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
把根留住(外三題)
秦德龍
老竇走了。又走了一個知青。當年,二十六個知青,已經走了十個。
老竇是突發腦溢血走的,在醫院搶救了十天十夜,還是沒有抗過死神的拉扯,一聲招呼都沒打,就跨上了奈何橋。
聽到老竇病逝的消息,老吳如同聽到一聲悶雷在耳邊炸響。
當年的知青都來了,為老竇送別。老竇的夫人和女兒,失聲痛哭。老吳悲傷不已,忍不住淚流滿面。
過后,知青們議定,不要再給人生留下遺憾了,今年就完成老竇的遺愿,到知青點去,看看那里的鄉親,看看曾經奮斗的廣闊天地。為了勵志,老吳帶頭唱起了一首老歌:“多少歲月,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求什么……”
是《把根留住》。知青們異常激動,啊唱,唱得分外豪邁。
過去,也曾唱過這首歌。那是回城后的首次聚會。那時候,這首歌正在流傳;那時候,二十六個知青都還活著。往事如煙。這首歌最能代表知青們的心聲。以后,他們又聚會了幾次,每次,都要高唱這首歌。遺憾的是,每聚會一次,人就少一個,死了一個知青,又死了一個知青。算下來,迄今已過世了十個知青……
在老吳的帶領下,剩下來的知青,來到了當年下鄉插隊的地方——楊莊。
楊莊的鄉親們圍著他們,拉著他們的手,分外親熱。四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彼此還能相認。楊莊上點歲數的人,叫出了知青們的名字。知青們欷歔著。老一茬的人,如老支書、老隊長、老會計、老外交、老炊事員……都已經離世,活著的人,是當年那些如龍似虎的年輕人。當年的團支書、現在的黨支書楊燦,握著知青們的手,久久不肯松開。楊燦講述了一個故事。有一天,知青們包餃子,二十六個知青,磨了一面袋面粉。一袋面粉,五十斤吧,能包多少個餃子?餃子誘人的香味,把農民的小孩子都吸引過來了。孩子們擠過來,是想嘗嘗餃子!我把住知青的門口,不叫孩子們進……說到這里,當年的團支部書記楊燦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位年已花甲的團支部書記說,知青們為了獎勵我,給了我十個餃子,我沒舍得吃,回家全給了孩子們……我告訴孩子們,長大了要做國家的人!
人們被楊燦引得大笑。知青們在笑,圍觀的農民及農民的孩子們也在笑。
老吳止住笑聲,對楊燦說,我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鄉親們,看看當年我們居住過的小屋。
楊燦緩緩地說,看人呢,只怕是看不全了,老家伙們,都死完了;年輕點的,外出打工去了。至于,你們居住過的小屋,大部分房子,也都塌了。我倒是留了兩間,也修繕了幾次。
楊燦說著,領著知青們來到那座房子。知青們知道,這座房子,迎面是中廳,左右是居室。
打開生銹的門鎖,知青們全都驚呆了。室內的墻上掛著二十六個知青的照片,此外,房間里保持著當年的模樣,桌椅、床鋪、勞動工具……
這分明是個知青展覽館啊。
知青們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自己的老照片。知青們在照片上笑著,一個個像迎著太陽歡笑的向日葵。
老吳想起來,當年,楊燦很愛收集知青們的照片,知青返城之前,他集全了所有知青的照片。他最喜愛老竇(那時候叫小竇)那張穿海魂衫的半身照片,他把這張照片放大了,掛在醒目的位置。
楊燦自言自語地說,小竇怎么沒來呢?
老吳再也忍耐不住了,聲音顫抖地說,他不會來了,他走了,去另一個世界了。又說,這些年,共走了十個知青……
楊燦淚如雨下。
老吳昂起頭,雄渾的聲音從嗓子眼流了出來:“一年過了一年,啊,一生只為這一天,讓血脈再相連!擦干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
歌聲,響徹在楊莊的上空,響徹在知青點的上空。
在舞臺上,丑角兒是人人都喜歡的角色。每逢司文善登臺演出,無論扮演什么人物,只要是丑角兒,都能把觀眾逗得捧腹大笑。
出身于梨園世家的司文善,從事戲曲行當四十多年了,年輕時主攻武生,四十歲上才轉攻文丑。戲曲四大行當,生、旦、凈、丑,行行都需要深厚的藝術功底。而“丑角兒”是最能引發觀眾們開心大笑的。讓觀眾笑,并不難,難的是如何使觀眾發自內心地大笑。司文善就是有自己的高招,總能通過話白、表情、肢體、唱腔乃至各種包袱,讓觀眾們縱聲大笑。
這得益于他的生活體驗。人生的酸甜苦辣,他都品嘗過了。所以,飾演丑角兒,才顯得真切自然。說到底,他是把丑角兒當作藝術去追求的。這也是他的深刻之處。一個人總不能一望就見底的,特別是丑角兒,需要有別人看不透的東西。
沒錯,生活中他也有煩惱。他和大家一樣,也是普通人,也要面對各種庸常生活的干擾。凡是普通人有的煩惱,他都有。只有唱戲的時候,他才能進入忘我的境界,忘掉所有的煩惱。
他最大的煩惱是什么呢?
是老婆。
老婆是他從前的一個“粉絲”。早年,他唱武生的時候,被老婆愛上了。武生年輕英俊,女同志當然喜歡。老婆是個很漂亮的女同志。很漂亮的女同志愛上很英俊的男同志,這很正常。問題是,后來他轉行了,不演武生了,改演丑角兒了。老婆就有看法了,說他演的丑角兒貧氣貧氣真貧氣!
司文善耐心地告訴老婆,自己是不可能一輩子演武生的。而且,自己喜歡的是丑角兒!因為,多數人都是現實生活的丑角兒啊。
老婆說他不可救藥。老婆一生氣,就外出打麻將去了。一天接一天打,根本就不去戲院看司文善演的戲了。
就各玩各的了。司文善迷上了丑角兒,整個人都沉進去了。他不但在舞臺上演丑角兒,還在理論上鉆研“丑角兒”。結合表演實踐,他用三年功夫寫成了一本《文丑喜劇論》,被梨園界譽為“文丑的開山之作”。
司文善的名氣就大了。越來越多的人,登門拜師了。司文善收了幾個徒弟。他經常對徒弟們說,不要覺得丑角兒扮相不好看,也不要覺得丑角兒不登大雅之堂,要明白,丑角兒最有親和力,觀眾最喜歡丑角兒!
為什么呢?徒弟們問。
司文善也不解釋。
徒弟們的悟性都很高。很快,就把一個個丑角兒扮演得生動活潑了。一場戲下來,觀眾們談論戲情,往往忽略了主角兒,學說的都是那些令人捧腹的丑角兒。
丑角兒,成為戲曲界的一道風景。
可是,這道風景,卻在無意中無限制地擴張了。不但戲曲領域里丑角兒大紅大紫,凡是人們目所能及的藝術領域,丑角兒都大行其道。甚至,個別領域,竟被丑角兒獨霸了。司文善憂心忡忡地說,這不是喧賓奪主嗎?這不是嘩眾取寵嗎?難道要斷送丑角兒的藝術之路嗎?
司文善失眠了。
要不要閉門掛靴呢?哎,人若是能永遠活在自己喜愛的舞臺上就好了,永遠能扮演自己喜愛的丑角兒就好了。
司文善辭退了所有的徒弟,讓他們獨自下海去了。他為自己界定了一條規矩:每周,只演一場戲,只扮演一次丑角兒。他開誠布公地說:藝術的發展,需要節制。
自然,司文善演出的時候,觀眾座無虛席。人們看完了他的戲,總要報以熱烈的掌聲和開心的笑聲。然后呢,人們走出戲院,去了美容院,把自己打扮得分外俊美。當然,也有美容之后,才來戲院看司文善扮演丑角兒的。
司文善已經習以為常了。
老吳在街頭閑逛,不其然間,看見兩個老頭兒正在照相。他們支個三角架,照相機裝在上面,還有塊做背景用的紅布,一切弄得煞有介事。
兩個老頭兒熱情地招徠著過往的行人:“走一走,看了看啊,錯過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啊。”“十塊錢一照了啊,可以做標準像了啊。”
《計算機導論》是計算機類高職學生的第一門專業引導性課程。現在大部分高職院校在該課程的教學中采用了“任務驅動項目引導”的項目化教學,此教學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調動學生的主動性,有利于教學任務的實施。但也面臨著理論教學不足,不能分層次教學等一系列問題。隨著移動互聯的飛速發展,網絡的便利應用于各行各業,本文將線下線下的混合式教學模式引入到該課程的項目化教學中,收到了很好的教學效果。
老吳很是好奇,立在街頭觀看。
一個老頭兒發現了他,招呼他過去。
過去就過去,老吳正想走到跟前,看個究竟。一個老頭兒說:“歡迎你來照相!”又說,“照片洗出來有A4紙那么大,也夠用了。你不要背景也可以,可以自由取景。”
老吳咧嘴笑笑,感覺這個創意很好。不就十塊錢嗎,照!照一張留個紀念!這輩子,老吳也去過一些地方,去了就照相,算是到此一游了。可是,居住在小城這么多年,還真沒在街上照過相呢。
很快,老吳的照片就洗出來了。他沒用紅布做背景,而是取了背后匆匆而過的人流,或者說,是綠色植物的郁郁蔥蔥,這樣更有現場感。
這張照片,照得挺好,不但把老吳的幾根白發染黑了,還把他臉上的皺紋伸平了、黑斑消除了。而且,還給他穿上了西裝,打上了領帶。這么一捯飭,老吳精神抖擻了,看照片,年輕了十歲。
老頭兒收了他十塊錢,底版卻沒給他。老頭說,這是數碼相機,屬于高科技,沒有底版。沒有就沒有吧,要底版也沒啥用。
老吳問:“照相才花十塊,裝個鏡框要二十塊?”
老頭笑道:“買得起馬,配不起馬鞍?”
老吳臉一紅說:“我有錢,但是,我不亂花錢!”
老頭又說:“照同樣的相,照相館一百二十元,我們這里才收十塊錢,你說貴不貴?”
這么一說,老吳想起來了往事。吳老太太去世的時候,去照相館洗了一張用作遺像的照片,真的花去了一百二十元!
想到這里,老吳不吭氣了。
老頭還在嘮叨:“去照相館照,一張照片收你一百二十元,再加個鏡框要三十元,一共得花一百五十元!”
老吳瞪了一眼老頭兒:“我又不是照遺像!”說畢,拿起自己的照片,大步流星地走了。
拐過一個街口,看見一個熟人。熟人見他手里拿著照片,就問怎么回事?老吳就把來龍去脈說了。當然,他說的全是占了便宜的話。熟人也想占便宜,就很興奮地說:“我也去照一張!”
回到家里,老吳放下了自己的照片。老婆說:“沒事兒好好的,你照相干什么?”
老吳回答說:“才要十塊錢,我干嗎不照?你也去照吧,就在街上,不遠!”
老婆撇撇嘴說:“現在,誰還照這個?”又說,“我怎么感覺像是遺像呢?黑白的,連一點彩都沒有!”
老吳笑道:“你有這個感覺就對了,以后,省心了,不用照了。”
老婆不愿意了:“你這是什么意思?咱們養兒子、閨女,干什么?真有那一天,讓他們養老送終!”老婆說著說著,竟抹開了眼淚。
這事兒鬧的。老吳連忙哄老婆,又是給糖塊,又是扮鬼臉。他趁機找出個檔案袋,把照片塞里面了。老吳心說,將來,用照片的時候,叫兒女們找吧。
老婆卻是不依不饒,摸出打火機,叫老吳從檔案袋里把照片拿出來,自己燒掉。自己燒,就等于這個事不存在;別人燒,往往會弄假成真。
老吳看看老婆。
老吳舍不得燒掉照片。不管怎么說,花十塊錢照的。而十塊錢,雖然買不到啥值錢的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老婆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沒辦法,為了家里的和諧安定,老吳點燃了打火機,連同檔案袋一起燒了。好在,照片裝在檔案袋里,老吳沒看見自己被燒焦時的慘狀。
燒掉了自己的照片,老吳很心酸。心酸的是,自己的照片,化成了灰,就這么飄去了。
家里相安無事。
老婆若無其事地干著家務,兒女沒心沒肺地吃著零食,喝著飲料。
過了幾天,老吳聽說,在街口碰見的那個熟人,蹬腿了,死于腦溢血。這個熟人,花了十塊錢照相,又花了二十塊錢裝鏡框,把自己打發了。
聽到了這個噩耗,老吳經常發愣。
老婆幸災樂禍地說:“怎么樣,聽我的,沒錯吧?要不然,走的就是你!”
老吳真想捶老婆一頓,不把老婆捶扁,也要捶個半死。
然而,他沒有,沒動老婆一根手指頭。
李前進不止一次在心里反思,到底是問題出在哪兒了?為什么止步不前?看著別人蹭蹭蹭地往上爬,自己仍在原地踏步,他心里不能不發癢。
要說,自己的人生不該有什么問題,因為自己沒有一丁點毛病。翻過來、倒過去,李前進反復檢討自己,就是未發現自己有任何缺點。
人生是個比例問題。剛聽到這話,著實讓他耳目一新。自己的比例有什么錯嗎?如果有的話,也是爹媽給的。對照鏡子,他檢查了自己,自己真的不是那種大腦袋、大耳朵、大眼睛、大牙齒、大舌頭的怪人,此外,手腳和身子都不大,都很符合比例。一切都表明,自己是個標準的男子漢,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眉宇之間露出英豪之氣。又聽人說,發展才是硬道理,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沒發展,怨誰?只能怨自己。他心里雖然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認,人家說得有道理。
李前進從內宇宙聯想到外宇宙。真的,問題并不在自己。從主觀上說,自己是努力的,是想把工作干好的。是別人對不起他,他自己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當然,他也明白大丈夫不受人憐的道理,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攤微乎其微的碳水化合物,也就是莊子所說的馬體一毛吧,還是放大了看。是的,他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幅漫畫,店鋪里陳列著從一個人的身體里分析出來的各種元素,每種元素都標著份額和價目。這令他不寒而栗。漫畫是一個英國人很早以前畫的,那些元素總共也就值五先令!當時的五先令現在能兌換多少人民幣呢?就算是不斷地漲價,也不會超過一千元錢吧?可見,人體是多么微不足道,還頂天立地呢,還氣吞山河呢,狗屁吧!認識到這一層,李前進不再愁眉苦臉了,不再唉聲嘆氣了。咬著牙,等下去吧。真氣壞了自己,不得自己花錢看病嗎?
當然,李前進是不甘心的,不愿意就這么完了,他仍然存在著幻想,巴望著伯樂能出現,召喚他吃香的、喝辣的,讓他去當千里馬。可是,伯樂就是不出現,李前進的感覺再好,也只能當場外觀眾了。李前進心灰意冷了。哀,莫大于心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沒有留爺處,爺去投八路。說是這么說,他哪兒也沒去。他把自己冷藏起來了,每天坐在屋里閉目養神,像個念經的老和尚。
李前進這副狀態,據說是受了高人指點。高人說,官場上有什么好混的,值得你朝思暮想?退下來,還不都是平頭百姓嗎?高人還給他講了一個小故事。說是古時候有個地方,盛產矮奴。就是把小孩兒裝在罐子里養著,供其吃喝,也教其識文斷字,鍛煉其伶牙俐齒。過些年,這些小孩兒就成了矮奴。這時候,砸破罐子,把矮奴獻給朝廷。皇帝看到矮奴如此袖珍,如此巧舌如簧,心里很是歡喜。高人問李前進,你愿意做這種矮奴嗎?李前進“啊”著豬肝似的臉,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既然不能兼濟天下,那就獨善其身吧。
李前進就成了神仙,每天晃著腦袋,在街上逍遙。準確地說,他成了個平頭百姓,過著普通人的日子。有時候,他也會回憶往事,感嘆歲月蹉跎。又想到那個比例問題。他認為,自己的人生就是個比例問題,自己的比例是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社會的比例,或者說,自己不能適應社會的比例。這么一想,心境也就坦然了,能平靜地看待一切。除非受到什么刺激,他也難免會浮躁幾日。人就是這樣,總歸是要鬧騰鬧騰的。
其間,他也想到過去找算命先生。有個小宮,在公園門口擺個地攤,坐在小馬扎上,給人算命。算得還挺準,能測出生老病死和大災大難,當然也包括大富大貴。不過,思來想去,他沒去找小宮。不妥呀,很不妥。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嗎?任何封建迷信,李前進是不參加的,說實在的,這不是給別人以把柄或口實嗎?那就不問鬼神問蒼生吧。有一天,李前進就去了公園。公園的花廊下,有幾個熟人正在聊天。李前進就湊了過去,和人家聊了起來,從天說到地,從東說到西,最后,聊到了自己。他要聽聽別人怎么說,對自己有什么看法?
“嘻嘻”。人們看看他,只是笑笑。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命里注定吃二兩豆腐,何必爭著吃大餐?”又有人說:“完美是要減分的。”還有人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有什么用呢?”
其他人沒有說什么,好像李前進并不存在,把他忽略不計了。
李前進心里很不爽,他感到芒刺在背。人們說這幾句,已經夠了,人們不多說什么,是給他留面子呢。
他匆匆地離去了,發誓再也不去公園了。
過了幾天,他心里又癢了起來,還想去公園找人聊天。
李前進又來到公園花廊下。可人們都像不認得他似的,全都悄悄地溜走了。
剩下李前進一個人,望著天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