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梓
西夏史詩〔長詩節選〕
□楊梓
這扇神秘的大門已經關閉
那扇神秘的大門即將洞開
我仿佛看見你
從松潘草原的歸途飛進夢鄉
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一團白氣
和雄鷹一起變成藍天里的藍
又從藍天里現出原初的身影
一個被光環簇擁的白點
扇動著輕盈的翅膀越飛越低
直到被陽光照得一片透明
一只鷹翼閃光的原羊
一匹羊毛似雪的白驍馬
一個馬蹄踏風的圣猴
一只猴面如月的白頭鷹
這便是你身體的影子也是你影子的身體
是你靈魂的肉體也是你肉體的靈魂
是你黨項的瑪雪也是你瑪雪的黨項
是你天空的大地也是你大地的天空
此刻已經成了充滿天地間的風
是東風南風西風北風
但又不是東南西北的風
是扶搖直上的旋風從天而降的霄風
但又不是地涌天降的風
白楊樹的葉子一動不動
正在一點一點地由綠變黃
大雨過后的積水沒有一絲波紋
從上到下地凝固成冰
誰都感覺不到風的吹拂
但風的呼嘯一直從耳鼓滲入骨髓
這是來自心底的風
來自靈魂裂隙的風
像天帝普寞沒有具體形象又有任何一個形象
他的變化成為宇宙間無窮的事物
你看太陽灰白而沒有光澤
只是一個流盡了血液的頭顱
藍天白云似乎永遠不再出現
滿天的灰暗沉重地壓向大地
你看中興府的赫寶塔和承天寺塔
只有一身烤焦而慘淡的骨頭
所有的樹都覆蓋著厚厚的死灰
那是敷在傷口而長進肉里的羌鹽
你看不管是皇宮帥府還是瓦房泥舍
都在一片焦黑中發出鶴唳一般的泣聲
遍布荒野的白骨一片死寂
掩蓋了人世間所有的聲音
連來自心底的風聲也被掩蓋
在夏州一位頭發全白的老阿媽
抱著被敵人砍掉的兒子的腦袋
坐在統萬城的城頭上
誰都不敢接近
在沙洲一個發著高燒的小孩
看見他的阿媽被敵人扒光了衣服
胸前的一百零八顆念珠散落一地
他哭得沒有了氣息
在韋州一個刀口流膿的步跋子
透過密密麻麻的禿鷲
看見他心愛的女子張開雙臂翩翩飛來
一股奇異的芳香銷魂蝕骨
在定州一對年輕的黨項男女
他倆背靠著背相互勒死了對方
一根繩子繞過脖頸而綁在腳上
沒有人為他們架起一座通向天國的木柵
在黃河岸邊一只右臂露出沙灘
手中的夏人劍指向北方
浪濤掩埋了一個不屈的身體
可誰能掩埋那道閃光的劍鋒
在賀蘭山麓十一座七層八角或五層八角的佛塔
十一個燒掉長發和血肉的髑髏
焦黑而空洞的眼眶充滿火焰的回聲
烈火已經熄滅誰能抹去沖天的火光
誰又能阻擋火光里嗚咽的風
你是黨項的大神
永遠接受著黨項人的祭祀膜拜和贊美
寄托著他們的心愿哪怕是最后的一線希望
當你子民的頭顱滿地滾動的時候
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你你在哪里
在他們的鮮血里
為什么他們的鮮血都從身體噴涌而出
在他們的心里
為什么他們的心一個個停止了跳動
在他們的骨髓里
為什么他們的白骨遍布了四野八荒
黨項啊你的子民被敵人趕盡殺絕
你還會存在嗎
超度
大夏的子民們請你們諦聽
你們生前或許眼瞎耳聾或許斷了手臂
現在你們能看能聽手臂完好如初
你們的感覺都已恢復
除了偉大的靈光中心和令人心盲的母體子宮
你們不能抵達
其他的事物并不能阻止你們
只需一個念想
你們可以抵達任何一個地方
穿過城墻峭壁和須彌山
甚至穿過諸山之王的身體
在剎那之間游遍五湖四海
在天神之間看見親朋好友
恍惚之間你們也都有了天神的形狀
請你們諦聽不要貪戀這些
不要在此滯留太久
而要祈求大悲世尊加被護佑
引導你們遠離誘惑
大夏的子民們請你們諦聽
你們的身體輕得如同羽毛
被飄忽不定的風吹來吹去
在不分晝夜的黃昏一般的灰色里
將有濃重的黑暗在你們面前不斷出現
把你們推到萬丈絕壁的邊緣
來不及大聲呼救已經落下懸崖摔斷四肢
你們將進入萬獸出沒的叢林
被豺狼虎豹追得無處可逃
你們將走進無邊無際的孤寂之中
被長著利齒的海浪咬得遍體鱗傷
你們將前往陰森恐怖的不安之境
被滿臉只有一張嘴的餓鬼骨余嚇得七竅生煙
山崩地裂怒海咆哮颶風狂嘯烈火轟響
這些劇烈的聲音自天上天下席卷而來
猙獰的懸崖從四面八方圍向你們
你們沒有一絲掙扎的力氣
請你們諦聽不要畏懼
要知道你們已入絕境
要萬分懇切地祈禱大悲世尊加被護佑
以免墮入惡道之中
大夏的子民們請你們諦聽
你們當中有無辜的貧民
生前未積多少功德也未造下多少罪孽
在此險境中會有不快樂也無痛苦的感受
你們當中有觸犯了殺戒的將士
那些被殺害的人將你們團團圍住
有的淚水漣漣有的沒有頭顱有的胸口還在流血
但都在向你們討還他們的生命
你們雖然在靈塔里小憩片刻
但你們的意識已經離開了生前的軀體
并且逐漸暗淡乃至支離破碎
你們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安心休息
繼續奔波使你們苦不堪言
你們將見到自己的親人和牛羊
即使你們怎樣努力進入自己的身體也是枉然
你們的身體有的被大火燒焦
有的被大雨卷入黃河
而更多的身體都已腐爛
你們找不到棲息的身體
也沒有修煉到棲息于其他身體的程度
你們因而有了鉆入巖縫的感覺
請你們諦聽不要再尋你們的身體了
拋棄你們尋找棲息之所的念想
而要祈禱大悲世尊加被護佑
讓你們安住在休息的境界之中
大夏的子民們請你們諦聽
你們之所以淪落絕境而備受磨難
是因為你們生前罪孽深重
你們不要說謊也不要欺騙自己的一生
與你俱生的司惡之魔會用黑石子計算你們的惡行
還有閻羅法王會用鏡子照出你們的罪惡
砍下你們的腦袋舐食腦髓
掏出你們的心臟豪飲熱血
拉出你們的腸子食肉啃骨
并把你們的身體剁成碎塊
你們恢復原形后又被剁碎
使你們劇痛難忍求生不能求死不成
然而即使砍了你們的頭也不會死去
已經死了不能再死
你們的身體是一種意識所生的空性之身
閻羅法王也是你們的幻覺所生的法身
你們生前的罪孽愈深閻羅就愈加恐怖
如果你們一生行善
那么連閻羅的面也不會見到
請你們諦聽諦聽空明不分的本性
讓法身之光無遮無掩地照射每一個地方
你們千萬不能心不在焉
否則大悲世尊慈祥的視線就會中斷
大夏的子民們請你們諦聽
你們生前的身體已經晦暗無光
你們來世的身體漸漸明顯
你們將繼續心迷意亂地東奔西走
尋找你們的身體
而六道輪回之光開始向你們照射
那是來自天道的暗白色的光
來自非天道的暗綠色的光
來自人道的暗黃色的光
來自畜生道的暗藍色的光
來自餓鬼道的暗紅色的光
來自地獄道的煙灰色的光
不論什么光芒向你們照射
你們都要把那束光芒想成大悲世尊
一直觀想直到完全消失
如果你們沒有將自己置身于空明境界
那么便錯過了在一朵蓮花中化生的機緣
你們還有可能轉生為人間之王
成為有功有名的大德之子
或者生于崇尚圣教的部族之中
請你們諦聽諦聽你們所發的愿望
祈禱大悲世尊加被護佑
讓你們挺胸抬頭地進入暗黃色的光環里
進入百花盛開的花園
大夏王國滅亡之后
境內超度亡靈的祈禱還在進行
凡是被暴風席卷的西夏州城
似乎于一夜之間爆發了瘟疫
逃亡的西夏人和追殺的蒙軍
又把瘟疫傳遍西夏全境及周邊地區
不管是將士百姓還是男女老少都一病不起
有的發燒頭痛嘔吐腹瀉面色蒼白
有的汗濕衣被四肢冰冷關節疼痛
有的呼吸急促咳嗽咳血胸悶惡心
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草灘上的牛羊也大批大批地倒下
中興府被蒙軍圍困之際
一邊準備禮物一邊遷出居民
已經留長頭發的西夏皇裔和黨項貴族
一個個衣不蔽體地混出夏都
一路向南逃去
城內只剩下將士僧人和老弱病殘的夏民
又經蒙軍的一番屠殺
幸存者已是寥寥無幾
現在與守城的蒙軍一樣氣息奄奄
瘟疫成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蒙古鐵騎以血腥的屠殺消滅了西夏
但并沒有消滅西夏寧死不屈的心
反被看不見摸不著的瘟疫打敗在地
瘟疫進入身體
正如千軍萬馬攻打一座孤立無援的城邑
瘟疫集中兵力猛攻眼鼻口腔
將咽喉衛士重重包圍
密密麻麻的瘟疫紛紛越墻而入
與守城的將士殺得天昏地暗
以血液為食物的瘟疫在血管里大肆繁殖
向城內的官邸民宅發起全面進攻
并且沖進守城將軍的帥府
整座城堡的心臟部位
一座屹立的城堡躺在了地上
便是一個得了瘟疫的病人昏迷不醒
瘟疫在他的體內瘋狂地繁殖
并隨著排泄物排到體外
可當人們知道接觸病人及其用過的物品也會得病時
都已染病在身
幾次咳嗽咳血
再結實的女子也直不起腰桿
幾番上吐下瀉
再強壯的男人也成了一攤爛泥
不管巫師怎樣誦念咒語請神驅鬼
隨軍醫官怎樣針灸拔罐煙熏火燎
蒙軍大將怎樣鼓勵眾人一心抗魔
都無法阻止蒙軍和西夏遺民的死亡
控制不了瘟疫向其他地區的蔓延
這是發生于西夏故地的一場戰爭
一場沒有狼煙沒有刀矛沒有流血的戰爭
也是發生于體內的一場戰爭
一場抗擊病魔保護身體戰勝自我的戰爭
在夏都的大街小巷
他們按照黨項人的習俗架起木柵
將病尸一火焚燒
連同病人生前接觸過的一切物品
并讓死去的牛羊成為永遠的陪葬
他們把病人遷到室外
接受陽光一覽無余的普照
他們支起煮肉的大鍋
把當地的甘草大黃蓯蓉煎熬成湯
讓每一個病人當水喝下
而指揮這場戰爭的將軍正是耶律楚材
中興府投誠之后
蒙軍將士都在爭奪子女和財帛
惟獨耶律楚材四處搜集書籍和藥材
他似乎預感到瘟疫的悄然降臨
正是他
一位契丹皇族的后裔
一位成吉思汗身邊的重要謀臣
一位有著崇儒尚佛之心的圣人門徒
挽救了夏都幾萬蒙軍和幸存夏民的生命
但西夏故地的瘟疫仍在蔓延
還有自己打敗自己的恐懼
西夏故地的瘟疫與恐懼一起蔓延
大雪在超度亡靈的誦經聲中飄飄而降
紛揚而密集的雪花充滿了天地之空
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個小小的精靈
無數朵雪花輕而又輕地飄向人間
飄向每一個在痛苦中煎熬的心靈
流血的心靈和灑滿熱血的大地
融化了所有撲進懷里的雪花
雪花化成了凈水
流淌的水聲里傳來咚咚如鼓的心跳
一個部族不被征服的吶喊
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雪
一種只在空中飄舞
觸及人寰便立刻融化成水的雪
一種并非空無一物
顯現出真性之空而一片澄明的雪
一種貫通天堂地獄和人間
閃耀著晶瑩佛光而滋潤萬物的雪
雪在空中載歌載舞
水在地上涓涓流淌
當國師用神秘的祈禱喚醒女神
女神在中陰之界護佑四處游蕩的亡靈
當佛寺僧侶供上無比虔誠的心
常住十方的諸位圣佛菩薩大發慈悲
在六道輪回的關口竭力拯救
飄向西夏的八月的雪
帶來千萬亡靈得到解脫的心音
請仔細聆聽
從無聲里聽出撞擊心靈的話語
那里有終于掙脫塵世喧囂的一聲長吁
有終于獲得自由之身的一口真氣
這場遍及環宇的秋雪
是女神灑向人世的咒語
是圣佛菩薩奉勸眾生止惡揚善的真言
來自空中而又源源不斷的每個瞬間
正是人生苦短的絕妙詮釋
在空中輕揮曼舞的千手
拂拭著眾人眼前層層籠罩的迷煙障霧
化身人世并且匯入大河的漫長歷程
恰是回頭是岸的現身說法
在地上潺潺流淌的水聲
滌蕩著眾人心頭不斷涌出的邪思雜念
心中沒有惡意
滿目的萬事萬物盡是慈善
心中不分善惡
放眼望去一切都是佛陀
這是一場只白天空而不白大地的雪
似乎是一場落在天堂的雪
人們凝望著雪花輕盈曼妙的舞姿
傾聽著雪花碰出的絲絲縷縷的圣樂
一群彩鳥圍在撰寫大夏史的斡道沖的身邊
一匹披著提花毛毯的蒼狼是他的坐騎
又仿佛是一場落在地獄的雪
使身處酷熱之中的囚犯感到了清涼
夏兵和蒙軍已不再互相廝殺
而在只有一盞油燈的黑暗里
被千萬利斧剁成碎塊
又在滾滾翻騰的油鍋反復煎熬
更是一場落在大千世界的雪
讓所有九死一生的人們
從飄舞的雪花里洞見清白
從滿天的潔白里洞見慈善
從無邊的慈善里洞見本性
在見識本性的霎時立地成佛
在東臨黃河西盡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的大地上
在方圓幾萬里的西夏故土
你幾十萬勇敢無畏的將士
沖鋒陷陣的鐵鷂子和視死如歸的步跋子
在守家衛國的搏戰中血灑黃河上下
被俘的將士成了蒙軍的先鋒
成了一枚枚射向金國和南宋的火炮
你二十多個州城幾百萬勤勞善良的貧民百姓
以黨項為主兼有漢回鶻吐蕃等族的西夏人
女人成為蒙古將士的妻妾
男人成了亡國之奴
僧侶拒不投降
找不到頭頂光禿周邊留發耳垂重環的黨項男人
看不見梳著高髻穿著裙袍戴著珊瑚的黨項女子
沒有人說出抑揚頓挫的黨項話
沒有人吹響高亢低回而遼遠悠長的羌笛
到處都是一片死寂
在夏州一名普通得沒有留下姓名的女子
她是漢人但祖祖輩輩都是大夏的子民
她的黨項男人戰死沙場
她成了一位蒙軍隊長的偏房
她被馴服成了另外一個女人
她蒼白的臉上有了笑意
她水靈靈的丹鳳眼有了一絲柔情
她洗凈了隊長的衣服
她用一個普通女人的愛消除了隊長的戒心
她把三個孩子打扮成叫化子混出城門
她在街上打了一壺西夏的卓爾思酒
她為隊長煮了一鍋羊肉
她把隊長灌得爛醉如泥
她將一把割肉的蒙古刀扎進隊長的胸口
也扎進了自己跳動的心
在靈州在皮鞭之下
西夏人修筑被火炮炸開缺口的城墻
他們戴著手鏈和腳鐐
手腕和腳踝滲出殷紅的血
他們背負著沉重的磚石
汗水濕透的麻繩一直勒進肉里
他們手上潰爛的水泡流著膿血
磚石磨到肉里的劇痛比天還大比地還深
他們的衣衫被皮鞭抽爛
留在臉上的鞭痕映在相互的眼睛里
每時每刻都在傾訴著自己悲慘的命運
他們想燒毀蒙軍的營帳
可每到晚上他們都被囚入牢房
他們想奪過月牙彎刀拼死一搏
可監工的蒙軍比他們多出數倍
他們想逃出靈州
可他們已經瘦得沒有了人形
他們不能用黨項話交談
否則就是一頓打在骨頭上的皮鞭
他們在城墻的缺口上砌著磚石
也在心里一層一層地砌著無法忍受的憤怒
他們用不屈的脊梁交談
在靈州城頭一個西夏人抱著敵人
從沒有砌成的缺口一頭栽下
其他的一百多名西夏男人
不是將蒙軍推下城頭
就是抱著蒙軍同歸于盡
曾在甘州城頭抗擊蒙軍的僧侶
來自臥佛寺崇慶寺禪定寺誘生寺十字寺五大寺廟
他們寧犯殺戒而護法惜民的至善行為
在城頭昂首挺胸的英雄氣概
讓進城安撫百姓的成吉思汗大為驚嘆
下令將他們送回各自的寺廟
派遣使者奉勸他們歸附蒙古
為蒙古的子子孫孫禳災祈福
臥佛寺住持所寫的一個紙條
曾讓成吉思汗聽見沉默的驚雷
我心即佛
我佛皈依蒙古
大汗可否承受
一起傳到甘州
被蒙軍監視的各寺僧侶
云集于城內的空曠之處
一律面西趺坐眼睛微閉雙手合十
誦念著世俗之人聽不懂的經文
而且是神咒一般的吐蕃語
守城的蒙軍跪在地上
以為眾僧祈求圣佛護佑他們的大汗
城內的百姓也跪成一片
以為眾僧超度著西夏所有的亡靈
眾僧的內心一片澄明
他們清楚地看見
有人無需祈禱便已安住于空明之境
有人說出刻骨銘心的偈語而頓見水中之月
有人在實相中陰里游蕩數日終于得道
有人陷入輪回投胎為畜
有人成為備受饑渴折磨的餓鬼
有人在萬劫不復的地獄碎尸萬斷
但眾僧依然以慈悲為懷誦念真經
只愿四處游蕩的亡靈得以解脫
天下的有情眾生善待生命
你各個州城內生不如死的子民
承受著淪為亡國之奴的切膚之痛
蒙受著空前絕后的巨大屈辱
他們在不屈的抗爭中付出了寶貴的生命
為了黨項的血脈
他們隱姓埋名自稱漢族
但他們骨子里永遠流淌著黨項的血液
即使過去百載千年
黨項羌族全部融合于其他部族
但黨項放射的靈光永不暗淡
在銀州以東的黃河岸邊
一隊蒙古騎兵沿河而下
把一支支利箭射向黃河
一支箭射中木架上一個小孩的背部
拽著木架的大人拼命劃水
一支箭扎進兩人之間的渾脫
渾脫里的氣吱吱地向外泄露
一支箭射進一個男人的肩頭
黃河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跡
三十二名撲進黃河懷抱的西夏人
向著對岸斜斜地劃去
除了在蒙軍圍城之前逃出的西夏人
在城外放牧狩獵和砍柴的西夏人
才有幸活著
他們逃向西夏的四面八方
三十二名逃到黃河岸邊的西夏人
他們只有一艘十四只渾脫扎成的羊皮筏子
在河灘上注定逃不過騎兵
來回擺渡需要三趟已無時間
蒙軍的鐵騎聲越來越近
只有下河
只有撲進黃河才有一線活命的可能
一位名叫咩布金萬的黨項男子
用隨身攜帶的黨項刀
割斷渾脫與木架之間的繩子
將四個小孩放在木架上
兩人一只渾脫撲進了黃河
肩頭中箭的男人正是咩布金萬
他和一位女子共同拽著一只渾脫
女子的眼里充滿了難以言說的神情
讓他看見一只被狼追逐的羔羊
一只落入陷阱的馬鹿
一只折斷翅膀的小鳥
他只看了女子一眼
正是這一眼讓他感到一種來自骨髓的力量
他肩頭已不再疼痛
變黑的血液留在河面頃刻散去
三十二名在黃河上漂流的西夏人
他們逃出了利箭的追隨
一枚枚隨波蕩漾的落葉
十四只渾圓的羊皮渾脫時沉時浮
里面的氣便是他們求生惟一的希望
他們感謝祖先的智慧
把拯救子孫生命的氣息吹進羊皮
并且在黃河岸邊留到現在
他們沒有時間去感受八月河水的冰涼
沒有注意一團烏云遮住了太陽
沒有聽見呼嘯而過的河風
甚至沒有看一眼盛開而又凋謝的浪花
他們只是互相鼓勵著
想著對岸就在眼前
盲女巫就在岸邊點燃了篝火
一堆溫馨如家的火
在葫蘆河畔的一片密林里
三十多名男女老少蜷縮一團
幾位衣衫破舊的女子耷拉著腦袋
看不清她們的臉龐
但她們埋頭于膝間的姿勢
分明承受著巨大的重負
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睡在身邊
幾乎感不到他們呼出的氣息
流著膿血的腳上敷著黃土
極度的疲憊止住了疼痛
幾位年輕的男子伏在四周
雄鷹一般注視著林外
聆聽著一絲一毫的動靜
林中極靜沒有一絲風聲
只有嘴被綁著的獵犬哼了幾聲
一種畏懼從眾人的心底油然升起
在林中彌漫如霧
仿佛一種奇異的花香
令他們無比清醒而倍感眩暈
并且隨著天空的明亮更加濃重
又似一個個夜露打濕的麻袋
在他們的身上越勒越緊
勒得每一塊骨頭都喀吧直響
幾聲鳥鳴驚醒孩子的夢
一陣風聲豎起所有的耳朵
三十多名逃亡的西夏人
都在不停地哆嗦著
望著被白晝暴露出來的樹林
他們在天亮之前鉆進樹林
把樹林當成掩護他們的黑夜
從夏都中興府到葫蘆河畔
他們鉆過草堆
一把彎刀刺傷一位男子的肩膀
他們躲進地洞
路上經過的鐵騎震落洞壁的土
他們把身體埋進沙里
茫茫大漠吸干他們全身的水分
他們含著蘆管藏在湖里
泡腫的身體撐破了衣服
他們是王立之的家眷
王立之是奉命出使金國的精方匭匣使
沒有來得及返回
大夏王國已被蒙古所滅
他的三十余口家眷躲避著白晝
逃向金國的環州
藍天草地白云輕風
這些最平常的景象
此刻都成了一把把精美的刀
透過他們的皮膚
在骨頭上刻著只有盲女巫才能認識的字
尤其是從樹梢漏下的陽光令人不寒而栗
好像彎刀會順著陽光從天而降
把他們趕盡殺絕
太陽曾是他們崇拜的女神啊
是他們美輪美奐的阿媽
現在請你趕走草地上的潮氣
把溫暖裹在孩子們的身上
請你驅除他們無邊的恐懼
把光明留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
請你刺向殺手的眼睛
把追殺的腳步釘在原地
請你把黑夜還給他們
還給他們一個童年的搖籃
這是他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白晝
不管他們怎樣默默祈禱
太陽仍然高高地懸在頭頂
似乎被高聳入云的樹梢釘在虛空
順著樹枝流淌下來的陽光
充滿了黏稠而苦澀的味道
幾朵白云從頭頂飄過
暗淡之后的樹林更加明亮
一陣一陣的風吹拂著樹葉
無論如何去聽都是越來越近的馬蹄
越盼天黑
天越是明亮而且漫長
只有夜晚
他們才能撿回自己的生命
互相攙扶著踏上逃亡的路
不要星星和月亮
只要心里的燈
和獵犬一起引領著他們
被母親一樣的夜色擁圍著
并且成為黑夜中的一團黑夜
安全和幸福的感覺如同回家
他們的家就在夜晚的行走之中
在隱居祖籍的愿望之中
在心系故國的懷念之中
一個影子已經跟他三天了
大概是在葫蘆河岸走出密林之后
他與王立之的家眷灑淚作別
千言萬語一時凝噎
他獨自走進越來越深的夜色
沿著只有黨項人才能辨別的神秘蹤跡
他不管白天黑夜想走就走
一個人向南而逃倒也輕松
被蒙軍殺了也是一個人的事情
只是那個影子讓他困惑不已
沙沙作響的聲音一直尾隨身后
他走影子也走
他停影子也停
他走快影子也走快
他走慢影子也走慢
他坐在地上影子也坐在地上
他鉆進樹林影子也鉆進樹林
他猛地轉身影子也猛地轉身
他向影子跑去影子也背他而跑
在他的身后
影子始終保持著大約五十步的距離
他不知道影子是人是鬼
隱約可見影子衣衫破爛
用一塊青布包著腦袋
好像只露出一雙眼睛
或者影子根本就沒有眼睛
憑著一雙赤裸的腳在路上飄蕩
他很想看看影子走路的樣子便后退著行走
影子的赤腳仿佛落在路面又似乎懸在空中
輕盈得像兩片羽毛
他沒有看見影子的包裹
便把一塊胡餅放在樹樁上
被后退到樹樁的影子彎腰拿走
他不知道影子是否吃了胡餅
但有了一點放心
如果影子不是鬼那就是人
什么人會這樣尾隨著他呢
是漢人是回鶻人還是吐蕃人
他們可以留在境內茍且偷生
是黨項人還是蒙古人
能從夏都逃出的黨項人恐怕不會再有
難道是蒙軍派出的探子
他不禁一陣戰栗心臟怦怦直跳
從中興府遷出的居民中
大部分都是西夏的皇親國戚
他們奉命南逃
逃向黨項人的發祥地析支
而他在夏都城內的混戰中
換了一身蒙軍信使的服裝打馬逃出
不料戰馬累死于黃河岸邊
又被王立之的家眷當成敵人
他的幾句黨項話讓所有的人都驚喜萬分
一路上晝伏夜行
躲避敵人的追殺已有兩月
現在他被蒙軍的探子跟蹤
他必須做出決斷
與其將探子引入歧途
還不如將探子殺死
當他走到天都山下的一個峽谷里
他猛然轉身手握短刀
向探子飛奔過去
只見探子奪路而逃
但沒跑多遠就被一條樹根絆倒
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去
用短刀抵住探子的心窩
他曾是西夏禁衛軍中的一員
是三千鐵鷂軍中的一名隊長
是黨項大族衛慕氏的后裔衛慕巴本
要把皇上的一封密札交給皇子
他看清了探子的臉龐
雖然瘦得皮包骨頭
但依然顯示出女性特有的麗質
他認出探子時不由大吃一驚
急忙跪倒在地
她不是蒙軍的探子
也不是像人像鬼的影子
而是獻宗嵬名德旺的女兒
是西夏公主嵬名尚
馬嘯蕩過祖厲河谷
把一個巨大而純粹的秋季推到眼前
你的最后一朵紫蓮花成為東北風的家園
黃昏的羽翼拂過凝血的足跡
所有逃亡到此的黨項人們都圍在一起
把老人婦女和孩子圍在中央
一座溫暖的城堡崛起于河灘
所有的男人都是城墻里的石頭
充滿了白楊樹的斑駁
凝聚著即將爆裂的疼痛
他們把不屈的脊梁迎向四面而來的風
一圈擋住豺狼虎豹的柵欄
幾根被風干的黨項的肋骨
三個從高空隕落的閃著幽光的月牙兒
圍著一堆跳動的篝火
以心傳心地傳遞著骨髓里的聲音
幾匹干瘦的馬在廢墟旁咀嚼著枯草
一頭牛的眼角掛著淚水
當年迫于吐蕃的強盛而離開析支
現在吐蕃能讓他們重回故土嗎
一個國家可以滅亡
難道一個部族也要隨著消失
不這個世界上不能沒有黨項羌族
不能沒有愛憎分明不畏強暴視死如歸的氣概
不能沒有西夏鼓樂舒展的預言
不能沒有飄向四面八方的番文佛經
灑下撫慰人心的陽光和雨露
你面對身體筑就的城堡
發出一聲貫通天堂和地獄的長嘯
傳說與夢想星光燦爛
神話與現實比翼齊飛
石頭默默地呼吸河水靜靜地流淌
砌入墻中的你已經穿越了他們蒼白的臉
居住于你的名字之中
只為守住一個永恒的秘密
你叩響他們內心淤積的悲傷
所有的心都發出金子的回響
你把頭頂上的烏云變成華蓋
不再走進夏都的夢中重溫殘留的暗香
不再跌入萬丈之淵打撈水中的血滴
你情愿被他們關閉
從他們的影子移到彼岸
成為他們最遙遠的驛站
然后他們在紫蓮花的城堡
呼喚紫蓮花的你
明天尚未謀面已經遠去
歷久彌新的山巒沒有一絲歲月的雕痕
失望里的一線希望從瞳孔流露出來
但只浮在夜空而沒有沉落的地方
祖厲河谷寂靜無聲
精神世界的中心一片虛空
懸于星星與草地之間的你
手上托著一座大夏皇宮的你
雙眼緊閉但能洞徹內心世界的你
用一顆星星照亮逃亡的天地
一雙雙眼睛變成開花的向日葵
一葉白帆映出遙遠的雪山
一封信札包著薩里川的白骨
紫蓮花啊無處不在的紫蓮花
把你的呼吸凝成一滴清淚
把你的心聲砌入不朽的墻
把你的想象傳給所有的子民
你是一杯血紅的酒
只需一滴就會醉倒世界
然而不知從何而來青銅之風
點燃遍布河谷的生命之火
焚燒那些難忘的歲月和親人的傲骨
墻上的自畫像倒向紫蓮花的墓叢
殷紅的血滲出一個云霧彌漫的遠方
無序的淚水從他們的腳下嘩嘩流過
從巖石到云彩再到天外的橋
你越過暴漲的祖厲河
追上獨自飛翔的紅暈猶存的花瓣
幻化的自己漸漸復原
復原成一團馬蹄的云
此刻黎明從身后的詞語中洶涌而來
仿佛昏鴉盤旋于沒有人煙的空谷
一任鼓樂的傷口猛烈擴散
誕生過神話的大河閃現著誘惑之光
你用沉默的手創造著心跳
只想走進久別的天堂
最后的門卻被巖石堵塞
恰恰構成一幅太陽的神像
生命是一條曲折的路
死亡則是路邊的小站
一個名叫黨項的神依舊焚燒著自己
天帝普寞的淚水依舊涌向高地
一個部族的靈魂依舊飄蕩于長空
一切的一切都在期待新的升騰
最初的紫蓮花的芳香
在心與心之間自由飄蕩
軀體已成藍色的火焰
所有的靈魂都發出無聲的吶喊
從塞上江南到青藏高原的邊緣
一切的生命都行進于死神的陰影之下
夏宮營一個夏帝曾經駐蹕的地方
大門之內一排排柳枝掃著自己的葉子
灑落枝頭的鳥鳴褪色成一種隱痛
賀蘭山上的積雪映出盲女巫的咒語
流落到此的風帶著戰火的氣息
從古城墻上喑啞的陶罐播向東西南北
夜空痙攣雷與電的混合之血
澆透黨項人走過的每一段逃亡之途
秋天是一具倒下的胴體
古銅色的小徑抽搐著流盡鮮血的綠蔭
眺望遠山的目光一片泥濘
阿媽用撲向灰燼的蘆草打開另一扇時空之窗
時光開始逆流夕陽從水中飄起
一個個足印回到原來的位置
前額的傷疤滲出瑪瑙一樣的血滴
偌大的世界卻沒有孩子的棲身之處
夏宮營最漫長的小徑連接著神話
孩子在小徑行走小徑貫穿他屏息的肉體
那場王陵的火光旋起一地葉子
那顆失落的星斗依舊激蕩著裸體的歌聲
眾人的荊棘之途在靜靜的失眠里
展示一片在夢里都不曾出現的天涯
近千名逃出夏境的黨項人
讓背影緊握昨天用心痛理解今夜
窗外的凄云慘霧沿著目光涌入
一顆顆盛滿驚懼的心越窗而遁
遠處的鬼火挑著淡綠色的燈籠翩翩起舞
一支射出的箭便是生命的昭示
阿媽望著滿地破碎的影子
讓所有石頭里的眼睛都凝聚于此
讓時間與空間作一次最有意味的吻
讓創世之初的原羊祈請神靈
雨在誰的心中僵立
夏宮營又是誰無形而巨大的棺槨
敞開著從未見過的魂飛魄散的迷人
孩子立于斷崖邊緣一任長風浩蕩
夜投下阿媽受傷的夢漸失知覺
一聲犬吠冰涼了在天邊旋轉的歲月
阿媽倒在羌笛凄涼哀婉的飄飛中
觸到一塊中興府的碎片
頓見塞上江南溢出恬靜的綠
牛羊在草灘上唱著西夏牧歌
路邊的白楊樹上蕩起娶親的鼓樂
一群孩子在馬背上跳著鷹旋之舞
向南逃亡的黨項人步履沉重
一路上躲避著蒙軍的殺戮
他們趕著越來越少的牛羊走了千里
時間神伊司仄卻依舊停滯在國滅的八月
在他們眼里發出慘淡的光
當他們涉過沒頂之深的洮河時
麻木的軀體裹著凄涼
盡管他們手拉著手仍然有人被水卷走
霧靄蒙蒙的彼岸埋伏著風聲
風在旋起他們感到卻不能說出
沒有一絲聲音卻無處不在地飄蕩著
透明的眼睛放射著徹骨的寒光
巨大的鼻孔吮吸著每一個生命的氣息
無形的耳朵勾攝著一絲一毫的聲響
充滿天地的手觸摸著一觸即碎的路途
黨項人已經與國共亡
他們是另一類無心無靈的人
甚至是一群大地上滾動的石頭
被黑暗塞滿了眼睛
從高原到高原再到高原的風
追尋家園的苦難蒼涼和悲壯
吹響夢中驚醒的傷口
吹響天堂的一朵朵白雪
沿著黃河而遷徙的歌
翻滾的牛羊和女人閃耀著血色的榮光
被鷹馱向蓬勃向上的積雪山脈
馱向不落的太陽的旗幟
這首當年離開析支時盲女巫唱過的歌
已是天上灰暗的星辰
所有的雄鷹都被利箭釘在虛空
一滴滴鮮血洞穿無比慘痛的歷史
所有的駿馬都被彎刀捅進大地
一堆堆白骨隆起長歌當哭的歲月
大夏的子民啊都去了哪里
一夜之間他們從天地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入地上天還是抵達另一時空
偌大的世界沒有他們的一點聲息
渡過洮河的逃亡者
他們還是黨項人嗎
他們被目光圍困被影子囚禁被心聲關閉
承受著來自遠方的無堅不摧的浸透
正在失去最后的一線陽光
他們背負著天帝普寞的淚
就像大地上一群蠕動的螞蟻
渺小得走不出一枚葉子
他們曾經擁有的一切正在失落
正如剛剛誕生的嬰兒才是一個生命的整體
活著就是逐漸而不斷地埋葬
埋葬了純潔豪氣和愛情
埋葬了牛羊城堡和軀體
活著就是埋葬歲月于自己的腳印之下
埋葬夢想于現實的虛無之空
還有隨著第一聲啼哭而附體
順著最后一口氣而離去的靈魂
他們沿著黃河一路追尋
一種永不西沉的精神
一種與天渾同的氣
一種淪落于物質內部的信仰
從木柵之焰到潔白的屈石
從鍍金的銅牛到拈花之笑
從孔孟之道到一杯清淡的茶
再返回滾滾飛揚的紅塵
可無所不到的鐵騎已經踏遍青山綠水
天帝普寞的子民的血徹底冰涼
他們喪失了言語的指引
一個人走過橋梁卻不能穿過寺院的十字路口
距離的顏色已不是古代的河流
想起海時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女人
他們迷失于默如黃金的黨項話里
怎能找到一塊凈土一片寧靜和一種精神的光輝
他們曾是飛出析支的大鳥
是射向敵人的箭鏃
現在卻是不能馳騁疆場的駿馬
回不到泥土的落葉
只剩下懸在半空的一口氣息
一口下不了地獄也升不到天堂的氣息
在這一口共同的氣息里
他們默默祈禱陽光重新照耀萬物
森林和草原茂盛地成長
飛禽走獸盡情地載歌載舞
可愛的孩子們擁有幸福與快樂
逃亡之路寫滿史詩
渡過洮河衛慕巴本和嵬名尚追上了逃亡的族人
一番短暫的歡聚之后眾人都陷入沉默
西夏皇子嵬名蒼斡打開密札
一塊白絹上只畫著一把滴血的夏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