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春
“轟隆隆隆隆,轟隆隆隆隆……”,由一節一節車廂拼成的火車,像一個不停低沉咆哮著的鋼鐵怪物飛速地駛來,在這個座落在山腳下的小村子處停頓了一小會兒,又咆哮著駛去了……
下了火車,考上大學的我終于回到老家,回到了這個環境秀美卻貧困落后的村子。深吸一口清澈的空氣,感受著呼吸的順暢,舒服的我全身都微微地顫了顫,推了推眼鏡,向村里走去。我對村子里的人并沒有多少感情,他們都是那樣的蒼白、冷漠,所以被我忘卻,連名字都不記得。當記憶鎖定在村子一角的那棵老樹和坐在老樹下緩緩地抽著煙袋的蒼老人影上時,我的眼眶會微微濕潤,我還記得托著煙袋的老人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暖笑容,還記得年幼的我圍著戴著草帽的老人蹦蹦跳跳、歡聲笑語。
我從村口低著頭沉默著一直走到村后,走到山腳下,望著那塊略有些突兀的插在一片綠草中的墓碑,墓碑上歪七扭八的刻著兩個字“老趙”。沉默片刻后,從背包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云南煙草和我的成績單,輕輕地放在墓碑下,然后轉身對著村口狂奔而去,邊跑邊抹著淚水。
我不知道老趙的真名,只是聽別人都“老趙,老趙”叫了這么多年,叫慣了也沒有問過他的真名,后來問過村子里的人,結果被問的人大多是不屑一顧地答道:“誰知道呢,愛叫什么叫什么,管他呢。”使我對這里的人的厭惡又重了幾分。
記得我七歲的時候,拿著彈弓到處跑著玩,一次跑到了山腳,發現有一只麻雀正站在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樹枝上,而一個留著半白板寸頭發的皮膚黝黑的老漢正坐在樹下一根突出地面的樹根上緩緩地抽著煙袋。我也沒太在意老漢,注意力全集中在樹枝上怡然自得全然不知即來危險的麻雀上,我踮著腳尖慢慢地走到樹下,拉開彈弓,“嗖”“啪”,石子打到了樹枝上,驚飛了麻雀,我懊惱地跺跺腳。這時傳來了“哈哈”的朗笑聲,樹下的老漢在粗壯的樹干上磕了磕煙袋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色馬褂走到我身邊,從后褲腰掏出一個顏色略顯灰暗,明顯質量不怎么樣的木質彈弓,對我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我剛才打到的樹枝,然后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撿起一個形狀并不怎么規則的石子,拉開彈弓“嗖”“啪”,居然擊中了我剛才擊中的樹枝,而且位置分毫不差。我重新看了看眼前的老漢,并不高大的身材顯得有些單薄,黝黑的皮膚和白色的馬褂搭配起來顯得有些古怪,黝黑而且因干噪而有些細小裂痕的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瞇瞇的細細的眼睛中閃爍著睿智而富有生氣的光芒,目光如鷹般銳利。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直視著老漢的眼睛,讓我愈發地感覺到老漢澎湃的生命力,真是對“老當益壯”最好的詮釋。我手指點著下嘴唇,稚嫩的聲音問道:“你是誰?”老漢笑容又濃郁了幾分,剛欲開口。“老趙,老趙”的喊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不一會兒,隔壁的李二叔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對老漢說“老趙,村主任叫你呢,快去。”老漢抬起頭,和煦的笑臉很快陰沉了下去,就像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立刻變得烏云密布。“嗯,知道了。”老漢沉悶地應了一聲,把手里的彈弓扔給了我,雙手背在身后,攥著看起來沉重的黃銅煙袋挺了挺胸,直著腰板跟著李二叔走了。剩下了不知所措的我站在盤根錯節的老樹下,我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彈弓,“原來他叫老趙”,把兩把彈弓一起別進后褲腰,若有所思地慢慢向家走去。
后來八歲的我上了村里自己辦的小學,一個學校就一個班,二三十個孩子,在這么個窮鄉僻壤能有學上就很不錯了,校長兼老師是個梳著中分頭戴著圓眼鏡的瘦子,姓何,說話文縐縐的一股酸氣,我們當面管他叫何老師,背地里叫他“何傻子”。
二年級時我跟我們班上另一個外號叫“墩子”的胖小子為了搶一塊橡皮打了起來,別看“墩子”肥頭大耳的,有道是身大力不虧,我爭他不過,就一把搶過橡皮扭頭就跑,“墩子”氣急敗壞地跟我屁股后面追。我又瘦又輕,跑起來就像兔子,“墩子”根本追不上我,但是又舍不得橡皮,咬著牙猛追,跑了一會兒我居然有點喘,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看,“墩子”一身肥肉抖上抖下的,兩條短粗的腿快速的交替著,身后彌漫著塵土,頗有一股猛虎下山的氣勢。我心里著急,怕他真追上來,橡皮沒了不說恐怕還要挨打。回過頭了突然發現前面一棵老樹,樹根上坐著一個穿白色馬褂的人,定神一看,那不正是老趙嘛。我靈機一動,沖到老趙身前,大喊一聲“嘿,老趙”,同時沖著老趙擠眉弄眼。老趙先是一愣,然后抬頭看到了后面面目猙獰,正沖這里飛奔而來的“墩子”,旋即心領神會,笑著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然后臉色一變,抬頭對著追來的“墩子”擺出了一副兇巴巴的面孔。“墩子”不認識老趙,一看我有“家長”護著,也有點怵,聲音細小的跟蚊子似的“爺爺,那個……”,話還沒說完,老趙面色更加陰沉,“嗯?”粗重有力的哼道,嚇得“墩子”掉頭就跑,比追我時還敏捷,一溜煙就沒了。他一走,我和老趙對視一眼,同時大笑起來,老樹之下,一老一少,其樂融融。我心里感激老趙,便和他攀談起來,自此成了忘年交。
老趙總喜歡坐在村角老樹下突出的樹根上抽煙袋,誰想找他沒在家,不用問,肯定在村角老樹下。有一次我跟老趙一起坐在老樹下聊天,我一邊拿著撿的斷樹枝在地上劃一邊隨口問道:“老趙,為什么你非要在這棵樹下抽煙袋休息啊?”
“這棵樹是我栽的啊,在我只有你這么大的時候,每天要上山打柴,給家里燒火,這里是村角,也是山腳,是村子和山的分界,我每天打柴都要經過這里。有一次不經意間我在這里種下了這棵樹,本來也沒打算能活,當時根本沒在意,可后來這樹居然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很小很小的一棵小樹。有一次我注意到它,臨時起意想養養玩玩,就每天給它澆水,它長得歪了我就給他修剪,這一養就是八年,八年時間它已經是一棵小樹了,跟我一樣高了。嘿嘿”老趙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
“后來呢?”我繼續追問。
“后來人們在山中發現了棒槌,好多好多。”老趙臉上的幸福逐漸收斂。
“棒槌是啥?”我一頭霧水。
“棒槌就是人參。咱村靠著的山里發現了好多棒槌,有往城里跑的人知道這玩意值錢,就高價收,咱村里的人都窮慣了,誰見過那么多錢,都一窩蜂似的上山挖棒槌,我也在其中的行列,每天沒早沒晚的上山,跟別人比著早起,搶著上山,再沒理過這棵樹。挖參一挖就是三年,幾乎挖光了這座山上的參,也挖的每家每戶都有了矛盾,大家都不怎么來往了。”不知不覺間老趙臉上的幸福已經黯淡下去了。
“那這棵樹呢?”我抬頭看著樹枝間的陽光,若有所思的問老趙。
“樹長大了不少,但是也長歪了不少,無奈我一直沒管它,等回過頭來想修剪已經來不及了。參挖沒了,我用挖參的錢蓋了間房,家里頭又沒什么錢了,我身子壯實,在家里種地,勉強能養活家里人。”老趙一邊吸著煙袋一邊閉著眼睛,好像是享受煙草的香氣又好像進入了回憶。
“然后你就一直種地了?沒干點別的?樹呢?”我看著老趙,試探地問著。
“是啊,我一直在家種地,后來爹沒了,沒留下什么,就把這黃銅煙袋鍋子留給我了,娘傷心,沒些日子也跟著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怪沒意思的,也沒人陪我,所以除了種地就是有空了來這顆大樹底下抽煙袋。這棵樹一直陪著我,我長大了,它也陪著我長大,我老了,它也陪著我老了,這么多年了,就只有它一直陪著我啊。”老趙用干枯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同樣干枯粗糙的樹皮,意味深長地說著。
“那你就沒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什么的?”我看著夕陽下伴著這么多年伴著老趙的老樹,隨口的問道。
老趙罕見的沉默了,半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袋,緩緩的張開嘴,從跟煙袋相同顏色的斑駁牙齒縫中吐出一口白煙,望著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太陽,深沉地對我說:“日頭落下來了,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家吧。”旋即站起身來,駝著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從隨意中緩過神來,模糊間意識到了什么,識趣的沒有再繼續跟上去追問,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來聽隔壁李二叔說,老趙正值壯年的時候從村角那棵老樹下救了一個昏迷的年輕女子,聽她自己說叫翠兒,是從山那邊逃荒過來的。李二叔描述那個女子,長得非常標致,性格乖巧而且溫柔,又干的了活,真是人見人愛。我知道李二叔沒有說謊,因為在他說時的表情,真可謂是垂涎三尺,而我看到他這幅表情也只是皺了皺眉。據李二叔說,后來翠兒為了報答老趙的救命之恩就嫁給了老趙,老趙也很高興,白撿了個漂亮媳婦,后來他們生活得有聲有色。說到這里李二叔的表情雖然掩飾得很好,但還是不自覺地透露出一股嫉妒,我在心中對李二叔愈發的鄙視和厭惡。“那現在翠兒人呢?”我繼續追問。“后來翠兒懷孕了,老趙都快高興瘋了,可殊不知樂極生悲啊呵呵,翠兒后來難產,連人帶孩子一起沒了。埋了翠兒后第二天老趙本來的那一頭黑發就半白了,人也像是老了許多,整天悶悶不樂的,就知道跑那棵老樹底下抽煙。”李二叔嘴角微翹,眉梢微挑的說道,頗有些眉飛色舞的意思,他語氣中的幸災樂禍,也是掩飾不住的,任誰都能聽出來。
我再次見到老趙已經是三天之后,老趙依舊坐在那棵老樹下抽著煙袋,我坐到他身邊,并沒有開口說話,兩人像提前說好般默契地沉默著。時間慢慢地流過,某一刻,老趙側頭看了我一眼,把頭又轉了回去說道:“你是不是聽說了什么?”我就把李二叔跟我說的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我語速很慢,說了許久,等我說完,偏頭卻見老趙已淚流滿面,一條條清澈的老淚縱橫在老趙黝黑粗糙如老樹皮一般干燥的臉上。我靜靜的不說話,我覺得我不應該說話。片刻,老趙止住了淚水,布滿褶皺的眼眶周圍有些發紅。他深吸了一口煙袋,緩緩吐出后,哽咽的說:“沒關系,沒關系,還有這棵老樹,還有它陪著我,陪著我長大陪著我老去,他不會走也不會變,沒關系。”片刻后他又語重心長的對我說:“娃啊,好好念書,上大學,將來別在這窮地方窩一輩子,跟我似的種一輩子地,去城里,那里精彩。”“嗯,等我考上大學,回來把成績單拿給你看!”我對他說的話并沒有太在意,隨口答道。“也許他只是不想讓我跟他一樣一輩子守著一棵樹吧。”我心里這么想著。
我最后一次見到老趙是在那年我高一放暑假,我在城里上高中,沒有時間回來看望老趙,所以偷暑假的閑回來看看。我是坐火車回來的,我去城里上學后不知何時蜿蜒的鐵軌已經穿越了深山架到了村外,不過我并不知道這會導致什么,我還單純的認為這可以方便我回來看望老趙。回到村子后我就發現,村里人好像都不種地了,都去山上伐木了,經常看到一兩人扛著木頭走來走去或者有滿載木頭的卡車從山上開下來。我驚訝于村里的變化,于是找到正在吆喝著一幫青年搬木頭的李二叔詢問,他不耐煩的隨意嚷嚷著“鐵路開通了,咱村山上的木頭賣到城里值錢,現在家家戶戶都靠伐木發家致富呢,你別煩我了,沒看我這兒還有正事呢么,去去去一邊玩兒去……”我看他不耐煩的樣子也懶得繼續問他了,徑直去了老趙家里,他沒在家,我一愣,旋即明白了,他一定在村角那棵老樹底下坐著抽煙袋呢,我沖著村角跑去。到了村角的我傻了眼了,村角那棵盤根錯節,碧綠繁茂的老樹已經變成了光禿禿的一個樹墩了,而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大爺正坐在那光禿禿的樹墩上,手托著一個黃銅煙袋。我表情呆滯的走到跟前,發現樹墩表面頗為光滑,肯定是被鋸掉了。而那骨瘦如柴的老者不老趙又會是誰,我仔細一大量,現在的老趙,皮膚依舊黝黑,但無處不透著一股蒼老的氣息,臉上的皺紋橫生,干枯的與老樹皮再無分別,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不會相信一個人的臉可以這么的滄桑,老趙的眼睛再無一點生氣,目光再也不像往日犀利而炯炯有神,而是顯得空洞,呆滯,直直地看著前方。老趙眉宇之間透著一絲死氣,如果不是略有起伏的馬褂中的胸膛,恐怕這就是一具,死尸。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輕輕地喊了喊“老趙,老趙?”,老趙的目光沒有絲毫的轉移,只是伸出干枯瘦弱如枯樹枝般的手臂,舉起黃銅煙袋,像機器一樣的插入嘴中,那手臂給人的感覺就像輕輕一捏就會化為碎片或者粉末。他目光依然呆滯的直視著前方,并沒有理我,我又叫了他幾聲,他還是不理睬我,仿佛身邊并沒有我這個人,只是自顧自己的抽著煙。我想也許明天他會好一些吧,無奈的轉身離去了,即將進入村子深處時不死心的我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仿佛希望他剛才只是在逗我玩,可我見到的只是他繼續在那里呆呆發愣,我只好離去了。誰知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他的死訊,我急忙趕了過去,他在那棵老樹,不,是在那個光禿禿的樹墩上駕鶴西去了,還是那個姿勢,還是那樣呆滯的眼神,還是那樣的死氣沉沉。沒人愿意去觸碰他的尸體,怕沾上什么厄運惡靈,我冷冷的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沖上前去收了他的尸體。后來我把他埋在了村角那個樹墩的旁邊,用山上的石頭給他立了塊碑,用小石頭極不順手的刻上了歪七扭八的老趙兩個字。其實我對他的死并不驚訝,那棵老樹從來不離不變的陪著他,也只有這棵老樹一直陪著他,陪他長大,陪他老去,也許他認為現在他應該陪著老樹去另一個世界了,我想著。村子依舊平靜著,人們依舊那么生活,每天忙著上山砍樹,沒有人會記得甚至想起那個總在村角老樹下突出的樹根上坐著抽著黃銅煙袋的馬褂老人,還有他那飽含生氣的雙眼和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是的,不管誰走了,這個世界,人們的生活依然按照某種固定的節奏有條不紊的進行著,上演著各種精彩或者暗淡。我甩甩頭甩出揮之不去的思緒,一邊加快去火車站的腳步一邊在心中暗自決定著:以后再也不會來這個村子,除了每年老趙的忌日。
“轟隆隆隆隆,轟隆隆隆隆……”,由一節一節車廂拼成的火車像一個不停低沉咆哮著的鋼鐵怪物飛速的駛來,在這個坐落在山腳下的小村子處頓了一小會兒,又咆哮著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