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平
榆錢兒
趙曉平
“榆錢兒” 是個鄉村小姑娘,是小時候住姥家結識的伙伴,這是她的外號。想到她,想到其他伙伴,以及想起小時候住姥姥家的事,總會有許多帶清甜、微苦、篤實的氣息悠悠飄來。
四十多年前,伙伴堆里多了個怯生生小姑娘。不愛言語,笑聲不多,總是忽閃睫毛靜靜地看著大伙、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什么……給我的印象是個似有心事、怕招惹是非、和大家保持一段距離的女孩。起初,我不知她名兒,聽伙伴喚她“榆錢兒”,便也就跟著喚“榆錢兒”。誰知,聽我喚 “榆錢兒”,她卻羞紅臉,嗔我一眼,現出老大不高興。
帶著疑問,我去問姥姥。
姥姥沉落臉說:“那是嘎小子們,瞅見她愛吃樹上的榆錢兒,給她起的外號。以后,不能叫外號。她小名叫蘭英兒。爸沒(死)了,媽走(改嫁)了,從小跟瞎奶奶過。奶奶沒了,一直跟大爺(伯)家過。是個苦命孩子。”
“愛吃樹上榆錢兒,有啥怕說的?”
“傻孩子,你吃和她吃不一樣。你是嘗鮮,她是解餓。在大爺家,做飯、割草、喂豬、喂羊,家里粗活、都她干。吃飯在后面,吃的多是剩飯菜……正長身子骨的年齡,肚子餓了找東西吃,是沒法子的事。有人常見她捧著瓢喝涼水。春天里吃榆錢兒,總比喝涼水強,再說,她是假借回家喂豬,背著人吃……”
這些,我哪知曉。如果知曉,絕不會喚她外號。那是揭短,讓人沒面子的事。其實,伙伴們喚她“榆錢兒”,也未必有什么壞心思,那樣的年齡,圖得不過是快樂快樂嘴而已。我是屬于跟別人學,在不曉情由下惹了她不高興。從那以后,我再沒喚過她“榆錢兒”。不過,我不喚,不等于別人不喚,伙伴群里頑皮至極的人多的是,偏有人專意逗她。她越不愿聽,越有人滿街筒子喚“榆錢兒”。透明、尖嫩、清亮的童音,在村里上空飄出很遠。甚至,還有更頑皮的,從老高的樹上采下帶榆錢兒的樹枝,在她眼眉頭搖來搖去,像招惹蜜蜂那樣故意氣她。我多次見“榆錢兒”眼轉淚花,扭轉頭老半天不睬人。說來也怪,即使如此,她也不愿離開大伙半步。因為她不記仇,不惱人,大伙也不疏遠她。我的印象里,她是個柔弱、嘴笨、膽小、有卑怯感的女孩。后來發生的一樁事,讓我改變了對她的印象。
姥姥家村西是條河,河邊有大片樹林。一年四季,散發著多種氣味:樹葉味、花草味、泥土味、牛羊糞味……春天那里鳥兒多,花兒多,野菜多,又在水邊,伙伴們常去那里玩耍。這天,我們男孩子們在林子里瘋跑,女孩子和小不點的男孩在河邊摸小魚、捉小蝦。突然有孩子哭叫起來,大家跑去,只見“榆錢兒”和一個男孩在河里撲騰,且被水流沖出老遠。在河沿,大家邊叫喊邊追趕。跑得最急的是被淹男孩哥哥大寶。他隔著岸邊的高土坎就跳入河里,然后死命拽住她倆,往岸邊拖。在大伙幫助下,三個落湯雞樣的人兒上了岸。到岸上,“榆錢兒”抱著男孩要別人捶他背、控水,她自己卻小臉煞白、打著冷顫……等男孩吐出幾口水,大家把男孩和他哥一塊送回家,竟忘了“榆錢兒”。有人跑回去尋,河邊、林間早沒了人,只在上岸處留下一灘水跡和帶水痕的雜亂腳印……
當被淹的男孩在被窩里暖和過來,受驚嚇的小臉,由白轉紅,大家舒出長氣,發現“榆錢兒”又來到了人群里。她雖換了干衣服,可發辮上卻仍掛有草葉,布鞋也是濕的。她來后,沒住閑,叫我回姥姥家踅摸紅糖,說沖水喝去寒,讓男孩家人點火燒炕……舉止干脆、伶俐,語氣活脫像大人。
被淹男孩叫二寶,是個常年掛有鼻涕的家伙。與小姐姐們在河邊捉蝦、玩水本來很好,因天性好動滑進河里。河水不算深,能沒大人腰,可對二寶來說能沒脖子。水面看似平緩,實際流速快。人落進去,眨眼就沖出老遠。“榆錢兒”是聽有人驚叫,發現二寶落水的。多少會鳧點水的她,沒遲疑,就跳了下去。在河里因二寶掙扎,她也嗆了幾口水,若不是大寶下來,她和二寶都危險。這件事,讓她在伙伴心里換了個人,從對她流露的眼光可看得出。
哪知,第二天清早,姥爺帶著涼氣從外面進屋,告訴姥姥:“蘭英兒在莊西樹林里哭呢,大清早一個半大丫頭在沒人處哭,像有啥委屈。”
姥姥聽后“咳!”地嘆口氣,然后去對面屋,把睡回籠覺的表姐(姥姥孫女)喊起來,讓她去把“榆錢兒”哄家來。
好一陣后,表姐領“榆錢兒”回來了。她只站堂屋地里抹淚,說啥不進屋(可能知我在,難為情)。隔著門簾,對她哭的原委,我斷斷續續聽了個大概:昨天,她在河水里折騰一番,從二寶家出來就打噴嚏,過后晌,感覺渾身發冷,骨節酸痛,牙齒打顫,躺炕上不想挪動。見她病了,家人沒問究竟,反給臉色。大伯嫌她沒心眼,愛管閑事,著了涼是自找。數落她耽誤了熬食喂豬,賭氣用馬勺直砸豬屁股;伯母數落她女孩子家跟男孩子瘋跑,還逞能跳河救人,沒被水沖走,就龍王爺開恩,一點小病,占著炕面裝功臣;比她小一歲的叔伯妹子,不說話,可嘴巴撅起老高,嫌她穿了她的衣服;只哥哥們從地里回來,見他躺炕上滿面赤紅、昏昏沉沉,輕淡問候了幾句,等吃罷飯就都出門了。春天里,家家見天兩頓飯。下午飯沒胃口吃,水米沒進。晚上,想碗熱湯面,自己不敢說,也沒人理會。半夜醒來,望著漆黑窗戶,想念起死去的那些親人……流了半宿眼淚,枕頭洇濕一大片。天亮自覺輕松些,便謊說給羊采樹葉,拖著虛軟身子,來樹林找沒人地兒痛哭宣泄……
聽的讓人酸楚。我不信世上還有這樣親大伯,可句句聽了真實可信。姥姥聽了表示飯后去找她大伯算帳。姥姥在村里輩分高,有這個資格。
大約地震第三年,中秋節我去姥姥家,在街上碰到一個背筐姑娘。筐里是草,很重。壓的姑娘彎著腰,滿臉通紅,額頭和鬢角淌著汗。見了我,欲言又止地咧嘴笑了笑。可能見我沒反應,低頭走過去了。當時我沒認出她是誰。旁邊有人告訴,那是蘭英兒,才知是她。那人又說,蘭英兒出落成大姑娘了,能吃苦、勤快的很。去地里干活,回家向來不空手。家里的柴草,多一半靠她。前兩天,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是離三里路的黃莊人。她還沒點頭。據說,男方哥們多,弟兄五個,姐一個,與她大伯家人口差不多。莊里人擔心她嫁過去會受窮,大都不贊成這門親事,可她大伯愿意……
我沒細聽下文。在鄉村,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總是很多。誰家有點事,不用半天全村人都知道,而且還愿品頭論足。當然,從善意角度理解,蘭英兒情況特殊,較之別人可能更讓村里人關心。可對我來說,是外鄉人,再加時間久的緣故,有了陌生感,關心程度便沒那么高了。所以她是嫁黃莊人,還是嫁李莊人,沒消片刻,這件事在腦海里,便像田野里飄拂的禾香一樣,隨秋風散去了。
今年正月初三,我去舅家拜年(此時姥姥已作古多年),酒足飯飽后去兒時伙伴家里串門。伙伴小名兒叫樹奇,比我大兩歲,現今做了倆孩子的父親。長時間沒見了,固然是親熱。他媳婦個頭不高,臉有赤紅,很健談,是說話爽快人。和他夫婦倆正閑聊,院外又進來一個略胖身材的中年女人,與樹奇媳婦沒兩句話,樹奇媳婦旋既去了對面屋。來人可能怕礙眼,便想去堂屋等。這時樹奇問她:“你認識他不?”
她端詳著我半刻,搖搖頭。
“小時愛住姥家,會吹笛兒—”他提示她。
“你是,曉平?”她盯著我問。
“是呀。”我答應著,也端詳她。
“你還認得她不?”樹奇又問我。
我看著她也搖搖頭。
“你還記得榆錢兒不?”
“榆錢兒?當然記得!是她?”
“不是她是誰?”
這么一說,她的面龐恍然熟悉起來。只是眉眼、體態變得認不出了。
一會兒,樹奇媳婦換好衣服出來,同“榆錢兒”說笑著走了,留下一個難與過去重合的影子。
也難怪,一晃過去多年,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
從樹奇嘴里知道,如今“榆錢兒”家在村中雖算不上大富,也算中上等的殷實戶。她沒外嫁,而是在本村找了婆家。丈夫我認得,就是小時伙伴大寶(被她救過的二寶哥)。在外當了幾年汽車兵,會駕駛也懂修理。復員回來,趕上改革開放搞活經濟年頭,心眼靈活的他,靠借錢和貸款買了部翻斗大卡車,專門跑礦石和沙子運輸,沒幾年家里就發了,如今已發展到有三輛卡車、一輛小轎車。二寶這些年混得也不錯,自己承包個采石場,家里蓋的房子,高大、明亮、氣派,像樓房。也有了自己的小轎車。二寶對嫂子視如親姐,至今不喚嫂子,叫姐,始終沒忘救命之恩。“榆錢兒”從小受苦,找了個好丈夫,全身心都撲到婆家了,很得婆家上下喜歡。前兩年婆婆過世,她不顧家人反對,硬是將八十多歲的大伯贍養起來。大伯膝下有四個兒子,一個閨女,為他養老的事,兄妹幾個鬧得不可開交。每月輪流著串房檐吃飯,到老了很可憐。“榆錢兒”看不過眼,不忍心讓伯父老年遭罪,便擔負起了親生兒女義務,負責全部吃穿,還給些零花錢。據樹奇說,每當有人故意用刺激的話語問老人,當初怎樣對待“榆錢兒”的時候,老人或是假借耳聾裝聽不清打岔,或是緩緩地擺手,現出愧疚。
我記得姥姥曾講過,“榆錢兒”大伯對父母就少有孝心。“榆錢兒”爺爺、奶奶在世,十冬臘月少糧、少柴,屋里冷得像冰窖,餓著肚子還要去路邊拾草葉子取暖。“榆錢兒”大伯那時已娶親成家,正年富力強,院門口茅草垛和玉米秸有不少,他不但不接濟貧困父母,還說風涼話,埋怨父母沒能耐,沒吃、沒燒怨不得別人……那話讓人聽了心里冷颼颼。光聽外人說,興許有夸大嫌疑,可“榆錢兒”小時在他家里生活,對親侄女如兩旁世人,應該可以證明。按樹奇最后的結論觀點:“當下老了,兒女對他不孝,怨不得別人,只怨自己,言傳身教沒給后代做出好樣子……還不是榆錢兒心地好,善良,不記恨大伯。”他略作沉思狀,頃刻又補充說,“人在啥時候,也別冷著心待人,榆錢兒和她大伯就是典型。”說完,樹奇遞支煙給我,他也銜上。我們點上后,他深吸一口,然后浮著沉思的神情慢慢吐出。
煙霧在屋里輕飄飄散開。
我細細品味他所說的最普通、平白卻又頗為深刻的人生道理時,房檐的冰凌正滴答滴答融化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