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興
段老失蹤了!這個消息像一枚炸彈,震撼了整個吳家村。
說起段老,在吳家村可謂婦孺皆知。提起他,人們無不敬重有加。
但是,段老并不是吳家村人。他祖籍山西,15歲參加八路軍,打過日本鬼子,打過國民黨,離休前是龍山市民政局長。
段老與吳家村的緣分,是因為一份戰友情。
段老名叫段子清。九歲時,父親病重不治,母親賣掉僅有的三間房,安葬了父親,帶他走上了討飯之路。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母子凍餓交加,雙雙倒在路傍。正巧一支八路軍隊伍路過。一個叫吳貴山的班長帶全班把他們母子抬到屋中。段子清被救活了,母親卻再沒睜開眼睛。安葬了母親,他便跟吳班長當了八路軍。吳貴山像兄長一樣關照他。行軍打仗,都讓他緊隨其后,還給他講了許多革命道理。兩年后,吳貴山當了排長,段子清入了黨,當了班長。
在解放龍山的戰役中,吳貴山組織了一支十人爆破隊,專門對付敵人的碉堡群。段子清也是爆破隊的一員。風瀟瀟兮易水寒。誰都明白,參加爆破隊意味著什么。因此,出發前每人都留下了家庭地址和親人姓名。戰斗打得十分慘烈,當面僅剩兩個碉堡時,爆破組也僅剩吳排長和段子清兩人。段子清說:“排長,最后兩個碉堡我包了!”
“不,我比你有經驗,掩護!”說完抄起兩個炸藥包躍出了掩體,可沒沖出多遠便被打倒了。段子清不顧一切沖上去,哭著抱住排長往下撤。吳排長卻嚴厲命令他說,“別管我,去炸掉那兩個碉堡!”
段子清不負重托,炸掉了兩個碉堡,但他的左腿骨也被打斷了。他和排長同時被送往戰地醫院。吳排長傷勢太重,彌留之際對他說了兩句話:“守好咱們的江山;替我去看去看爹娘。”
戰后,部隊在西山為爆破隊的九位烈士修了一座墓園。段子清榮獲戰斗英雄稱號。因為他的腿傷太重,成了瘸子,不適合隨部隊征戰了,便留在龍山市民政局工作。
段子清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戰后,他仔細整理了九位烈士的遺物,按照生前留下的地址,逐一登門拜訪,把烈士的遺物交付到他們家人手中,并幫他們辦好優撫事宜。
吳排長即是吳家村人。該村距龍山市50多公里,是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山高路險,坡陡溝深,僅有一條人和毛驢勉強可以行走的羊腸小道與外面溝通。但這里曾是抗日根據地,30多戶人家的村子走出了20多個八路軍。
段子清進入吳排長家時,心里難受極了。吳排長姐弟三個, 姐姐遠嫁他鄉。弟弟當過民兵, 鬼子掃蕩時犧牲了。父母都已年過半百,家徒四壁,吃飯都成問題。
看到兒子的遺物,兩位老人泣不成聲。段子清當即跪在老人面前,含淚說道,“論公事,排長是為革命犧牲的,他是英雄,人民功臣;說私情,排長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后,我就是你們的兒子,我來奉養你們。”
段子清言出必行。多少年來,每過兩月他都要寄些錢給二位老人。逢年過節,他總要去探望二老。二老逢人便說,“段子清比親兒子都親吶。”
段子清為人樸實,平易近人。他不光照顧二老,對村民也很關心。他為村里軍烈屬都辦好了優撫事宜,每有優撫款項和物資,都不忘吳家村人。這里民風淳樸,過去久駐八路軍, 段子清又沒有官架子,一來二去,和村里人都熟悉了。人們都把他當成村里人,親切地叫他老段。他一來,很多村民都去找他聊天,聽他講述國家大事以及城里的雜事逸聞。有什么事情,也愿意請他拿個主意。
80年代初,吳家二老都已八十出頭,年邁多病,基本離不開人了。此時,段子清毅然決定,打報告退居二線,去吳家村照顧二老。
段子清的決定讓很多人吃驚和費解。誰都知道,民政局是個有權有錢的單位,救災,扶貧,撫恤傷殘,安排復員轉業軍人等,都歸他們管。這個局長可是不少人夢寐以求的位子,段子清未到退休年齡,怎么會為了兩個非親非故的老人而辭官呢?
段子清這樣做,的確事出有因。
第一,他是個有情有義,言出必行之人。數十年前排長的重托,自己在二老面前許下的諾言,他始終堅守如初。眼見二老行動困難,時日無多,怎能不管呢?
第二,段子清和他兒子的矛盾日益加深,差不多到了父子反目的邊緣。父子情深,可他們怎么就走到這個地步呢?這得從頭說起。
段子清有一兒一女。女兒段華,大學畢業后在北京就業成家。兒子段忠,原本是個聰明好學,有理想,有抱負的孩子。他以優異成績考入西安交大,畢業后分配在龍山市交通局工作。剛進入社會時,段忠自信天真,以為自己有學歷,有能力,頭上還罩著爸爸這個戰斗英雄、民政局長的光環,一定會春風得意,仕途順暢的。但現實與他的想象反差極大。商品經濟大潮浸泡下的官場,已經不比從前,金錢利益,人脈關系占的比重越來越大。學歷、專業、能力只是在工作中和需要你時才有用。至于老爸的光環,非但不是資本,反而成了他的負擔。這又是為什么呢?
原來,受黨教育多年,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段子清,心中始終堅守一個信念:“九死一生啊,這個江山是由成千上萬像吳排長那樣的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們只有責任守衛好她,而沒有權力去粘污和糟蹋她!”因此,從普通工作人員一直到民政局長,段子清始終保持老八路的作風。他工作勤奮,為人正派,無論是在局里局外,他處理事情都是堅持原則,秉公辦理,從來不徇私情。他這樣做,免不了要得罪一些人。他們當面稱他“段局長”“段英雄”背后則叫他“段瘸子”“斷老倔”他給人家講原則,人家禮尚往來,對他也“講原則”對他兒子非但沒有特殊關照,反而警惕有加。
段子清為官清廉,從不以權謀私。即使當了局長,全家仍然住在那個60多坪的舊房子里。兒女為此與他多次發生爭執,但他卻十分固執地說,“我一個討飯的,住這房子就很滿足了。去西山看看,吳排長他們住在哪里?”
兒子段忠要他為自己的前程去找找關系,送些禮品什么的。卻遭他嚴厲訓斥:“用人靠組織, 工作憑本事。挖門子,托關系的事情你老爸不會做,也不能做。”段忠急了,“老爸,現在什么年代了,你還抱著老皇歷不放。看看我周圍的同學、同事,學歷、能力、貢獻都不如我,可他們靠跑、買、送,一個個都蹦達上去了!”
段子清一拍桌子吼道,“跑官要官,買官賣官,黨紀國法不容,他們遲早要倒霉的,這事咱不能干! ”
段家父子為此越鬧越僵。段忠看到老爸油鹽不進,知道靠他無望,便下決心自己折騰了。
此后,段子清發現兒子變了。抽煙、喝酒、跳舞、搓麻等,什么都會了。工資一分不交,還偷偷向他媽要錢。時間不長,兒子當上了副科長,兩年后又升任科長。自從有了官職,他的手頭寬余了。隔三差五往家里拿東西。開始是土特產,后來是煙酒,接下來便是人參、蟲草等東西了。
段子清覺得苗頭不對,便開始質問兒子,“這些東西從哪兒來的,是不是收受賄賂了?”開始,段忠還搪塞說是自己買的、朋友送的。后來,干脆不耐煩地嗆嘴說,“這點東西算個啥,愛用就用,不用就扔掉!”
正當段子清為兒子擔心時,段忠竟然升任副局長。半年后,兒子突然告訴他,自己買了一套房,要搬出去另住了。當來到兒子的新居時, 段子清和老伴目瞪口呆。170多坪的大房子, 四室兩廳兩衛,核桃黃的木地板,一色紅木家具,進口冰箱、彩電, 高檔廚具餐具,各色吊燈、壁燈把室內映照得金碧輝煌。踏進其中,猶如宮殿。
“這,這房得多少錢?”老伴帶著驚疑與擔心的口氣問道。
“也就二百萬。”段忠一付財大氣粗的樣子。
“你哪兒來這么多錢?”段子清質問說。
“噢,爸放心,我們是貸款買房。“兒媳一邊向段忠施眼色一邊解釋道。
知子莫若父。段忠夫妻都是國家公務員,工資清清楚楚擺在哪兒。他們一家三口花銷不少,哪兒來這么多錢置買這么高檔的房子和家私。憑借直覺,段子清知道兒子的錢財來路不正。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段忠啊,違法亂紀的事情不能做,那會毀了你的!”段子清語重心長地說道。
對老爸的嘮叨,段忠早聽膩了。更何況自己已經闖出了一條路數,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對老爸的話自然不屑一顧。“爸,你的老腦筋真是跟不上趟了。上頭不是號召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連兒子住好房過好日你都不樂意啊。”段忠一付玩世不恭的樣子。
“上面號召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要用知識、勞動和正當手段致富,而不是用權力、貪腐、官商勾結等歪門邪道去發不義之財!” 段子清氣得臉色發青,他聲音顫抖地說道:“段忠,我告訴你, 路都是自己走的,不聽老爸的話,遲早會毀了你自己。”
見段忠仍然無動于衷,段子清長嘆一聲“唉,這個江山,怕是要毀在你們這些人手里了!”說完扯上老伴走了。
段子清發愁了。眼見兒子在錯路上越走越遠,他卻無可奈何。大義滅親,向組織揭發兒子?一來沒有證據;二來畢竟舔犢情深,他就這么一個兒子。無奈之下,他說服了老伴,下決心離開常山,去吳家村照顧二位老人,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段子清是個閑不住的人。在吳家村,除了照顧二位老人, 他還常過問村子里的事情。眼見村民都很窮困,他心里很難受,便和村干部商量脫貧致富的辦法。可吳家村坐落于深山,交通閉塞,土地很少,打不下多少糧食。他見村里有些人家種了些核桃、大棗,樹長得很好,只是結的果實不好,收不了多少,也賣不上價錢。于是,他從農科院請來專家到村里考察。
專家仔細考察了吳家村的山勢、地貌、氣候條件,取了些水土進行化驗,然后對段子清和村干部說,“這里很適合種植核桃、大棗,問題是村里果樹品種不好。農科院就有好品種的樹木,用引種或嫁接的方法,即可在四周山坡上培養出大面積好果樹來。農科院可派人來進行技術指導,只是要有一定的投入。”
村干部一聽此話便發愁了,“村里沒錢吶!”
段子清說:“沒關系,我捐一萬元,再去爭取點扶貧款。”
那時候,一萬元可是個大數目啊。這把吳家村村民感動的都不知說啥好。就是從那時起,村民都改稱“老段”為“段老”
“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還錢。”三年后,吳家村的核桃開始掛果,棗樹成氣候了。那棗子個大、核小、肉厚、糖分高,一上市便很受歡迎。但問題來了,棗子豐收了卻運不出去。吳家村人口不多,壯勞動力更少,僅靠人背驢馱。十幾萬斤棗子得幾個月才能運下山。
就在段子清和村干部為此事發愁時,段忠來到吳家村。此時他已是交通局長,車開到山下沒路了,是爬了十多里山路上來的。
“爸,你來這里五年多了,二老送走了,對老排長也有了交待。回城去過個六十大壽,辦了離休手讀,好好安度晚年吧。這山高路險的,別在這兒折騰了。”段忠說得很動情。
“是啊,這里山高路險,可他掩護了多少八路軍吶。建國三十多年了,這兒還是老樣子。你看那滿院的大棗,就是運不出去,讓人心疼啊!忠兒,現在不是搞村村通嗎,你是交通局長,給吳家村修條路吧。”段子清用近乎懇求的口氣說道。
“來時我看過了,這條路雖然不長,但得架兩座橋,鑿一個隧道,工程量很大,得花上千萬資金,這錢一時半會兒我可拿不出來。”
“沒關系,什么時候你把路修好了,我就下山。”段子清的話說得很決絕。
段子清沒想到,半年后這條路竟然開工了。
第二年秋天,正當吳家村人敲鑼打鼓,歡慶公路修通之時,段子清卻失蹤了。
在吳家村人的心目中,段老可是大恩人、活菩薩呀!一時間,無論男女老幼,村民全體出動,四處尋找段子清。
段子清哪里去了?
這會兒,他正在監獄的會見室里,與兒子段忠面對面坐著。
“你犯了什么事?”段子清強忍悲痛,聲音顫抖地問道。
“還不是為你修那條路!”段忠面帶羞愧,怨忿和不服氣。
“為老區人民做好事的錢你也敢貪!?”段子清眼冒怒火。
“唉!”段忠長嘆一聲,“爸,你知道嗎,現在即使誠心誠意為老百姓辦點事,也要以腐敗的方式去做!”
段子清滿臉的驚訝與不解。
“就說這修路吧。”段忠用無奈的口吻說,“上頭要搞村村通,這是好事。可需要修路的地方太多了,但經費就那么多, 僧多粥少,誰都想要。而經費就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給你,可以說一百個理由;不給你,也可說一百個理由。想拿到錢,就得給人家好處。百分之十的回扣,這是潛規則。這還不算,還要用他們指定的工程隊,指定的水泥、鋼材等。不這么辦,你就拿不到錢,修不成路。”
“他們貪你也貪?”段子清質問道。
“我不拿點,人家就覺得你不是一路人,也不會給錢的。”段忠辯解說,“唉,該我倒霉啊!拔了蘿卜帶出泥,省廳吃我們回扣的那個處長犯事了,帶出了我。”
段子清搖頭說,“段忠啊,都到了這里, 你還沒真正接受教訓啊!俗話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是該你倒霉,是你必然倒霉。陳毅元帥曾經說過,‘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走這條路的人,可以僥幸躲過一次,兩次,十次,八次,能次次躲過嗎,遲早要被抓到的。”
人們在西山烈士墓前找到了段子清。
九位烈士的墳墓都培上了新土,墓地的雜草已鏟除干凈,周圍的松柏也澆過了水,墓地傍搭建了一個窩棚。段子清對來找他的老伴和村民說,“老排長臨走時囑托我,要守好他們打下的江山,可我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教育好,愧對他們呀!倘若泉下有知,看著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被那些貪官污吏糟蹋成這個樣子,排長他們不知做何感想。我老了,退休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這點凈土,算是向他們贖罪吧。”
人們看著這位從戰火中走過來的風燭殘年的赤誠老人,都不知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