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懷興
歷經三載磨一戲
■ 鄭懷興
《北魏孝文帝》是我迄今為止歷時最長、寫得最難最苦的一個劇本。是因為命題作文而難寫嗎?是的,這個戲完完全全是命題作文。
2012年7月4日,我突然接到一個北京來電——著名文藝評論家馬也先生請我為洛陽豫劇院寫北魏孝文帝。洛陽方面未雨綢繆,已聘請查明哲先生當導演、馬也先生當藝術顧問,然后由他倆商定,請我當編劇。我沒有馬上答應,說等查閱有關史料后再說。翻閱史料后,我發現北魏孝文帝是個偉大的改革家,尤其是他倡導的漢化,促進民族融合,為華夏文明的復興,為結束動亂、分裂幾百年的中國而出現大唐的統一與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為此自己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鴆殺了才15歲的親生兒子,殺掉了曾經救過自己的功臣……我深受感動,就欣然允諾。但是一進入具體構思,我就發現自己接的原來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在寫《北魏孝文帝》之前,我已經寫過幾個命題作文的戲了。我曾經把命題作文戲稱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舊式婚姻并非只能結出苦果。要是男女雙方經過介紹、結識之后,能漸漸產生與自由戀愛一樣濃烈的愛情,有什么不好呢?當然,如果劇團要求寫的題材我不喜歡,或者看了資料,引不起興趣,我就婉言謝絕。而之前的幾次命題作文,我都能從對方規定的題材中找到新的角度,另辟蹊徑,從生疏的或老套的題材里挖掘出新意來。比如我應海南瓊劇院之邀寫的《海瑞》,是個難啃的題材。《海瑞罷官》、《海瑞上疏》早已名噪一時,我班門弄斧,豈不貽笑大方?但是我突發奇想,把海瑞與胡宗憲這兩個為官之道根本不同的人,放到一起來寫,從這一對特殊的人物關系中挖戲,就別開生面了。而寫北魏孝文帝,我再怎么苦思冥想,也尋找不到什么新的角度。要寫,就得老老實實從正面切入,就得敢于硬碰硬,這是我寫戲幾十年生涯中第一次遭遇的攻堅戰。不禁望之生畏了,我有些后悔了。但一諾千金,馬也是我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我怎么能出爾反爾呢?況且北魏孝文帝對鮮卑族融入中華民族作出了杰出的貢獻,我也不能不寫呀。于是,從2012年8月開始,我就進入了一場幾近三年的艱苦創作歷程。
本來孝文帝巧借南征、遷都洛陽以及鴆殺太子等故事都頗具戲劇性,在史實的基礎上加以虛構,對寫過多部歷史劇的我來說,是輕車熟路了。但僅僅寫這些故事,會把這個戲寫淺了,把人物寫小了,簡單化了。我想寫的是,孝文帝為什么要力倡漢化?為什么遷都到洛陽之后,他要力倡易服正音改姓?讓自己的民族——鮮卑族,拋棄原來的風俗習慣,完全融進漢族,這樣脫胎換骨的變革,是多么激烈,多么痛苦,也要冒多大的風險呀!史料上說他深受馮太皇太后的影響,從小就喜歡漢文化,“一生勤學,喜好讀書,手不釋卷。性又聰慧,精通五經,博涉史傳。善談《莊子》、《老子》,尤其通曉佛教義理。輿車之中,戎馬之上,都不忘講經論道。博學多才,擅長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占,侍臣筆錄,不改一字,辭旨可觀……”這些作為人物傳記、歷史小說或影視作品都不難表現。可是要化為戲劇情節,就過于零碎、散文化,缺少吸引力。如何把漢文化這個概念變成一個藝術形象,讓其自然地卷入戲劇情節之中,尤其要卷入戲劇矛盾沖突之中,讓觀眾看到了戲,看到了人物,具體感受到孝文帝為什么會迷戀漢文化?還有,就是如何把孝文帝倡導的易服正音寫得合情合理,有聲有色?而這兩個問題又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解決好了,就能挖到孝文帝的內心深處,就能把這個人物寫活。這兩個問題就如同巨石一樣擋住我的構思進程。這事關戲的命脈,戲的靈魂,是避不了的,繞不過去的。我必須費盡力氣來撬動它。為之,我不知翻閱了多少史料,熬過多少不眠之夜。忽然從一則筆記中發現孝文帝遷都到洛陽以后做的一個奇夢:他曾夢見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的兒子——嵇紹,向他訴說自己的墳墓遭毀了,請求朝廷予以修繕。他醒來之后,立即派員去勘察,果然發現嵇紹的墓受到了破壞,就下令重修了……這則筆記讓我興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孝文帝的這個夢說明他對竹林七賢嵇康父子多么景仰,我為何不虛構一位他的后裔出來,作為漢文化的象征?為什么不將這個象征性的人物塑造成為一位學識淵博、聰明美麗的女性?這樣,嵇芳這個人物就此誕生了。在這基礎上,我又寫了她的父親——為護太學石經而獻出生命的儒生,令孝文帝非常欽佩。要以什么樣的禮儀來祭奠這位先儒呢?這又引起了華夷風俗之爭。最后孝文帝決定易服,以漢家禮儀祭奠這位先儒——易服正音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了。嵇芳她父女兩代不顧個人安危以保護太學石經的精神,表現了中原文化歷經戰亂而代代相傳,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同時可以把孝文帝心儀中原文化形象化。這一重大的藝術虛構,并沒有違背史實,不是戲說歷史,反而讓抽象的中原文化具象化了。有了這個人物的貫穿,劇情更曲折生動了。這種藝術虛構,是受歷史真實限制中的虛構,是憑想象進行入情入理的虛構,于實中生虛,虛中見實,虛實相生,渾然天成,在天地外別構一種幻覺,既尊重歷史又超越歷史,以求導向歷史的彼岸,達到與最深刻的真理相遇合……如今回顧這一創作歷程,貎似輕而易舉,可是,我曾與馬也、查明哲兩位先生商榷了多少次,改了多少稿,經過近三年的嘔心瀝血才最后敲定。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在《新劇本》上發表一篇文章,說“戲,硬寫不得,全憑機遇”,而這個戲的寫作過程讓我認識到:戲,原來還是可以硬寫的,好像在巖層非常堅硬、厚實的地方打井一樣,你要敢于鉆探,不能知難而退,反而要迎難而上,鍥而不舍。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會感動上帝的,清澈的地下泉脈會沖破巖層,噴射而出的!
寫這個題材時,我曾擔心一個問題,即孝文帝倡導漢化,與當代提倡民族文化多樣性是不是有沖突?馬克思曾說過“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鮮卑族的漢化,是這條歷史規律的反映。孝文帝的偉大,正是他感悟、順應了這一歷史發展的潮流。他的兒子拓跋恂及那些對抗漢化、改革的鮮卑權貴們正是逆潮流而動,才“無可奈何花落去”。如果以如今尊重民族文化多樣性來看待、要求當年孝文帝的漢化,那是一種對歷史的誤讀與無知。
2015年6月1日,新編豫劇《北魏孝文帝》終于在洛陽歌劇院首演了。看到謝幕時的熱烈場面,我禁不住熱淚盈眶。三年的心血沒有白拋。回顧艱辛創作歷程,我深深感受到一個劇本要取得成功,除了編劇努力之外,還需要一個團隊的精誠合作。近三年來,查明哲導演、馬也顧問,從我第一稿開始到聯排后的刪節,不知與我研討了多少次。馬也先生對這個戲的主題開掘與人物定位,都有宏觀的把握與獨到的見解。好多細節,如拓跋神弓的道具設置,當場易服的場面安排,都是查導的奇思妙想。借劇本發表之際,我向馬、查兩位先生,向洛陽豫劇院的全體演職員們表示真摯的謝意。特別要指出的是,洛陽市委宣傳部與文化局的領導,從始至終只有為我們提供方便,沒有干預我們要怎么寫怎么改;要是沒有他們的信任與支持,也沒有這個戲的成功。
匆草于2015/7/2
【責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