考卷。慢慢的我的英文水平也被逼出來了,這并不是一件非常順利的事情。可是在國外就算我教書學生們喜愛聽,但是我不能像在中國教書這么隨性發揮,所以我就寫了一首詩《鵬飛》:
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不管是在臺灣還是大陸,我教書都可以隨心所欲“跑野馬”,可是現在卻查著英文生字給人上課,跟在地上爬一樣。我之前在北京教書算是“北海”,在臺灣教書算是“南溟”,這兩個能用母語教書的地方我都離開了,只是為了生活不得已留在了異國。
后來中國和加拿大建交了,我想國家間都建交了我應該能回去了,1974年我申請回國探親。回國后我寫了一首長詩《祖國行》,有1870個字,其中有一段寫道:
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離開了我的故國故鄉三十年,我在飛機上遠遠看見北京一片長街燈火,我想那是不是我小時候常常來往的西長安街,當時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那次探親我見到我兩個弟弟、弟妹,侄子、侄女。
1976年3月24日,我的長女言言與女婿永廷發生車禍雙雙殞命,我日日哭之。之前我去美國開會,曾沿途先到多倫多大女兒家,開完會又去費城看望小女兒家。那時候,我真的是內心充滿了安慰,我想我這一生受盡了千辛萬苦,現在畢竟安定下來了。但誰知就在我動這一念的時候,上天給了我懲罰。我的大女兒跟我大女婿,出去旅游開車出了車禍,兩個人同時不在了。所以我就寫了哭女詩十首。其中有一首詩是:
從來天壤有深悲,滿腹酸辛說向誰。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
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主要是為了維持我的家,各種艱辛都受過了。可是經過那次大的悲痛后我忽然間覺悟了,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這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我要有一個更廣大的理想,我決定回國教書,我要將古代詩人們的心魂、志意這些寶貴的東西傳給下一代,所以我就開始申請回國教書。
很多人問我:“你是南開的校友嗎?”“中國那么多的大學你為什么跑到南開來?”我將用下面這兩首詩來回答這個問題。
當時我決定申請回國,就開始注意國內的新聞,我看到一個消息:南開大學李霽野先生復出擔任外文系主任。我之前就認識李霽野先生,我在輔仁大學中文系讀書時,李先生是輔仁大學外文系的教師。他是我的老師顧隨先生的好朋友,臺灣光復后,曾經被邀請到臺大教書,我在經歷白色恐怖之前,曾在臺大見過他。我馬上給李先生寫了一封信,說我現在正申請回國教書。李霽野先生很快給我回信說,你回來正好,現在祖國的形勢一片大好,我們都在努力做一點事情。后來我寫了一首詩:
卻話當年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喑。如今齊向春郊騁,我亦深懷并轡心。
海外空能懷故國,人間何處有知音。他年若遂還鄉愿,驥老猶存萬里心。
我說我在這個時候也愿意回來,為祖國的教育盡上一份力量。
1979年我接到了當時國家教委的一封信,批準我到北京大學教書。我回國后就給李霽野先生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已回國。李先生一見這信就回復說你趕快來南開吧,南開更需要你。我就答應了,從此以后就與南開結緣了。南開師生對我都很熱情,我講課的時候,教室里坐滿了學生,以至于我都上不去講臺。看到我們祖國的年輕人對中國古典文化有如此的熱情,我真是非常感動。那時候我還沒有從UBC大學退休,但只要他們三月底一停課考試,我馬上就回到南開大學教書,至今已經三十幾年了。
回到南開,我寫過一首小詩:
蕭瑟悲秋今古同,殘荷零落向西風。遙天誰遣羲和馭,來送黃昏一抹紅。
我在南開住在專家樓,有一天我到馬蹄湖邊去散步,當時已是涼風蕭瑟的秋天。詩中我問駕著“太陽車”的羲和是誰讓他在傍晚荷花快要零落的時候,送一抹紅的余暉照在荷花上?我小名叫荷,能夠回到南開教書,我非常感謝南開給我這個機會。
1993年,南開大學成立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并聘請我為所長。最初研究所沒有辦公室,也沒有教室,更沒有經費,只能借用東藝樓內一間辦公室工作。后來,溫哥華一位熱心中華傳統文化的實業家蔡章閣老先生,聽說了這個情況,就出資二百余萬元人民幣為研究所建立了大樓。我在對蔡先生及南開校方表示感謝之際,也當即決定把我從國外所領到的退休金的一半十萬美元捐給研究所設立了獎學金。研究所大樓于1999年正式落成,次年我應邀參加澳門大學舉辦的首屆詞學會議,會后宴請席上又得與澳門實業家沈秉和夫婦同席,沈先生即席提出要為研究所捐款,不久就從澳門郵匯過來一百萬元人民幣作為研究所購買書籍及設備之用。從此研究所的一切工作遂得順利展開。
這兩年海外又有朋友為我捐建了迦陵學舍,我真是感謝,尤其要感謝那些海外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的朋友。現在我把我所有海外的錄音、錄像、研究資料都搬回來了,我希望自己還能夠有短暫的余年,協助愛好詩詞的學生朋友們把資料整理出來。
我再讀兩首現在作的詩: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
在中國古詩中,常用雁排成人字來表達對人的思念,而這種思念不應是小我的、私人的那一點感情,而應該是對國家、文化更博大的情誼。我知道我雖然老了,但對我的理想、感情還是有癡心。我相信只要有種子,不管是百年千年,我們的中華文化、我們的詩詞一定會開出花結出果來的。
后來我們南開大學倡立了荷花節,我又寫了一首絕句:
結緣卅載在南開,為有荷花喚我來。修到馬蹄湖畔住,托身從此永無乖。
我喜歡南開校園里馬蹄湖的荷花,現在在各方的支持下,在離馬蹄湖不遠的地方建了迦陵學舍。我說我不要私人的住房,但我要一個講學的地方,就像古代的書院,可以在里面講學、開會、研究。現在差不多快要建成了,我很高興。
這就是我的從漂泊到歸來的故事。我雖然老了,但還是愿意盡我的力量把我們詩詞的種子傳承下去。謝謝大家!
按:此文為葉嘉瑩先生2015年4月于天津圖書館所作演講的底稿,全文已經葉先生審閱。
(葉嘉瑩,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