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霞
母親一生無別的嗜好,只好飲酒,但并不貪杯。
家里有一張條桌,是母親的嫁妝,上面是兩個抽屜,下面是兩扇對開門的柜子。這個柜子里常年都放有酒,有時是當?shù)刈葬劦陌染疲袝r是柿子酒,偶爾也會放上幾瓶親戚們送來的酒,當然,這些酒都不貴。
那時,家里的農(nóng)活多,我們家里十幾口人的開銷全壓在母親的肩上。母親要種平地,還要種坡地,而我家的地多數(shù)在離家五六里開外的山坡上,母親要一鋤一鋤地耕種,還要將種好的莊稼顆粒不落地收回來,在幼年的日子里,我們常常看到的是母親風風火火的身影,風風火火地上山,風風火火地回家,風風火火地做飯,風風火火地喂豬,走路幾乎都是在小跑。
母親干活回來,多數(shù)時候會先去飲上兩杯酒。母親說,喝了酒,人就會精神一些,身上的疲勞也會減輕一點,要不然,一坐下去,身上的骨頭就像散了架似的,全身都軟成一攤了,再也沒有動的力氣。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要吃飯,還有那兩頭豬、一群雞,都得等著母親喂食。
父親是個教師,不善農(nóng)活,當然,他也是不屑于農(nóng)活的,他瘦弱、清高,還有點厭惡勞動。他很少回家,每次回家母親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唯恐一個不滿意,他便抬腿走人。在母親忙得兩腳不沾地的日子里,我的父親就這樣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親為他所做的一切。
大哥見母親辛苦,就毅然決然地退了學,任憑母親打罵,大哥都不再去學校了,他要自力更生,更要幫母親養(yǎng)活我們兄弟姐妹。母親拿他無法,只得由著他了。大哥的退學并未減輕母親身上的擔子,隊里見他不上學了,就派他到生產(chǎn)隊去做義務工,砌壩、修路,據(jù)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大哥就在黃花嶺上修公路,一修就是一年多,回來時,我都快一歲了,看著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大哥高興得合不攏嘴,整天將我抱在懷里,舍不得放下。
我的母親依然苦著、累著、操勞著、耕種著。
大哥退學之后,母親下了一道死命令,我們兄妹幾人誰都不能再說退學的話,誰再要退學,就離開這個家,永遠不要回來。在她以為,她能夠養(yǎng)得了我們,她能夠用她的雙手撫養(yǎng)我們長大,只要我們好好地讀書,就算再苦、再累,她也愿意。她要我們多學知識,多學本事,不要像她這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天揮汗如雨,卻不夠吃喝,母親認為,能吃飽飯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那時,二哥讀師范,姐姐讀職中,我讀初中,弟弟讀小學,我們就像上臺階,一個臺階接一個,我們都要吃要喝,卻沒有時間分擔母親的家務與農(nóng)活,母親就像一臺機器,四季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春種、夏耕、秋收、冬儲。母親忙完了農(nóng)活忙家務,忙完了家務忙我們一家人身上的衣服和鞋帽,還要照顧失明的公公和患病的婆婆。
此前,我不理解母親為何飲酒,漸漸地,母親飲酒在我的眼中已經(jīng)成了習慣。天晴,母親飲酒為解乏。雨天,母親飲酒為止痛。母親說,她就是一個活天氣預報,身上一痛,就知道天氣要變了。母親生下我們兄妹九個,由于月子里沒有得到好好休養(yǎng),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怕風、怕寒、怕涼,加上長年的勞作,經(jīng)常腰痛、背痛,母親在世的日子里,酒與膏藥是一直與母親相伴的,是它們讓母親扛著我們兄弟姐妹走過了人生的一年又一年,直至我們長大成人。
而今,母親去了,那張珍貴的酒柜也已經(jīng)朽了多年,我們?nèi)詫⑺粼诶霞业奈葑永铮瑳]有賤賣,也沒有劈柴燒火,只為一個紀念,紀念有母親在的時光和歲月。
(風如摘自《西安晚報》2015年6月1日,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