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
丑舅舅
[桑格格]
一
其實丑舅舅也不是很丑,就是小時候出天花臉上落了些麻子坑坑。丑在四川話里還有一層意思:他不要臉,臉皮厚,不怕丑。
丑舅舅出生的時候,還是建國前。說生出來時也是一個紅頭花色的大胖小子,乖得很??墒撬谝粋€窮人家,好像人一窮就配不上好東西,窮人家連個長得乖的娃娃也不太相配。丑舅舅剛滿月,就有算命的上門來,神神秘秘地說:“我夜觀天象,你屋頭落下一顆星子,這顆星子嘛是神仙降世,但是你屋頭喃太窮,塘子小了怕是養(yǎng)不起喔……”嚇得丑舅舅他媽一骨碌從產(chǎn)床上坐起來,扯著算命先生的衣襟求他想想辦法,然后吩咐丑舅舅的老漢,趕快去把坐月子的雞蛋炒來給先生下酒。
算命先生長了一張瘦長的臉和一個小小的腦袋,兩撇黑亮亮的胡子浸著油搓過。他身材也是瘦長的,一件老藍布長衫,戴一副圓圓的玻璃片眼鏡,整體看上去有點像是一條揚起頭來的眼鏡蛇。
看著女人慌了神,他眼睛一轉(zhuǎn),氣定神閑地撣撣衣襟,在一條長板凳上落座,但是角度和長度沒有掌握好,差點翹倒在地上。大家手忙腳亂把先生扶好。他才正正神,說:“我給你們出個好主意嘛,有個軍長,他的三姨太太生了個娃娃,前幾天在堰塘里遭淹死了,三姨太太喃想出錢買個娃娃,給整整三百大洋喔!三百大洋啥子勁頭!你們這個茅草棚棚嘛直接換成大瓦房噻……”他話還沒有說完,丑舅舅的媽坐在床上就大聲喊起來:“娃娃他老漢!快來!快來!”
丑舅舅的老漢舉著鍋鏟從廚房跑出來,他正在給算命先生炒雞蛋,聽到婆娘喊,就問:“啥子事?”女人氣得臉青面黑:“快點把這個瘟殤算命的給老子攆起走,他要喊老子們賣娃娃!”
這下,舉著的鍋鏟剛才還是炒菜的,立刻變成了打人的,在算命先生的腦殼上敲出一個大包。算命先生捧著那個大包一邊往外頭跑一邊大聲呼救:“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喔救命喔!”一趟子跑了八丈遠,然后驚魂未定地摟著一棵大柳樹喘氣,等氣喘勻了,就開始他擅長的咒罵:“龜兒子的窮狗屎還生兒子,生了兒子養(yǎng)不活,不是打擺子就是出天花……”這頭丑舅舅的老漢聽見了,剛剛把鍋鏟放下,抄起鋤頭又追了出來,算命先生一看家伙升級了,“嗷”了一嗓子,直接一溜煙跑出村,徹底不見了蹤影。
三天后,襁褓里的丑舅舅就出天花了。
丑舅舅的媽眼淚汪汪地抱著他,在屋里走來走去,可憐的小丑舅舅一臉紅色皰疹奄奄一息。丑舅舅的老漢在屋角里使勁抽旱煙,把煙鍋巴在鞋底子敲了敲:“……娃兒他媽,嗯,當初那個算命先生出的好多錢買娃兒喃?”丑舅舅的媽“呸”的吐了一口口水,罵她男人:“狗日的死男人,你是不是覺得還不如把娃兒拿去賣了免得死了啥子都莫得?!唵,老子倒了八輩子霉嫁給你這么個沒有出息的賣兒賣女的破落戶!”丑舅舅的老漢從屋角摸出一瓶酒,對著瓶子開始喝起來:“婆娘,不是我心狠,是娃兒跟到我們也命苦啊……”女人抱著娃娃放聲大哭起來:“哎呀我的丑兒啊,娘的心頭肉啊,你出天花娘老子也莫得錢給你醫(yī)喔,你自己命硬自己好嘛,好了我們好生養(yǎng)你……”
一周后,丑舅舅好起來了,開始叭叭叭吃奶。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哪個一逗就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小又爛的一張臉有多么滑稽。村里人都說這個娃娃命大,必有后福。
但是,丑舅舅不僅命大,而且命硬。
不知道當初那個算命先生是不是下了啥子咒,丑舅舅五歲上克死了他媽,八歲上老漢也得了一場傷寒死了。他一個小娃娃,頂著一臉麻子,壯壯實實又孤苦伶仃地活著,今天這個給口吃的,明天那個給口吃的,混著長大。每個人給他吃的時候,他都活蹦亂跳歡天喜地地道謝:“謝謝嬸娘!謝謝爺爺!謝謝幺婆婆!謝謝大姑爺!”
二
村里娃娃一起玩耍,都是娃娃家,在土坡田坎上跑著跳著都是歡蹦蹦的,看不出哪一個有啥不同。謝家二小妹崽最肯跟著丑舅舅耍,丑舅舅比一般男娃娃要手巧,個人過生活的娃娃嘛,啥子都要靠自己。山上的粑茅在他手里幾下就能折成一把紅纓槍,謝二妹扛在肩頭上,晃著兩個羊角辮子,笑嘻了:“丑哥哥,你好得行喔!你再給我編個叫雞子籠籠嘛!”丑舅舅又用麥秸稈稈給她編個小籠子:“走,二妹,我們?nèi)プソ须u子!”
叫雞子就是蟈蟈。兩個娃娃趴在草籠子里翻開一砣一砣的石頭,找叫雞子。翻開一塊舊陶瓦的時候,一只油亮油亮的叫雞子正搓著腿叫得響亮,一見光,“噌”的跳不見了。丑舅舅一跳八丈高,叫雞子根本看不見,但是根據(jù)他蹦跳的方位,謝二妹知道那也是叫雞子逃跑的路線,她跳起喊:“丑哥哥加油!丑哥哥加油!”突然,丑舅舅一個猛扎撲在地上,不動了。二妹趕忙跑過去,丑舅舅慢慢起身,雙手攏住喊:“二妹,把籠子拿來!”謝二妹連忙把籠子遞給他,丑舅舅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那個活物塞進了麥秸稈籠子,遞給二妹:“拿去嘛?!?/p>
二妹接過那個籠子,里面赫然多了一只威武的大叫雞子,響亮地大叫幾聲,好像很懊惱敗在了丑舅舅手下。二妹拉著丑舅舅的手搖了搖:“丑哥哥,你好得行喔!”丑舅舅嘿嘿一笑,把馬上要流出來的兩條大黃鼻涕狠狠吸了回去:“你喜歡我以后天天給你捉嘛!”
天擦黑了,村里響起大人們呼喚娃娃家回家吃飯的喊聲。二妹聽見她媽喊她了,她把叫雞子籠子遞給丑舅舅:“哎呀我要回屋了!我媽不許我和你耍的!你莫說和我耍了哈!”轉(zhuǎn)身就跑了,兩只羊角辮子一噠一噠地跑遠了。丑舅舅不知道為啥二妹她媽不準二妹和自己耍,為啥子喃?他不明白,他有點生氣。
娃娃們一個一個地走了,就剩丑舅舅孤零零地站在剛才玩耍的地方,手里提著那個籠子,粑茅編的紅纓槍在地上孤零零地躺著。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可是沒有人來喊他了,他回去也沒有人了。紅纓槍不要了,他提著叫雞子籠子,慢慢走著,順著村里的土路一點一點走,小腳板丈量著地??匆娙思页燥?,他就站在門口,他是等著人家看見他,叫他進去呢。籠子里的叫雞子也叫得響亮,是不是也餓了?他摘了片南瓜花,塞進了籠子,覺得自己還不如這只蟲子,一朵南瓜花夠吃好久,不像人,一天餓三遍。走了幾家,都沒有人叫他進去。轉(zhuǎn)到謝二妹家的時候,他避開了。他曉得二妹她媽不準二妹和他耍,那一定也是不得給他飯吃的。他還“呸”了一聲,罵了聲:“瓜兮兮,坐簸箕?!彼膊恢朗橇R二妹還是罵二妹她媽。他把籠子兩把拆散了,放了那只叫雞子。
轉(zhuǎn)了一圈,都沒有人喊他進屋吃飯。這個時候,他就去村長家門口站。村長是他死去的老漢兒的遠房表哥,他喊幺叔叔的。果然,幺叔叔村長對他招招手:“來,丑娃兒,是不是還沒有吃夜飯?”他本來是遲遲疑疑站在那里的,聽這么一喊,拔腿就跑進去了。他低著頭不好意思似的,小聲地說:“幺叔叔,我……沒吃夜飯?!辩凼迨搴鷩R幌滤K兮兮的腦殼,讓他挨著自己坐在桌子邊上。幺嬸嬸添一副碗筷給他,他捧著,小聲但是清晰地說:“謝謝幺嬸嬸。”
大家都嘆口氣:“哎呀勒,還不如當初賣給那個軍長。”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不留心,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