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
苦兒苦兒
□王都
一
總有一群小孩,被擺放在列車站臺,你本期待他們綻放花樣的笑臉,卻看見與年齡不符的蒼然。你讓他們上車,他們不來,你迎上去,他們又跑開。本來不必在意,卻給你帶來莫大又莫名的悲哀。你渴望他們遠去的方向至少有一片不必金燦的麥田,然而,那里卻只有一個孤冷的泥潭,不知何時,鉆出妖魔來。
這個世上,可憐的,小孩。
當我還是個孩子,當我已不是孩子,他們都站在離我不近不遠的地方,嘴巴不休不眠地張合,遺憾我什么都聽不到,不會讀心術,也不會讀唇語。耳邊只有無休止的白噪音,好像年久失修的半導體。我只好找出這一幅記憶拼圖,把出現在我生命里的這些小孩拼將出來,然后將畫著嘴巴的那一張都調轉過來,就當還他們一張久違的笑臉。
二
八歲那年夏天,我熱衷于從長長的刷著綠漆的樓梯扶手上滑下來,胸前留下一道臟兮兮又熱乎乎的杠痕,暖風夾雜絲絲清涼輕撫耳廓,卻變成回家后暴風驟雨的前奏。但即使挨了打,下一回我照舊固執地趴在樓梯上,“呼啦”一聲滑下去。有一次我滑到底,腳剛落地,一轉頭看見我媽買菜回來,正叉著腰站在那兒瞪我,我嚇得頭發都立起來了。
樓梯下面有一家小賣鋪,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妻,二人育有一女,比我還小兩歲。一家三口都不善言辭,小女兒更是幾乎不說話,頭很大,頭發枯黃又亂蓬蓬。早上,母親總是草草地給她扎個馬尾,好了往前一推,接著低頭干活。
記得那天很熱,我抓完螞蚱已經汗流浹背,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臉上一定又臟出了新高度,汗水、草汁和塵土,都在我的臉上大雜燴。螞蚱還在我手里撲騰,蹬得我手心直癢癢。我在大太陽直直地照射下,一口氣跑到小賣鋪門口,又想厚著臉皮賒賬買一個“冰袋兒”解渴,喝一肚子的色素。時間還早,他們沒有出攤,我利索地爬上他們家的窗戶,“咣咣”地砸玻璃。我不愿意敲門進屋,因為他們家的味道實在令人卻步,感覺有什么東西酸了餿了,卻從不舍得倒掉。敲了半天也不見人來,我悻悻地跳下窗戶,蜷坐在陰影里面,汗水滴在水泥地上,砸躺了一只螞蟻,嘴巴干得可以噴火,燒掉身后的大片草地。大概等了半個多小時,老天終于眷顧我這個執拗的小孩兒——他們回來了,跟著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警察和街道的大媽。我好奇地迎上去,看見大媽扶著快要哭癱的母親,小女兒怯怯地扯著父親的衣角,眼神里充滿了驚惑,并頻頻偷瞄父親扶著的少年。少年平頭,骨瘦如柴,像竹竿一樣纖細,但不如竹竿般筆直。他歪歪扭扭地走路,表情古里古怪,但看得出他很開心。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有知情的鄰居問,老張,孩子找回來了?父親含著淚,揚起酸楚的笑臉,重重地點頭。
“竹竿少年”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多年后終于被找到,然而腦子卻受創傻掉了。有人說他的智商停留在三歲,可我總覺得還不如三歲的孩子。有鄰居猜測,是人販子故意將孩子打殘,博人同情,幫他們乞討要錢。這些破碎又支離的信息是我聽來的,幾分真,幾分假,我都不知道。這些年,他所受的折磨,誰也想象不到,誰也不敢想象。人群散后,我手中的螞蚱已經不知去向。八歲的我終于開始嘗試著思考,我是不是也將小螞蚱從大螞蚱的身邊拐走了?就像那個“竹竿少年”一樣找不到家了?可惜孩子的認真思考不會持續太久,我拍掉手里螞蚱留下的殘肢斷臂,將未知的液體往衣服上使勁蹭了蹭,便一溜煙跑去找破兜子抓蛐蛐兒了。
然而“竹竿少年”的苦難沒有就此停止,或許這一輩子都不會終止。他被鎖在一間小屋子里,基本上不見天日。同胞妹妹并沒有善待哥哥,總是嫌棄他欺負他。我也在回想為什么后來開始進屋買東西了,可能僅僅是為了那惡心的好奇心。有時他會像一只巨型蜥蜴一樣,從一間屋子迅速地爬到另一間屋子,發出奇怪的叫聲。有時他會突然間打翻東西,滿屋子亂蹦亂跳,還會撞墻撞地自殘。偶爾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嚎叫,叫聲撕心裂肺,把大家從睡夢中驚醒。隔一棟樓住著一個暴脾氣的年輕人,經常為此罵爹罵娘,問候“竹竿少年”的八輩祖宗。母親時常坐在攤子后面默默落淚,買東西的人要叫她好幾聲才聽得到。父親面色更加疲憊,越來越佝僂,越來越滄桑。
我與“竹竿少年”僅僅有過一次交集,那卻是一次抱憾終身的交集。那時我已是高年級的小學生,有一天站在門邊等他母親找錢,他像沒有骨頭一樣斜靠在墻上,手里端著個碗,碗里有什么我已經不記得了。他毫無目的地轉著頭,嘴里嘟嘟囔囔的,臉向著一側有頻率地抽搐。忽然與我對上了眼,我心里一驚,見過他發瘋的樣子,擔心他手里的碗下一秒就會飛過來。但是他并沒有,他慢慢地離開了墻,往我這邊挪動,顫顫巍巍地把手里的碗向我遞過來,然后他居然沖著我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他是想和我分享碗里的食物。碗離我越來越近,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當他的母親大步走過來把他拽走,重新鎖進小屋的時候,我著實松了一口氣。
他可能下一秒就會忘記這件事,但我將永遠記得——我曾辜負了一個人的好意。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一定會伸出手——然而這種誓言,并不能挽回什么,也不能讓我好過一些。回憶是很可怕的東西,它總將我囚禁在某個時代里,不斷讓我想起,讓我難過,讓我自責,讓我走以后的路時,都倍加小心。
三
短暫的生命總會讓人唏噓,然而這唏噓和那生命一樣,走不了多久,走不了多遠。人們往往將這些事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搖搖頭,咂咂舌,嘆嘆氣,卻并沒有走過心。
但是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嘴唇總是青紫色的小姐姐。她就像天使一樣,總穿著一身白色紗裙,輕輕跳躍起來搖晃了白日光,旋轉起來讓整個春天的綠都失去顏色。后來有一天,她真的變成了天使,她和她溫暖的笑容,一并穿過柔軟的白云,飛去了天國。
那一年她八歲,我五歲,在其他小孩子都覺得我小,不樂意和我玩的時候,是她牽起我的手,將我從陰影里拉了出來,來到了美麗的陽光下。我們把紅磚磨成粉末堆在一起,撒上青草葉和小野花,假裝在做美食,然后大快朵頤起來。她陪我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戲,我在前面跑,她從來追不上,我邊跑邊笑話她笨,灌了一肚子的風,不停地打嗝,她也不惱,臉上有著不符年齡的成熟。我問她為什么嘴唇總是紫色的,好難看。她稍稍收斂了笑容,認真地告訴我她生病了。她總是感冒發燒,時不時就待在家里,不能出來玩。我經常蹲在她家樓下,大力仰著脖子,渴望她把窗戶拉開,露出那張暖人的笑臉來。
過了兩三年,我上了小學,有一天爸媽下班回來說,小姐姐已經不在了。
小姐姐是先天性心臟缺失,他們說她的心臟只有一半,生下來就不知道能活到幾歲。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自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所以格外珍惜時間,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純賺的。你看她總是在笑,好像一點煩惱都沒有。媽媽說到哽咽,告訴我她在非常難受的時候,還在安慰自己的父母。小姐姐的媽媽不懂上帝那一套,也不認識天使。她說,我女兒變成了小仙女,飛到天宮去了……
那晚我回到自己房間,罕有安靜地坐下來,用兩只手擺了一個“心”型,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一只手,心想小姐姐的心臟,就是這樣吧……那天晚上,我很不開心,沒想到人類的生命比那螞蚱和蛐蛐兒還要不堪一擊。看來,我是不可以和小姐姐一起長大了。
沒有什么比死亡更讓人難過,沒有什么比活著更令人快樂。
他是轉校生,我的同桌。時隔多年,我早已忘了他叫什么,只因我根本沒有正正經經地叫過他的名字。他姓葛,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葛蛋兒”,這樣喚了他半年。他是個文文弱弱的小男生,頭發軟沓沓的,手感特別好。他從不敢舉手發言,不幸被點起來,聲音也小得連我都聽不到,害得我每次都想替他回答,被老師批評了無數回。我怕吃不完午飯被老師罰,所以經常把剩飯剩菜倒進他的飯盒里,他從不反抗,默默地幫我吃。
那一年“五一”,他們一家三口去親戚家串門,晚上舅舅開車送他們回家,經過火車道時,車被急速駛來的火車撞翻,父母和舅舅當場死亡,他被送進醫院,搶救了幾天,最終還是走了。
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教導主任宣布這個消息時悲痛的模樣,我想那是絕對沒有摻假的感情。過了幾天,他走了,在升旗儀式上,校長請全校師生默哀。大家都低著頭,我聽見有低低啜泣的聲音,不知道那是真的傷心,還是膽小害怕。我揚起臉,憋住淚水,太陽穴鼓起青筋,頭漲得很痛,但是我就不哭,那是我最后的倔強。手里狠狠攥著的小本子,那是我們的秘密,約定不告訴任何人。我喜歡畫畫,而讀者就只有他。我將家里的打印紙裁成2寸照片那么大,用訂書器釘起來,在上面畫火柴人,自創各路武功,課間的時候我們兩個就按照這本“武功秘籍”吼吼哈哈地練習……
我成功地忍住了眼淚,不和他做最后的告別。我以為這樣做,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繼續陪我“練功”,繼續違心地夸我畫畫好。我曾經畫了兩張“無字天書”賣給他,共騙了他一塊錢,也總會有機會還給他。小孩子的自欺欺人,有的時候就像童話一樣,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我以為這一次,依然像考試前用踢毽子的數量預測分數一樣簡單,還在傻傻地想當然。
直到現在,我仍然在努力回想他的名字。
四
我見過洗手盆里猩紅的血和沒來得及扔掉的刀片,也追回過為情所傷而發狂裸奔的女孩。曾一起玩過的遠房弟弟,如今吸毒販毒,打架斗毆,被抓如同吃家常飯……我討厭他們,他們不知自己所糟踐的生命,是多少孩子苦苦追求,卻求而不得的奢侈。
兩年前,三姨姥家的小外孫女意外死亡。那孩子馬上就到上學的年齡,媽媽早已給她買好了新書包,她沒事就背上書包在家里走來走去,天天數著指頭盼開學。誰知,終究是沒能邁進校門。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躺在寢室里看電影,零食就放在枕邊,我驚坐起來,零食撒了一地。那還是夏天,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冷顫,嘴唇都跟著哆嗦起來。
老人常說,小孩子如果太聰明懂事的話,老天看不過就要收了他們。小外孫女真比同齡人更乖巧喜人,從小就不吵不鬧,喜歡幫大人干活,總說一些“大人話”,逗得三姨姥恨不得一天親她千萬次。
三姨姥在葬禮上精神已經不太正常,她喃喃地說了一些神鬼事。
小外孫女出事的前幾天,他們樓有一個女人為情自殺,穿著紅色裙子跳樓了。出事的那一天,她突然問三姨姥,阿姨是死在那兒嗎?她指了指樓下,正是女人落下的地方。于是小外孫女的死就帶上了靈異色彩。那天晚上,三姨姥因為感冒咳嗽很嚴重,起床去客廳倒水。小外孫女和媽媽住在另一間臥室,她見姥姥非常難受的樣子,就從床上爬起來,雙手捧著大梨,想送去給姥姥止咳。誰知不一會兒,家人聽到姥姥的房間里一聲巨響,趕過去發現,老式電視機壓在孩子的身上,孩子被砸到了頭,鮮血濺了一地。因為當時臥室里只有她自己,沒有人知道電視機到底是怎么倒下來的,只能猜測她當時想拿電視上的什么東西,夠不到,結果把電視拽倒了。
葬禮上,三姨姥魔怔了一樣,反反復復地問著在場人同樣的問題,“怎么就倒了呢?你說怎么就倒了呢?”
可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她。
無論什么時候,受苦的總是孩子。戰爭年代,孩子被掛在了冰冷的尖刀上,尸體被隨意丟棄在路邊,連掩蓋尸體的東西都沒有。我看過一張老照片,流浪狗嘴里叼著死孩子,茫然地看向鏡頭。饑餓年代,孩子不僅挨餓,在一些村子還被當作食物,兩家人互換吃掉。我奶奶在勉強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得挨家挨戶要飯養活家人,我姥爺五歲沒了母親,冬天要和弟弟把腳扎進牛糞里面取暖……即使到了現在,拐賣兒童、虐童、孌童案件仍從不間斷,也不知會持續到多久的未來……
常聽人說,人生好像長長的列車,沿途有數不清,卻看得盡的風景,總有人在上車,總有人在下車,提前下車的,不過是去欣賞另一片景色。如果這樣安慰自己,我還稍稍好過一點。
“六一”是快樂的節日。這一天,天空一定是五彩繽紛的,水面一定是波光粼粼,即使未曾下雨,也橫跨著彩虹的。我卻在這樣美好的日子,煞了大家的風景,壞了大家的興致。
但是,我真的不可以忘記這些“長不大的孩子”。
因為他們只能活在,我的心里面了……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