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弛
尊卑文化與人性扭曲
◎張 弛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什么?一般認為是仁愛。但也有人說是尊卑,認為儒家的“仁愛”多寫在紙上,就其在歷史實踐中發揮的作用看,則重在維護尊卑、等級,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秩序。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算起,儒家思想統治中國二千余年。不管朝代如何更替,社會如何天翻地覆,儒家思想就像個須發皆白的不倒翁,經過一番搖蕩,最終總會穩穩地高踞神壇之上,俯瞰眾生。有人說,儒家思想已經如同基因一般滲入中國人的血液之中,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稍有留心的人就可發現,這種尊卑文化、等級意識幾乎滲透到中國社會的各行各業,每個角落,表現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主席臺上的座次、新聞稿中的排序就不必說了,吃飯時的座位朝向、敬酒品菜時的先后講究、乘坐車輛時的位置安排、徒步巡視時的陣列隊形……尊卑文化、繁文縟節,不一而足,其中尤以官場為甚。
中國人為什么喜歡講尊卑?從好的方面說,無非為了維護上位者的權威地位,使其便于統治和管理。從管理和效率的角度來說,管理者擁有一定的權威性是必要合理的。對這種權威性的肯定和維護,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這種權威性應當有一個合理的限定的范疇,也就是在它所管轄的某項工作范圍內。然而,在中國不是這樣,一個人是你的領導,意味著他不僅八小時之內是你的領導,二十四小時他都是你的領導。不僅在單位是你的領導,在任何場所他都是你的領導。如此一來,下屬和領導之間,在不知不覺間,就容易演變為習總書記所言的那種 “人身依附關系”。這種人身依附關系,對下位者來說,其實是非常屈辱的。那么要擺脫這種屈辱,就必須把自己變為上位者。人人都不甘心一輩子扮演屈辱的下位者,人人都想爭當上位者,那么互相之間的勾心斗角、挖坑掣肘等種種陰暗現象,就變得不可避免。勾心斗角就成了官場人的一種宿命。演變到極端處,如小說中表現的那樣,人性的扭曲就成為一種必然。
與尊卑文化相輔相成的,是官本位和對權力的膜拜。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和才情,在你的那個官面前,你永遠處于卑下的地位。因此,當代社會的價值觀,有種單一化的傾向,就是要做官。政界自不必說。商界,有所謂的官商勾結。甚至知識界、學術界也有官僚化的傾向,官僚和學術界的互動,非常熱絡。價值觀的單一化,是對本應千姿百態的社會創造力的一種壓抑。究其實質,在于尊卑文化的潛在主導作用。
即便在官場上,尊卑文化的消極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有人站在上位者的立場上看待尊卑文化,認為有利于加強執行力,有利于鞏固既定秩序,有利于所謂的“穩定”。殊不知,中國社會正由于數千年的所謂“超穩定結構”(僵化),才阻礙了新思想、新體制和新道德的產生,才壓抑了占社會絕大多數的“下位者”充分發揮個人的才情和創造力。
一個充滿活力、充滿創造性的社會,絕不能設置某種既定的、超穩定的尊卑等級。
進入機關十幾年,有幾句話令我印象深刻。一句話是當年我的直接領導為了鞭策我“好好干”而講的:“再過十年,比你年輕的人開始領導你的時候,你是啥滋味?”這句話咋聽咋不像鼓勵,倒像是威脅。令人有種逆水行舟的危機感。一位對我寄予厚望,但又恨鐵不成鋼的領導曾酒后指著我鼻子說:“再不努力,我就讓×××給你當科長!領導你!”×××是位小姑娘,比我小十歲。記得當時逆反心理發作了,心說,你讓她領導我好了,我還能被她領導死啊!按照這兩位領導的說法,好像人到一定年齡還“被領導”著,就是一種屈辱,甚至就是一種墮落。然而,從管理學的角度上講,領導者永遠是少數。被領導者永遠是大多數。我想不通,一大群不求上進的墮落者被個別幾個精英領導著,就能開創出輝煌的事業?還有一位在各種領導崗位上輾轉騰挪了近三十年的老領導曾在酒后感嘆,以我三十年當領導的經驗來說,最多只有一半的精力用在工作上,另一多半都花在內耗上,花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上。照此說法,領導們的才情、能力和魄力,又都發揮到哪里去了?
這篇小說純然出自虛構。但所描繪的種種現象和蘊藏其中的隱憂,則完全是作者真實的觀察與思索的藝術表達。未盡之言,蒙何主編給予“創作談”的機會,在這里一并道出。
在機關里,當我無聊無奈的時候,常常作此幻想:什么時候,被領導者也能充分地、自由地發揮他的才情和創造力,也能與領導者享有同等的尊嚴感和價值感,官場就和諧了,甚至社會也都會更和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