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姜不是姜
鄉(xiāng)村的女人顯能耐,除了一手干凈利落的田間活,再就要數(shù)那天天端上飯桌的大大小小的菜碗了。能干的女人不光飯菜味道做得好,吃著香,一樣的土地種出來的東西,與其他女人比起來,總是能多做出幾道花樣菜來。
自然,這樣的女人,家里的園田就常常種得花樣翻新。別人家有的,自家就一定要有;別人家沒有的,想著法子也要讓它在自家的園田里生長起來。于是,誰家的園田有了啥稀奇品種,女人們就是涎著臉面,也要去討要點新種新苗來栽種。譬如洋姜,就是這樣一種只會在能干女人的園田里才能尋得見的植物。
其實,在山里,洋姜的耕種還真不普遍,可能是因為它屬于外來品種,一般的女人都懶得去侍弄它。老輩子說,洋姜洋姜,啥叫洋姜?就和過去的“洋油”“洋火”一樣,都是從“鬼子”那傳過來的東西。老家的老人們或許只見過殺人放火的“日本鬼子”那樣的外國人,喜歡把一切外國人都統(tǒng)統(tǒng)叫著為“鬼子”,因而,在山里,這外來的洋姜又俗稱為“鬼子姜”。老家的人們,許多都懶得去侍弄洋姜那玩意,想必與內心對“鬼子”的仇恨情緒有關。
然而,對于那些鄉(xiāng)村的能干女人來說,可不那樣想。情緒歸情緒,民以食為天!凡是能夠侍弄上飯桌來供一家老小有滋有味下飯飽肚的東西,那都是好東西!
春天來了,隨便找個巖巷,擠出點空地,將從別人家討要來的種子,只是草草地埋進土里,也無需做過多的管理,幾場新雨過后,那苗就蓬蓬勃勃地生長了出來。待那密密麻麻的秸稈長得粗壯結實,那形如“葵花”樣的黃艷艷的花,就便開始次第開放,房前屋后頓時便擁有了一片漂漂亮亮的花田。小娃子們圍著直叫它“小葵花”。你看,這洋姜,不光能讓人有所收獲,還能裝扮居家環(huán)境,多好!到了秋天,秸稈枯黃,刨出地下的根塊,也不用再耕種,來年的空地就又會生出更大的一片綠油油的新苗來。生命力強大著呢!一次耕種,多年收益。種植起來特別省事。
洋姜,除了那根塊的形狀有點像傳統(tǒng)的生姜之外,不論是外形上的秸稈,還是吃起來的味道,與生姜是一點都不沾邊。這也難怪,其實,洋姜它本屬薯類,學名叫菊芋,而傳統(tǒng)的生姜屬于姜科,它倆原本就不同宗。叫它洋姜,看來是當初的人們被它根塊的獨特外形所迷惑了。
既然洋姜與生姜不同宗,自然其吃法也就大不相同了。在鄉(xiāng)村,生姜多用于做作料,而洋姜則多用于制作腌菜。秋后,洋姜的秸稈枯了,找一個晴朗的日子將地里的洋姜挖回來,洗凈攤到太陽底下晾干水汽,或是半干后切片,然后根據(jù)各家的不同口味——麻辣酸甜,拌上各種各樣的作料去裝壇密封。待一兩個星期過后,拿出來裝碗往桌上一放,一家老小的筷子就全都一齊伸了過去。吃上一口,便只覺涼嗖嗖脆生生的口中生津,外帶一點點甜,特別地開胃。當然,喜歡吃酸菜的也可直接將新鮮的洋姜洗凈晾干,放入泡菜壇里密封浸泡制成泡菜,吃起來不光香脆可口,而且還十分的鮮嫩。鄉(xiāng)村里的那些能干女人做起這些來,總是顯得很得心應手。
洋姜不論是腌菜,還是泡菜,平常的日子,直接從壇子里掏出裝碗就可食用,雖是一碗自種自制的農家小菜,卻很得一家老小的喜歡。畢竟,這洋姜還并不是每家每戶的飯桌上都有的東西。倘若哪天,家里來了客人,那些腌制或泡制的洋姜,還可作為配料切成條或片,夾雜臘肉下鍋一通爆炒了端上正席。這洋姜炒臘肉,吃起來自然又是別有一番風味,常常讓客人吃得連連叫好,不停地感嘆女主人置備的菜蔬多。
據(jù)說,洋姜這東西富含氨基酸、糖分和維生素,含有一種與人類胰腺里內生胰島素結構非常近似的物質,對人體血糖具有雙向調節(jié)作用,即一方面可使糖尿病患者血糖降低,另一方面又能使低血糖病人血糖升高。近些年,很得城里人們的喜歡,已成為了城里餐桌上的一碗俏物。
沒想,鄉(xiāng)下的洋姜,不僅可以制作成一道絕妙的鄉(xiāng)村風味小吃,而且還是一種極好的保健食品。難怪有城里的攤販將生洋姜煮熟來四下叫賣了!
那煮洋姜我吃過,同屬薯類,就其口味來說,是絕對不比烤紅苕差的!
夏天好吃節(jié)節(jié)根
一到夏天,日頭就一天天變得毒辣起來,明晃晃地,直曬得讓人不敢出門。日頭雖毒,可地里的農活還得照常進行,莊稼人吃的就是這口飯!早上出門干干爽爽的衣裳,等到中午回屋,就全都變得汗津津的了,貼在身上讓人心煩口燥,茶飯不思,坐到飯桌邊,是吃什么都覺得不順味、不爽口。
于是,當家的吃著吃著,就將筷子往桌上一杵,沖著家里的小娃子直嚷嚷,說:“別只記得光在家里瞎玩鬧,等天陰了,去陰坡流水溝邊挖些節(jié)節(jié)根回來弄了吃,也好讓家人來換換口味、解解暑!”
節(jié)節(jié)根是近些年鄉(xiāng)村時興把它當菜吃后的新提法。其實,山里過去一直都叫它“魚腥草”。陰坡濕地、流水溝邊,長得滿地都是,人一走近就聞著一大股魚腥味,山里人們常把它扯了回去當豬草來喂豬。
“節(jié)節(jié)根”能解暑,大人們都知道,可小娃子不一定都知道。小娃子聽大人一說,便有些不大愿意,說:“這節(jié)節(jié)根、臭‘魚腥草,腥烘烘的,都是用來喂豬的豬草,人有個啥吃頭?!”一旁的老人見了就連連說:“娃子!這你就不懂了,這‘節(jié)節(jié)根過去是一直都叫‘魚腥草,可它曾救過好多人的命哩!就連‘魚腥草這仨字都還是古時一位國王給取的。”于是,老人就講,說:“春秋戰(zhàn)國的時候,越國有個叫勾踐的國王,打了敗仗做了吳國吳王的俘虜——臥薪嘗膽知道么,說的就是他——發(fā)誓一定要讓越國強大起來。后采用計謀、歷經磨難終于回了國,誰知第一年就碰上了個罕見的荒年,老百姓無糧可吃。勾踐就親自上山去尋找那些可以用來給人吃的野菜,結果,還真的讓他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種。后來,越國上上下下就靠這種不起眼的野菜渡過了難關。因為這種野菜有一股魚腥味,勾踐就把它叫著魚腥草。你說,國王都能吃的東西,我們老百姓怎么就不能吃了?!”小娃子一聽,立馬就靦腆地笑了。
“節(jié)節(jié)根”是喜濕喜陰的植物,陰坡地里有流水的松軟沙土地生長得最為茂盛。小娃子在聽了爺爺?shù)脑捄螅阋幌聛砹伺d趣,吃過飯后立馬就跑到野外去尋“節(jié)節(jié)根”。好在陰坡地里還不算太熱,待找到有“節(jié)節(jié)根”的地方,拿著挖鋤在沙土里只是胡亂地幾刨,連片的“節(jié)節(jié)根”立刻就翻了出來。還未等到天陰,小娃子的竹籃,連根帶葉地就裝了滿滿的一筐。又順路提到流水溝里“唰唰唰”地幾下沖掉了泥土,待回家進門時,那“魚腥草”就全都變得嫩烘烘、白生生的了。
老人一見,就連連地直夸小娃子懂事、勤快。倆公孫圍著竹籃嘀嘀咕咕,揪須根、掐綠葉,不一會兒,一筐的“魚腥草”就被掐摘得根是根、葉是葉,“一青二白”。老人將選摘出來的“節(jié)節(jié)根”放到水盆里一一地清洗,剛得了表揚的小娃子無事可干,一時興起,正要主動地去將那掐剩的綠葉抓起去喂豬,不想一下被老人叫住了。老人說:“那‘節(jié)節(jié)根的小嫩葉也是可以吃呢!”于是,倆人又選摘了一把青嫩的“節(jié)節(jié)根”葉,洗凈了放到了灶臺,專等做飯的女人從田里回來后好再加工。
女人收工回來,見灶臺上的“節(jié)節(jié)根”,根是根、葉是葉,自然又是對小娃子一通夸獎。什么事都不急著干,就先拿起刀將白生生的“節(jié)節(jié)根”切成小截,撒上鹽,拌上醋、醬油、辣椒粉、味精等作料,腌制在小瓷盆里,然后才開始生火做飯。做飯時還特意地用“魚腥草”嫩葉做了一碗嫩葉雞蛋湯。
等到晚上開飯時,“節(jié)節(jié)根”一端上桌,一家老小的筷子就一齊伸了過去。這“節(jié)節(jié)根”是起初聞著有股魚腥味,吃到嘴里就變成了一股淡淡的腥香。不論你是喜腥還是不喜腥,只要你在吃過幾口之后,那腥味就開始變得渾然不覺,吃到嘴里“咯嘣咯嘣”,脆生生的,清涼爽口得不得了,十分地開胃。
“魚腥草”嫩葉雞蛋湯,雖是熱菜,因有雞蛋,兩“腥”合一,嫩葉的“魚腥味”便一下就淡了許多,雜合成了一股濃濃的清香,加上色澤又鮮艷,有紅有綠有黃的,是既好吃又養(yǎng)眼。
鄉(xiāng)下的老中醫(yī)說:“濕熱伏天里,用魚腥草來煲豬肺,不僅是一道美味的藥膳,同時還兼有清熱解毒、祛痰化濕、潤肺順氣的功效,用于預防呼吸道疾病十分有效。”只是,對于大多數(shù)的莊戶人家來說,這樣來吃“魚腥草”,實在是太過于麻煩,不如涼拌生吃,爽快直接!
魚腥草含有一種天然的抗生素,有揮發(fā)油、癸酰乙醛魚腥草素等多種成分,具有抗菌、抗病毒,以及利尿、鎮(zhèn)痛、止血、止咳、抑制漿液分泌、促進組織再生作用,能夠提高人體免疫調節(jié)功能。想一想,在大集體那陣子,常見有“赤腳醫(yī)生”用“魚腥草”“車前子”之類,熬制大桶大桶的所謂的“預防藥”來讓大伙去喝,還真是有它一定的道理!
秋風搖曳中的最后青嫩
秋風一起,天就漸漸涼了起來,園田里的瓜果蔓秧也就跟著慢慢地變得有些萎靡不振,幾天的工夫,老蔸上那些原先還郁郁蔥蔥的綠葉,就變得一片枯黃,獨留下蔓秧末梢的一團嫩綠,還在使勁地開著今秋最后的一茬花。
天氣一冷,瓜果也就結得慢,長得就更是慢。那些新結出的小果實仿佛都得了“侏儒癥”,老是像長不開似的縮成一團,今天瞧、明天看,掛在蔓秧的頂端始終不見長。自然,就更別指望它還能一步步地長大變“老”了。其實,鄉(xiāng)村的人們早就習慣了它們的這一長法,大伙都俗稱它們?yōu)椤扒锇印保呵锇永苯贰⑶锇幽瞎稀⑶锇狱S瓜……既然認定它們是“秋苞子”,理所當然就從來沒有奢望過它們最后還能夠長多大。
園田里的“秋苞子”看似沒長開,模樣也沒原先生長的那些那般俊俏,卻因天冷生長周期長,厚實而飽滿,即便長時不采摘也不見變老,因而就顯得格外的青嫩。當然,其味道比起先前生長的那些來也就要好上許多。
——在鄉(xiāng)村,凡是喜歡整“吃食”的主,都特好整吃“秋苞子”這一口!
秋季天氣一變涼,用村里的白胡子“老先生”的說法,正是要“貼秋膘”的日子。剛好,集市上從山里收來的羊也在開始適時宰殺,新鮮羊肉陸續(xù)上市,于是,家里當家的就忘不了吩咐娃子上街去割上幾斤回來,讓婆娘大油大味地煸了,盛入碩大的燉缽來燉吃那些園田里收回來的“秋苞子”。
“秋苞子”正是秋天里下燉缽吃的特好食料哩!
按照鄉(xiāng)親們的吃法,“秋苞子”辣椒用來下燉缽是絕對不用去籽的。從園田里鮮嫩嫩地采摘回來,洗凈去把,然后用刀一切兩開,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筋和白生生的籽,盛入筲箕拿到水龍頭下去幾沖,那些青嫩的籽一下就從辣椒體內全部分離了出來。想吃的時候,抓上一大把往滾燙的燉缽里一丟,湯中幾個翻滾過后,“秋苞子”辣椒的那種香辣青嫩的味道,立刻就在屋中四下里彌漫開來。
“秋苞子”辣椒再嫩,畢竟還是辣,只是不像先前成熟的辣椒那樣辣勁十足,因為青嫩,它的辣便只是一種淡淡的微辣,且辣中帶有一股濃濃的青氣,吃起來是香辣可口,自然是讓人十分地開胃。偏那羊肉又是那種特服辣的貨色,羊肉火鍋下“秋苞子”辣椒,就常常讓人們吃得腦門直冒熱汗。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們都是喜歡吃辣,遇上害怕吃辣的人們,他們則會去園田里摘回那些“秋苞子”南瓜或“秋苞子”黃瓜來下火鍋。“秋苞子”南瓜大都只有拳頭般大小,長得十分的皮實,雖然捏在手里硬硬的,卻是分外的青嫩,切時根本就不用去瓤。將那南瓜從頭至尾細細地切成絲,吃時掀入火鍋用筷子焯幾下,頓時,一股好聞的清香就直抵人的肺腑。
“秋苞子”南瓜下火鍋,吃的就是那種香脆青嫩勁!說起來那吃法倒很有點像北方的“涮羊肉”,隨下隨吃。南瓜下到火鍋里,只需幾攪,燙一燙就可直接撈起開食,香香的、脆脆的,常常讓人饞得直抽鼻子。倘若,在火鍋里燉的時間久了,“秋苞子”南瓜的那種特有的香脆青嫩勁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秋苞子”下火鍋,南瓜要切絲,黃瓜則要切片。想吃青嫩點的,一下就可吃;想吃粑軟點的,多燉一會兒也無妨。味道卻是一樣的好。
因而,每當家里的園田需換季,要徹底拔掉那些老辣椒桿,收割那些老南瓜藤、黃瓜藤時,就總是很細心地要將那些遺留在藤秧上的“秋苞子”,不論大小,一個不剩地全都一一采摘下來。對于鄉(xiāng)村莊戶人家來說,那是農家餐桌上的極好美味。
畢竟,“秋苞子”是秋風搖曳中的最后的青嫩!
作者簡介:魈鳴,本名潘明章,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入選《讀者》《作家文摘》《讀報參考》《意林文匯》《民間故事選刊》《西部散文選刊》等各刊和各出版社之系列書及《走不出的雨巷——南方散文選》《部落格·心靈牧場》等多種選刊選本。曾獲21屆孫犁散文獎,并被《故事世界》雜志評定為“全國最受讀者喜愛的故事家百杰”。著有小說故事集《尷尬生活》、散文集《那些溫暖的鄉(xiāng)野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