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模糊性
□趙豐
喜歡做夢的感覺,情節和細節的不確定性,構成了夢境的魅力。黑暗的時光,任我的歲月流逝。散淡的碎片,將漫長的人生聚攏成模糊的圖像。
某些歷史人物,由于無法還原其真實的生命過程,難免會存在著不確定的因素。就像傳說中的炎帝、黃帝、堯、舜、禹、后羿,誰能證明他們的存在呢?我們縣里有位民國時期的人物,因為有爭議,恕我不能寫出他的名字。他是一位兵工專家,解放初期被當作惡霸鎮壓了。他的人生如同電影的斷片無法銜接,因此具有極大的模糊性。既然是專家,那就好歹是個大人物,不進縣志不行,只能模糊他的歷史,含糊其辭,留待后世定論。
閱讀西方哲人的原著,常常進入不了作者所描述的境界。閱讀了幾頁,仍是一頭霧水。像康德、叔本華、雅斯貝爾斯,他們總是繞一個很大的圈子,才會進入論述的本意。他們喜歡模糊的闡述,仿佛這樣才能顯示出哲學的深沉。有時候,我陷入那種不著邊際的語境,云里霧里的,身心里有一種霧里看花的感覺,身邊的景物事物也都模糊起來。
欣賞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種形象大于思維的特征,揭示的就是藝術形象的模糊性。似與不似,似曾相識,抽象和具象,意境和含蓄,所要闡明的都是藝術的第三境界:模糊性。可以說,正因為事物的這種不確定性的普遍存在,第三境界才具有了更深層次的研究價值和意義,才具有事物價值的彈性空間。一切事物的生成都是在第三境界,一切藝術的價值都在于其自身的模糊性。
是誰說過?距離產生美,模糊產生美。就像熱戀中的男女,彼此的審美其實是一種模糊的過程。須臾間,他的影子消失在暗夜里,于是她徹夜難眠;恍惚中,她的身子浸泡在月色里,于是他神魂顛倒。主體和對象相互膠著,才會產生審美的趣味和快感。
朦朧,模糊,眼界似不夠遠,但卻可以帶來寬闊的胸懷。迷霧中的大山,總會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想象。曾經置身于蓬萊仙島,渴望著海市蜃樓的幻境出現。可是我也許屬于凡人,無法享受到那種虛無飄渺的精神饗宴。
品賞齊白石畫的蝦,感覺總在“似與不似之間”,蝦的眼睛用濃墨橫點突出很長,短須上兩條長臂鉗挺拔有力,軟中帶硬,節與節之間表現了筆斷而意在的意境。在他九十歲后,索性去掉了蝦須。他用藝術化的模糊性,畫出了蝦的神性,以達到“不似之似”的境界。
繪畫的功力,是從真實到模糊的過度。“似與不似之間”是自然的造化,是藝術家在對彌漫著“模糊性”的客觀事物發揮豐富的想象之后,以個人的學識修養、審美理念結合繪畫技巧,所展現出的形神兼備。我不會作畫,但不乏追溯繪畫史的勇氣。十九世紀以來出現的西方印象主義繪畫,雖然表現的是自然光色的變化,但所描繪的方法是模糊而不是精確的。法國畫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創始人之一莫奈的《日出·印象》,描繪的是勒阿弗爾港口一個多霧的清晨:海水在晨曦的籠罩下,呈現出橙黃或淡紫色。天空被微紅的色塊渲染,水的波浪組成厚薄、長短不一的筆觸。波浪的背景下,三只模糊不清的小船穿越于微薄的霧氣中。你能依稀辨別出船上的人或物,甚至會感覺到船在搖晃中緩進……如此大膽地用“零亂”的筆觸來展示霧氣交融之景,令一貫正統的沙龍學院派藝術家大跌眼鏡。
隨著鑒賞力的不斷提高,我越來越體悟到繪畫藝術的魅力,那就是:“明晰”的描繪并非就是真實,藝術家主體精神的覺醒體現在“只有當他忘掉一切他所見過的玫瑰,他才能創造自己的玫瑰”,這是精確到模糊的變革,是“造化”與“心源”的溝通,塞尚如此,凡高也如此。中國畫壇從南宋開始,注重的是藝術的模糊性,畫幅雖小卻富有詩意。南宋四大家之一馬遠的《寒江獨釣圖》,把“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描繪得淋漓盡致。一個老翁坐在一葉扁舟上垂釣。除了這一處筆墨,畫面其余都是空白。在空白之中,我們浮想聯翩。說到底,這些留白并非真正的空白,而是模糊不清的水流,或是水天相接的淼茫。計白當黑,疏密有致,這是畫的妙處。
這世間一切事物,是由陰陽矛盾變化形成的。一陰一陽謂之道。這是《易經》的說法。繪畫正是如此,寫其形,表其心,達其神。藝術形象一旦達到了“似與不似之間”的境界,方能陰陽合一,神形兼備,表述出客觀世界的模糊性。
在中國古代小說家中,對模糊性創作規范真正具有自覺意識的是曹雪芹。他以一部《紅樓夢》展現了一個巨大的虛無。主題、形象、情節,都是模糊的天地。《紅樓夢》一經問世,就登了大雅之堂,成為人們的案頭、床頭之作。
時光會讓我們看清真相。佇立在幽深的時光隧道,驀然回望,我們會發現,詩歌意境的模糊性,遠在唐代已讓李白、杜甫們登峰造極,令閱讀者瞻仰膜拜。古典詩詞的模糊性啟發了曹雪芹,才使得《紅樓夢》創立了小說的模糊性規范。顯然,《紅樓夢》的意義不僅僅在作品本身的藝術性,更在于文學史上的改革性。
消瘦的魯迅撫摸著《紅樓夢》的舊書頁,表露出看透玄機的微笑。他說:“《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紅樓夢》的模糊性表現在:它以頑石的傳奇、木石前盟的出典為起始,虛誕上下,幻化東西,虛無縹緲;而后幻景四出,“轉化”不斷,唱“好了歌”,論正邪說,出通靈玉;繼而夢游太虛幻景,曲演紅樓夢,迷指十二釵,出警仙,飲仙醪,臨迷津;后又起金玉良緣,照風月寶鑒,述可卿夢告……這一連串的虛幻內容,表明了作品的運行憑借的是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化機制。
作為一部小說,《紅樓夢》當然也不允許用“史筆”來直書其事,將真事隱去,以虛無為作品的靈魂。從藝術構思的角度出發,作者的開場白不難理解為:《紅樓夢》是借助虛擬的通靈之說,經過“一番夢幻”的慘淡經營,才隱去了真人真事——幻化了生活素材而寫成的。換言之,《紅樓夢》的藝術真實是作者對現實的材料進行“虛擬”、“幻化”的結果。
堅守在孤獨的書房,曹雪芹清醒地意識到:創作猶如畫大觀園一般,“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他在乎的是藝術的模糊背景,“遠無鄰村,近不負廓,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于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他主張用模糊的原則處理材料,“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以減襯添,以藏托露。從而把《紅樓夢》寫得玄之又玄。讀之,如捉水月,抵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
雙關性、多重性、暗示性,是《紅樓夢》敘事的主體。在真實中尋找虛無,在平淡的生活里尋找詩意,使讀者在模糊的敘事里尋覓精神的慰藉。似斷似續、若明若暗的情節線索,及至隱藏著的伏線,甄士隱的夢幻、好了歌的注解、十二釵的判語、行文里的曲詞,讓讀者窺見、揣摩、聯想,成為閱讀的樂趣。曹雪芹不但在主觀上認識到描述要“新雅”“神韻”,而且在創作實踐中,一反才子佳人對描述對象膚淺的思索和笨拙的模擬,“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賦予描述以不確定性。
如此,讓我們品味它的一個個細節:在給襲人的判詞的前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畫面寓“花氣襲(諧音席)人”四字,這只是一種理解;另種理解是,暗示襲人性格外表柔美、芬芳如鮮花,內里下賤、丑陋得似破席;還有一種理解,鮮花示美貌,破席示被人睡了又睡,畫面寓襲人操行不良……想象豐富的讀者自然還會有四五種理解。再來品味對黛玉的描寫。黛玉的相貌可謂美矣,但翻遍全書,對她的外貌竟然沒有一點確定性的描繪。黛玉出場時,“兩彎似蹙非蹙柳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眉毛若一抹輕煙,卻是“似蹙非蹙”的不確定;眼睛為一雙“含情目”,卻是“似喜非喜”的含糊其辭。然而描述越是這樣不落實、不確定,越能調動讀者的想象力,讓人感到林黛玉美到無法落實的地步,不免滋生天女下凡的感嘆。
在厚重的書頁里,我們發現了大觀園中的許多異草:茝蘭、青芷、紫蕓、金葵草、玉蕗藤、藤蘿薛荔、杜若衡蕪……如何賦予它們以神韻,這是十分困難的文字抒寫過程。曹雪芹通過人物之口,說它們就是“《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且一一對照出來,使異草閃耀出靈動的神韻。
內心的隱秘,潛藏的情愫,使得《紅樓夢》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捉摸不透的才子佳人。“紅學”的誕生,正是在于曹雪芹那種描述的不確定性,以及模糊的美學潛質,從而給我們帶來了自己心中的林妹妹,以至今天依然有人興致勃勃地探究著大觀園的遺址。曹雪芹運用著“不備”“不均”“不到”的簡約性,使得《紅樓夢》的語言似大海的冰山,模糊朦朧,藝術境界層出不窮。
藝術的審視,常常令我變得自信起來,將生命里曾經的自卑和猶疑換成果斷。我斗膽妄下定論:《紅樓夢》如同唐詩宋詞一般,把文體的模糊性創作規范發展到不容后人臻于完善的高度。
汪曾祺的小說很難看出主題,閱讀時有種朦朧的迷惑,甚至有評論者從社會學角度認為其小說功能系統紊亂。他將散文詩的特質引入小說創作中,營造出一種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他的小說清新明凈、工麗整潔,在意境上注重氣韻、聲韻、意蘊的融合與表達。汪曾祺在與施叔青的對談中談到他對《世說新語》及宋人筆記等類型文學作品的傾心,認為這類作品寫的是一種模糊的意境,一個難以言說的事實。但難以言說,并不代表沒有言說的可能。汪曾祺如是說:“我認為應該應允主題相對的不確定性和相對的未完成性。”“作品要容許一定的模糊性,不是故弄玄虛。”
欣賞文學、文藝作品,對我來說是一種生命的愉悅。總是堅守著這樣的意念:委婉朦朧,乃為上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模糊的,并不真實的感覺,迷漫進我的身心,仿佛身在天外,意在迷宮。
真的,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不清晰,是種美感,就如隔簾觀月,霧里看花,有一種朦朧之美。生活里,我們常常需要一點煙霧,把粗糙的現實軟化,使它看起來柔和,多一點迷離。
水光瀲滟,山色空濛,西湖的美獨步天下,而在世代居住在西湖邊的漁民眼中,這里不過是許多水的集合,甚至哪年哪月還淹死過哪個人。
嫦娥奔月,吳剛玉兔,那長瀉而下的清輝縷縷,是古今中外多少詩人心中美的代言,而自從阿波羅號帶回一塊黑乎乎的月球礦石后,冰透華貴的廣寒宮唯有黑暗與荒涼……
霧里看花花最美,這是一種整體美。爬山時,看到白云繚繞下青翠的山峰,可是累其筋骨爬上去,青翠的峰巒不過是一塊塊再普通不過的糙石,縹緲的云霧變成了一顆顆看不見的水汽分子,心情頓時一落千丈。
霧里看花,這是求索之美。叔本華說,人的實質是苦的欲望沒有滿足時,飽嘗滿意的痛苦;欲望滿足了,又要忍受精神空虛的折磨。人就像一個鐘擺,煎熬在滿意與空虛之間。求知是人本能的欲望,霧里看花正是對待這種欲望最好的途徑:欣賞著美,心中懷著進一步了解它的愿望,卻為守護它的美,并不采取求索的行動,自然不抱獲知的希冀。這若即若離的狀態,正是介于滿意與空虛之間的最佳狀態,乃是人生的享受。
有人說,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排列組合,排列得好,就是美,否則就是丑,而參與排列的都是些最普通的資料。所以,太多的山水之景,只適宜于我們駐足遠看,欣賞那整體建構的美。反之身臨其境,便會大失所望。
隔簾觀月,霧里看花,這是一種想象美。就像行車在大草原,看到那一望無際的碧綠,會想到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會想到與之一樣無邊無垠的大海……而當你坐在其中,一只丑陋的蜘蛛、毛毛蟲、多腳蟲爬上你的腿腳,甚至你觸摸到了一堆羊屎、一攤牛糞,于是美感蕩然無存。
掩藏在草叢里、泥土間的蟲子,叫聲才會動聽,因為它不露其形。倘若,將它捉出來置于手心,它會心驚肉跳,怎么會發出悅耳的叫聲?觀看懸疑片的電視劇,如若心急,繞過過程,打開最后一集,就會索然無味。它的魅力,其實就在模糊不清的情節之中。
喜歡夢境的緣由,在于它會使我感到溫暖,讓我在模糊中將生活的丑陋幻化為美景,回味著虛幻的場景迎接第二天的日出。
這就回到童年里的一個夢。
那個夢的情景是這樣的:我和兒時的伙伴在灃河里玩耍。河灘有一只死去的蟬,晶亮的羽翅令我感覺到了美,于是用手掌托起在陽光下。沙子滾燙,陽光溫暖。一個叫虎蘭的伙伴突然從我的手掌里奪走了那只死蟬,化身為齊天大圣孫悟空,帶著死蟬騰云駕霧……
每個人都會在夢中不可避免地回到自己的童年。
夢中拜訪童年,就是叩問生命的原始狀態。朦朧,抽象。符合夢的形態。中年萬事憂憂,老年舉止維艱,都需要童年的夢境滋潤日漸枯萎的心靈。唯有童年心靈的原始狀態,才能讓人悟出人生的真誠和善良。那種意義需要我們咀嚼。
兒時的偶像是孫悟空。那時我和虎蘭傳閱著一本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連環畫。唐僧為何取經,我們不感興趣,孫悟空倒是很可愛,飄云駕霧的,一個跟頭就上了天,十萬八千里。我們曾激烈地討論著孫悟空會不會死的問題。往往爭執得沒有結果,就在河灘上翻跟頭。翻著翻著,就看見了一只死蟬。眼睛亮圓,嚇我一大跳。我不忍心面對死亡,便悄悄地挖了個坑兒用沙子掩埋了它。很長時間,我的心境都無法快樂起來,再也不敢到河灘上玩。我怔怔地問祖母,蟬怎么會死亡?人是不是也會有死亡的那一天?祖母拍我一巴掌,吼道:“碎碎個娃,什么死不死的,你才活了幾天?”后來灃河漲大水,大水消退后沙子厚了許多,我確信那只死蟬被深埋于河床之下,才放心地下到河灘。
蟬通禪。四十多個歲月過去,我心中的禪意自然堆積了許多。每到秋天,當我聆聽高樹上的蟬叫時,我會靜靜地坐下來,閉上眼睛,讓蟬叫與意識中的禪意相融。
兒時就那樣帶著一些悲傷和喜悅過去了,永遠不復返回。在生命的長河中,我偶爾會遇到一只死蟬。那一定是秋天,我漫無目標地在樹林中和河岸上閑走。灃河的沙子已被附近的村民用作蓋房的材料了。河灘上消失了細軟的沙子,似被開膛破肚的黑蛇。我無比悲凄地刨開一個坑,用雙手掬了黑土虔誠地將它掩埋。高樹上,有許多蟬高聲鳴叫。它們唱響的,宛若是生命的送行曲。
夢中的死蟬何以美麗,因為它是模糊的的物體。回到現實,死蟬卻給了我一種真實,所以我恐懼。人在幻覺中,死亡只是模糊的概念,墜樓是種飄飛的感覺,割腕是種淋漓的快感……
模糊的夢境,仿佛生命里的虛無。人在懵懂中,生命才會美麗綻放。是的,太過真實的場景,常常令我窒息。
不要總是相信直覺。幻境、模糊的事物以及感覺,常常會給我們帶來幸福。當然,你千萬不要選擇自殺。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