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 夫
大廚黎爺
◎ 野 夫
二十多年前,我入獄分到武昌監獄,也許是有人同情關照,竟然留在了監獄的伙房隊。黎爺是掌瓢的大廚,伙房中隊的犯人都很尊重黎爺。
一天,他把我拉到一邊,親手給我點煙,笨嘴笨舌地說:“請你幫我寫一封信。”我問寫給誰,寫什么,他有些羞于啟齒的樣子,最后七拐八繞地一大圈說完,我才基本聽明白:他跟妻子開了個小飯館,他因為不忿來收稅的人調戲妻子,失手將人打成重傷,犯了嚴重的故意傷害罪,還有十來年刑期。他希望妻子跟他離婚,不要再等了,更不要去南方打工。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把這意思說明白,反正就是要離婚,但是又不能傷害她,她是好人。女人去廣東、深圳打工能有什么好事?”我把寫好的信給他,他要我念給他聽。念著念著,一向面無表情的黎爺忽然背身咬著食指抽泣起來。
后來,我轉獄,隊長通知我午飯后就走,我只好匆匆去跟黎爺告別。正準備上灶的黎爺喊一個廚師接替他,解開圍裙,把手擦干凈,張皇失措地盯著我,半天相對無言。一會后,他忽然說:“哥給你單獨開伙。”
他肥胖的身軀忽然變得像會凌波微步一樣輕靈。只見他賊一般四處穿梭,在白菜堆里選妃似的選出幾棵,以極快的刀法揮舞,白菜頓時露出幾個嫩黃的白菜心來;又從門背后找出犯人私藏的風干的豬肉皮,在火上燎去雜毛,然后迅疾在一口鍋里倒進監獄不多的一盆菜油,燒沸,丟進豬皮,轉眼就炸出蝦片似的鵝黃,且爆出泡眼,鼓脹成幾大片——完全認不出是豬皮了。他撈起豬皮浸入冷水,一會兒豬皮便變軟了,然后快刀將之切成長條;再燒開水放進去煨煮,之后放鹽,投入菜心,文火熬制,起鍋,撒上蔥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地完成了。他自己先嘗了一口,皺眉感嘆:“可惜沒生姜、胡椒,兄弟,只能將就了。”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讓我就在廚房吃,他要看著我吃完。我至今難忘那美味:肉皮綿軟而有彈性,毫無葷腥之感,菜心嫩滑,清苦回甘……罪人間的君子之交也能其淡如水,其濃如湯。
(摘自《身邊的江湖》 廣東人民出版社 圖/昵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