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
父親床頭的多參數監護儀有規律的跳動著,母親的雙眼由于連續熬夜多日,已是血絲滿布、眼圈發黑。盡管如此,她還是對下班后匆忙趕來的兒子關心不已。
“你上了一天班挺累的,回去吧,你爸由我來照看就行了。回去多關心關心你女兒,別跟她說爺爺住院的事情。要是問的話,就說爺爺奶奶去外地玩了,不回來了。”
“媽,孩子有我老婆看著呢,我在這兒待會兒,你吃晚飯了嗎?我給你買點晚飯。”
“不用了。”母親指著旁邊塑料袋里的飯盒說,“中午醫院的訂餐還沒吃完呢,過一會兒我就吃,你買你自己吃的就行了。”
他拿起塑料袋看了看,里面有一個饅頭和中午剩的半飯盒菜,確實沒有必要再去買,于是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媽,爸的病情怎么樣了?”
“一天沒睜眼了,也就這樣了。”母親強忍著淚水不往下流,“看樣子也沒幾天了,但是總感覺他有話想說。昨天醒了之后想和我說話,但是實在聽不清。”
“哦。”他只是隨口答應了一聲。
“要是能知道他想說些什么就好了。”母親搖搖頭,開始從抽屜里拿出一根香腸,“你餓了吧,先吃點?”
“媽。”望著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的母親,他的心里一陣陣的難過,“我在單位吃完了,你趕緊吃吧。”
“我還不餓呢,那就先放著,一會兒餓了再吃。”說著母親拿起暖壺,顫顫巍巍就要出去打水。
他趕緊從母親手里接過暖壺,“媽,我去打,你休息休息吧。”
走出病房的門,他長出一口氣,然后往回吸了吸早已不通氣的鼻孔,緩解了一下情緒。
“父親想對母親說些什么呢?哎,要是能知道就好了,估計是沒機會了。”
開水打來了,母親在他的監督下勉強吃了點東西。
天色剛剛轉黑,母親又開始催他回家:“天都黑了,趕緊回去吧,要不你閨女又該想你了。你爸這兒有我一個人就夠,沒必要兩個人都在這兒守著,過一會兒醫院就該過來清人了。”
這句話他每次來母親都會說一遍,并且每次都是話音剛落,便有護士進來說:“到點了,看護病人的家屬留一個,其他的都出去吧。”
“媽,你多注意身體。有事打電話。”他含淚離開了病房。
父親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了,癌癥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他的靈魂,他始終記得那些天,父親一直在喊疼,最后終于疼暈了過去。而這一閉眼,他就再也沒看到父親醒過來,只能通過母親的話語來感受父親偶爾醒來時候的痛苦。
每天只有短暫的這2個小時能看到父親,雖然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他總覺得欠了父親什么。
回到家中,發現女兒正呆呆的望著窗子,而妻子則在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寶貝,想死爸爸了,你做什么呢?”看著女兒沒和自己打招呼,他就主動過去逗女兒。
“爸爸。”女兒扭頭看了看他,然后指著天空說,“媽媽說了,今天有流星雨,如果對著流星許愿的話,就能滿足愿望哦。”
他笑了笑,這種無聊的事情在他小的時候就沒信過。但是他不愿掃了女兒的雅興,于是就問:“你想要需什么愿望呢?”
女兒很神秘的笑了一下,然后說:“不告訴你,媽媽說了愿望要是被別人知道的話就不靈了。”
“小丫頭。”他憐愛的摸了一下女兒的頭,便想去換衣服。
“爸爸,看,流星。”女兒的叫聲將他重新拉回窗前,他看到了幾顆流星劃過天際。
女兒閉上眼睛,將雙手放在胸前,虔誠的許著愿望。他也配合女兒,閉上了眼睛。
“許個什么愿呢?要是知道父親的想法就好了。”想完后,他睜開了眼睛,立刻看到一道強光從天邊閃過。
他揉揉眼睛,看到的是閃爍著群星的天空,流星雨結束了,而女兒也睜開了眼睛。
夜深了,他感到身心俱疲,于是早早的躺到了床上。
這一夜,他夢到了女兒。
在恍惚之間,他看到了女兒拉著一個模糊的人的手,一起在逛街。
“媽媽,我想要那個。”女兒的小手指向了一個手辦。
“不行,太貴了,媽媽給你買芭比娃娃吧。”他知道那模糊的人就是妻子,但是看不清楚。
女兒被妻子拽著往前走,還時不時回過頭來看看,眼中閃爍著淚花。
他睜開眼睛,周圍一片寂靜,黑暗中只能聽見女兒和妻子的喘氣聲此起彼伏。
他輕輕將手放到背對著他的妻子的肩膀上,眼皮慢慢的在手的柔軟觸感下閉上了,他再次進入了夢鄉。
看清了,這次終于看清了妻子的容貌,她正在彎腰撿錢。那錢一張張擺在路上,一直延伸到遠方。妻子興奮得像個孩子,拼命地撿啊撿啊,一點也沒有發覺撿到手中的錢也在逐漸地消失。他站到妻子面前,妻子仿佛一點都沒有看見他,只顧彎著腰撿。
做夢?夢中的他立時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不是現實,但是怎么又如此的真實?他嘗試著去拉住妻子的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穿過了對方。
無法對她進行干涉么?他覺得很是遺憾。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妻子已經不在自己身邊,只有女兒還在熟睡中。
他躡手躡腳的下了床,推開房門后便聽到了妻子在廚房做飯的聲音。
于是他走了過去,站到了妻子的身邊。
“今天怎么這么早就醒了?”妻子見到他有些驚訝,然后將攤好的荷包蛋很麻利的放到了盤子里,“把這個端出去吧,這個攤得不錯,給閨女留著,我再給你攤一個。”
“老婆,昨天晚上你和她一起逛街著?”睡眼惺忪的他接過盤子,迷迷糊糊的問了這樣的一句話。
“嗯,怎么了?”妻子又往鍋里面打了一個雞蛋。
“沒啥,她是不是看上了一個動漫人物的手辦?”
妻子扭過頭來看了看他,又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那孩子,看上一個好幾百塊錢的娃娃,我沒給他買,她連這個都跟你說了?”
他立刻清醒了過來,眼睛瞪得老大,趕緊問:“你是不是夢到撿錢了?”
“咣當”一聲,攤雞蛋的鏟子重重掉到了地上。妻子手忙腳亂的撿起鏟子,用水沖了沖,然后擦干凈,然后趕緊把一面半生一面半糊的雞蛋鏟了出來。
“你怎么知道我剛才做的夢的,我說夢話了?”妻子滿懷孤疑地看著他。
“價格是249,不是娃娃,是紅色的凜的手辦,我說得對不對?”他看著妻子的臉,很嚴肅地問。
“是她告訴你的?她記性怎么這么好?”妻子很吃驚地問。
“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我做夢夢到的,還有你撿錢也是。”
“不可能,巧合吧。”雖然這樣說,但是妻子還是有些相信他的話,“那孩子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手辦,你說的是真的?”
“難道是昨天的愿望實現了?”他盡量抑制住自己的興奮之情,使自己看起來是一幅很輕松的樣子說:“有句話叫心有靈犀,總在一起的親人時間長了很有可能會出現心靈感應,這不奇怪。”
“誰和你心有靈犀?肯定是我說夢話了。”妻子聽完他這話之后果然不再多想,繼續忙著做其它的事情去了。
“那手辦是她昨天對流星許的愿望,我想還是給他買吧。”他在妻子的嘴邊吹著氣說。
“買、買。有錢你就去買,反正我沒錢。”妻子沒好氣地說。
“那我就去給他買了啊,別讓她昨天那美好的希望落空。”
“唉。”妻子嘆了口氣,“孩子就是被你這樣慣壞的。”
聽這口氣就是默許了,他倒也安心了不少。
下班后,他去了女兒夢境中出現的商店,買下了那個手辦。
當來到醫院的時候,母親正將手放在父親的胳膊上,試圖溫暖那因輸液而變得冰冷的血管。而父親仍然在昏睡中。
“媽。”他輕輕叫了一聲。
母親輕輕抬起頭,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說:“你來了,你爸白天醒來著。”
“真的?”他很高興,“那我爸說些什么了嗎?”
“沒有,他一直在說疼,然后就昏過去了。”母親黯然說,“現在的這種狀態或許比他醒了好得多。”
母親扶著床,很困難地站了起來說:“我去趟廁所,沒液了就按鈴。”
“嗯,知道了。”他答應著,然后坐到了母親剛才坐的位置。
母親走后,他抬起頭看看吊瓶,確認了一時半會兒那液不會走完,便將身子倚靠在床頭柜上,低著頭打起噸來。
很快,他便進入了父親的夢鄉。
綠色的山丘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母親正拉著自己的手在草地上閑逛,而父親就站在那里靜靜的看著。
頭頂的天空陰沉沉的,大有風雨欲來之勢,但感覺不到有風的流動。
看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母親和幼小的自己在不斷重復著閑逛的過程,每次循環時的動作都一模一樣,而父親則一點沒有動彈,臉上露出的是始終沒變過的僵硬的笑容。
“爸,我來了。”雖然早已在女兒和妻子夢境中得知,對方根本無法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
令他想象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父親居然慢慢地扭過頭來,將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想要將他看穿一樣。
父親能夠感知到自己?他有點不可思議,但還是走上前去,握向父親那一直垂著的手。
和昨晚不一樣,這次他的的確確感受到了父親那只大手傳遞過來的實在感。
“你來了呢,我一直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父親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他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當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看到母親就站在自己對面。
“媽,你回來了。”他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給母親讓座。
“夢到什么了?”母親拍了拍他的胳膊說,“上班太累了吧,我這里沒什么事了,趕緊回去吧。”
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天已經黑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個護士就會過來趕人。
“媽,我走了,明天我放假,上午過來替你的班,你可以回家休息一下。”
母親點點頭:“我確實想回去洗個澡,明天這里7:00開門,你過來就行了。”
“沒問題,需要我帶點什么嗎?”
“什么都不用帶,這里啥都有,你注意安全就行。”
當他回到家,將手辦交到女兒手上的時候,他看到了女兒喜出望外的神情,難過的心總算稍微好轉了一點。
“爸爸,告訴你個秘密。”女兒墊起腳跟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向流星許愿真得很準。”
看到女兒一無所知的樣子,他頓時驕傲起來,于是沖著妻子撇了撇嘴,做了個鬼臉。
妻子聳了聳肩,沒有多說些什么。
當晚,他夢到了女兒繼續對著夜空許愿,夢到了妻子被工作困擾。
“妻子也很辛苦呢。”他暗暗對自己說。
周末的清晨如約而至,理解丈夫的妻子早早起來為他做了早飯,并送他出門。
他大步流星趕到醫院,催促著母親回家休息。
這么早,趁著自己還在犯困,趁著護士還沒查床,趕緊進到父親的夢里,和父親多聊聊。這才是他的本意。
母親卻說:“看你還在犯困,先找個地方瞇一會兒吧,等查完床我再走,要不我不放心。”
他知道拗不過母親,只好找了個板凳坐到了床的另一側。
“我就這樣睡了,母親不會埋怨我吧。還是等她走了再睡比較好。”想到這里,他抬頭看看母親,卻發現母親一直注視著他。
“你趕緊睡一會兒吧,好養足精神看著你爸。”母親對他說。
他能看得出母親似乎有什么心事,但沒好意思問,只是點了點頭,然后將身子靠在另一張床的床頭柜上,腦袋耷拉下去,以最快的速度進入了夢鄉。
這次絕對不能哭,他在心里一直默默地念著。
“你回來了?”父親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啊?”他四處張望著,眼前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無法看見。
“天黑了,早點回家休息吧,我這里沒什么事情,挺好的。”父親的聲音仍舊從黑暗中傳來。
“爸!”他強忍著淚水,大聲地喊著。
“寶寶還好吧?沒感冒吧,最近天涼了,給她多穿點衣服。我恐怕是沒機會再見到她了,你也別讓她過來,最好讓她忘了我。其實,過兩年她也就不記得我了吧。”父親的聲音愈發顯得哀傷,“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和你們說,但是我的身體,唉……”
他剛想說些什么,卻發覺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
“爸,是你么?”他想看看父親的臉,但在這一點光線都沒有的地方完全做不到這一點。
他突然注意到,通過觸覺感受到的這手既小又粗糙,不像是父親的。
“你媽媽也來了嗎?”父親的話語使他的身子不由得震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只手。
“這感覺,真的是媽媽。可是,爸怎么知道的?難道這是爸制造出來的幻覺么?”
“親愛的,我知道你聽不見我那時候的話,幸好咱們還能以這種方式見面。”父親的語調有些顫抖,“其實我就是想跟你說,以后我不能照顧你了,真的很對不起。”
他實在無法忍住淚水,只得任憑眼淚奪框而出。
“壞了,要醒了,不要,我還想和爸爸多呆一會兒。”他絕望的想著。
突然,黑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強烈的白光,刺得他的眼睛幾乎無法掙開。
一道黑影當在了他的面前,他看清了,真的是父親那高大的身軀。
但是父親卻背對著自己,一步步走向那白光的源頭。
他的手一輕,便發現母親已經松開了自己,哆哆嗦嗦向父親走去。
父親停住了腳步,扭頭看了母親一眼,然后一直等待著母親走到身邊,并拉住了母親的手。
視線越來越模糊,當兩人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他終于醒了。
監護儀一直發出刺耳的長音,屏幕上不斷劃著的直線正在告訴他,父親已經永遠地走了。他透過氧氣罩,看見了父親那安詳的面容。
父親就這樣去了,沒有任何痛苦,沒有任何遺憾。陪著父親走完最后一程的母親仍然在旁邊熟睡著,她盡了自己最后的責任、義務與一生的愛意,現在,她仍然沉浸在與愛人共同編制的夢中,與相伴幾十年的愛人在街上散步,在湖邊玩耍。
他不忍心叫醒母親,因為他看到了母親那充滿皺紋的臉上正洋溢著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