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與“雅痞”
——談李敬澤

■李 壯

相較于小說詩歌等狹義的文學作品，談論評論家的評論文章似乎難度更大。當我試圖談論文學評論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柏拉圖。柏拉圖對世界的理解是，最先有一個超驗的“理念”，現(xiàn)實之物是對理念的模仿，藝術作品表現(xiàn)事物，則是對模仿的模仿。相類似地，我們常把文學稱作對生活的闡釋，那么文學評論則是對闡釋的闡釋，我們今天再來討論李敬澤的評論文章，那就成了“闡釋之闡釋之闡釋”——許多西南地區(qū)的朋友發(fā)音平翹舌不分，大概單是念出這個句子都會瘋掉。更要命的是，在文學實驗和先鋒革命退潮之后，我們所謂的“純文學”似乎在總體上進入了一種波瀾不驚的狀態(tài)；我們眼中的文學圖景已經(jīng)漸漸變成了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墻，明亮、光滑、棱角漸少。特異功能往往是騙人的，要在玻璃上立足，或者像蜘蛛一樣吐得出通黏萬物的蛛絲，或者要擁有復雜而敏銳的感官，能夠在玻璃貌似平滑的體表上尋找到隱秘的裂縫，進而將足或喙深深地插進去?？偠灾诮裉熳鲆粋€文學評論家，多少要具備些在玻璃上飛檐走壁、無中見有的本領。這本領里帶有些昆蟲的特色，如果嫌昆蟲的比喻不夠高大，那么至少也得是蜘蛛俠。

李敬澤是能夠在玻璃上立足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少數(shù)那種能夠身姿瀟灑地在玻璃上來回游走的評論家。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他屬于那種能夠一眼看出問題所在、還能把問題分析得漂亮的評論家。李敬澤的文章常能夠呈現(xiàn)出某種“復眼”式的效果。昆蟲的復眼結構使它們能夠同時捕捉數(shù)百個獨立的視覺影像，這些影像在大腦中組合為一，最終形成一種全方位、多層次的外界感知。李敬澤的評論文章最令人嘆服的一點，便是那種視野的層次感和思想的穿透力：他善于以自己的方式捕捉、重組文學場域的多重影像，進而準確地找到作品內(nèi)部那些幽微秘藏的穴位，由此單刀突進到文本背后更大的問題中去。這是一種極其可貴的素質(zhì)。我們身邊已經(jīng)充斥著太多四平八穩(wěn)、老生常談的評論文章，那些置之四海而皆準的論斷分析在我們心中滋生著持續(xù)的疲倦；一次又一次地，那些看起來既安全又重要的話語在滔滔雄辯之后最終抵達了無效性——因為看似“安全”和“重要”的東西往往是廉價和通用的，它可以被完好地安放于對任何文本的論述之中，作品的獨特價值也勢必隨之淹沒。在我看來，當下文學評論存在的問題之一，就是“評獎思維”及“研討會思維”的泛濫。這類思維的特點是，在一個潛在設定的標準或價值體系之下對具體的文本加以關照，并以之為坐標，進行一系列輕車熟路的“打分”或“定位”。并不是說這種思維不好，關鍵在于思維的順位問題必須厘清：應當先有具備獨立問題意識的文學評論思維，然后再衍伸出定位性的評獎評價思維，而不是相反，否則文學評論很容易變成一種脫水蔬菜般有料無活力的東西。而李敬澤文章的可貴之處正在于，那是一種具有原始活力的理想的評論文章：小處起水花、洇入大問題，從極富個人見地的文本發(fā)現(xiàn)接通對整體文學發(fā)展脈絡的理解。例如在《1976年后的短篇小說：脈絡辨》一文中，李敬澤談到王蒙80年代初的小說，并沒有從那種“可疑甚至反叛的氣味”滑向“意識流”與“現(xiàn)代主義藝術手法”的文學史概念考，而是筆鋒一轉(zhuǎn)，從語言形式的本體切進：“王蒙創(chuàng)造了一種語言，這種語言預示著正在來臨的時代的某些根本特質(zhì)，人們將身處一個混雜、矛盾、生機勃勃的世界，將面臨多端的、相互沖突的價值……一切都匯集于一個人的內(nèi)部?！币虼?，“在這語言的多端流動中，短篇小說的張力不再依賴于敘事……它是自我與世界的應對周旋——小說的內(nèi)在性之門由此開啟”。從幽微的形式切口介入文學主潮的莫測變幻，這是優(yōu)秀批評家的秘傳武功，李敬澤對這門功夫的化用可謂得心應手。類似的處理還見于該文對鐵凝《哦，香雪》的分析：李敬澤在小說看似純凈的情感體驗背后發(fā)現(xiàn)了更其幽隱的秘密，“她只是對歷史、對浩大降臨的事物懷有復雜的態(tài)度……她的情感和理智很難平衡，克服困難的結果就是如此詩意的、注意細節(jié)的語言”。這里面又涉及到更大的問題——“中國作家如何應對和表現(xiàn)他們所感受的巨大社會變化”。

類似于小說詩歌，好的文學評論也應是“創(chuàng)作”之一種，自覺、自足、自洽、風格濃烈，帶給讀者有力的審美沖擊。我們所期待的是那種酣暢淋漓、令人于身于心產(chǎn)生應激反應的評論文章，成就這一切的必是寫作者強大的主體性，或者說“文氣”。李敬澤正屬于那種風格鮮明、文氣充沛的評論家。玩游戲的人都知道，電腦游戲中不同的角色會有不同的攻擊屬性，評論家寫文章也與此類似。有的人是物理攻擊，手舞大錘，百米沖刺過來，一錘一錘地掄你。這類評論家大概要數(shù)那些1234點列出來然后密密匝匝鋪開論證的人，他們以扎實厚重取勝。有的人是魔法攻擊，站在遠處念念有詞，冰火光電炫目特技一擁而上，對應于那類理論功底深厚、通吃中西思想史的研究者。李敬澤則更像穿刺攻擊，使用弓箭或快刀，瀟灑、精確、穿透力十足。這是頂級刺客的素質(zhì)，也是優(yōu)秀評論家素質(zhì)之一種：舉重若輕、不留痕跡、一針見血。他從萬千文本之中掠身而過，你不會看見他動作夸張地放大招，但一轉(zhuǎn)身，就會發(fā)現(xiàn)身上溢出一線紅色：他已經(jīng)戳中了要害。這又不是蜘蛛俠了，而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漠刀客。

這種感覺在李敬澤的文章中俯仰皆是。我至今記得求學時代初讀《莊之蝶論》時那種震驚而激動的心情：這種震撼不僅來自于作者在馬克思與?？?、曹雪芹與托爾斯泰、文壇爭論與時代語境、東方古典美學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精神困境之間從容游走、大開大闔的氣度，更因為這種信馬由韁的游走與開闔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之中結構出一個漩渦力場，將更駁雜的信息、更浩大的困惑以及我們自身對“哀”與“頹”的復雜體驗裹挾其中——“當他讓莊之蝶從‘□□□’中溜走時，他和他的批評者們一樣，是把人的責任交給了其環(huán)境和時代，但當他在無著無落的火車站上把莊之蝶交付給痛苦的無言、付與生死時，他又確認了莊之蝶的‘存在’，而把存在之難局嚴峻地交給了我們?！碑斣娙说淖杂伞⒚康臑t灑、學者的深刻、哲人的悲憫不著痕跡地匯融于同一篇文章，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被它擊中、擊倒呢？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對阿乙小說集《春天在哪里》的推薦，直接從“好小說具有某種氣味”的感性經(jīng)驗入手，把我們帶入對文本的體感認知之中；為甫躍輝小說集《動物園》作序，以“甫躍輝真是郁達夫的轉(zhuǎn)世靈童”這樣一句“玩笑話”開始，而后通過對比兩人面對都市經(jīng)驗時的反應，迅速接通了兩個時代之間地緣政治學的共通與差異，把甫躍輝的寫作放進了一個有效而具體的坐標系；談到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李敬澤從一個私人性的事件——建議不要叫這樣一個不嚴肅的名字——入手，最終卻談到了“小說”與“大說”、公共話題與經(jīng)驗可能性等重大命題。

這里，劉震云的例子又顯示出李敬澤評論文章的另一個特點：詞語的魔術。在他的評論文章里，出現(xiàn)的往往是常規(guī)詞匯，卻總能夠在精心的排列和易容之中呈現(xiàn)出魔法般的戲劇性和準確性?！靶≌f”這個詞語已經(jīng)被我們使用得毫無感覺了，說到與之對應的概念，我們會想到詩歌、散文、非虛構；但李敬澤突然拋出一個“大說”來，一下子就把整個概念給陌生化了，并且確乎貼合于文章所論。這種手法在李敬澤筆下來得出其不意，但又往往使用得十分準確，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詩歌思維。如同一個語言的魔術師，李敬澤的筆鋒靈動、飄忽，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現(xiàn)身，甚至常常跨越學科的邊界。以《2012，我的閱讀筆記》一篇為例。說到馬原的《牛鬼蛇神》，李敬澤評曰“老實得如同記流水賬，而且堅決不做假賬”——這是會計學。論到經(jīng)驗之為負擔，則是“醫(yī)學上有一種病叫‘肌無力’，我們的病是‘心無力’，被洪水猛獸般的至高無上的經(jīng)驗壓垮了”——這是臨床醫(yī)學。及至話語同內(nèi)心生活之關系，便說“建立一種內(nèi)心生活，找到內(nèi)心生活的表意系統(tǒng)，這是中國小說自現(xiàn)代以來的基本志業(y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又成了文學的革命歷史學。這樣敏捷生動的語言和詞匯系統(tǒng)，顯示出一種內(nèi)在的自由?！叭藗冇闷胀ㄔ捳f大話辦大事，用方言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當小說家用方言時，他看世界的眼光必定有變，不變不行，因為人就活在語言里?！边@是李敬澤自己的話。語言綁定著看世界的眼光，方言與普通話之辨如此，拘束或自在的評論語言亦如是。

語言問題深究到根子上，其實都是姿態(tài)的問題。在這里我想吐槽一下評論界的某些風氣。現(xiàn)在很多時候，評論界、作者、讀者之間難以形成有效的互動，看似一團和氣，其實自說自話。有時遇到把握不住的文本又實在繞不過去，就搬來“?？隆?、“伊格爾頓”之類的名字來虛晃一槍。我相信我們身邊都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人，他們理論功底很厚，越鉆越深越遠，但一張嘴說話誰都聽不懂，恨不得分析梅西踢球都用上幾套流行的思想理論。化用沈浩波的一句話，他們真的是在通往大師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了。理論建樹的高人當然需要，但如果大家都這么狂奔，很容易出現(xiàn)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可以跑得很高、跑得很遠，但最后大家只看見你的屁股，看不見你的臉。理論闡釋終究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藝術判斷，而不是相反；往屁股上裝大燈的專利屬于汽車而不是評論家——不分場合地秀背影最終只會導致批評的失效。李敬澤的文章之所以特別耐讀，就是因為李敬澤的文章能讓我們看得見他的表情。他也站得高，也看得遠，但是他不是拿屁股朝著讀者，他是拿臉對著我們。在《莊之蝶論》中，李敬澤說《廢都》那些著名的空格方塊是一種“精心為之的敗筆”，因為在這些方塊之中，莊之蝶這個人物溜走了。李敬澤自己的評論文章恰恰相反，在那些嬉笑怒罵的文字之中，李敬澤是在場的。透過這些文字，我們仿佛能夠看到他口銜煙斗、手翻書頁、臉上略帶戲謔卻深藏憂患的表情，這使他的文章充滿了情緒與生命的質(zhì)感。李敬澤的文章中時時可見瀟灑的戲仿、調(diào)笑、以及關乎閱讀感受和情緒體驗的坦誠剖白；他的言說腔調(diào)獨一無二，從身心體驗或靈感細節(jié)進入文本的本事極其了得。那些文字鋪開得如此率性、機敏而自然，有時甚至會給我們這樣的錯覺，即李敬澤的文章幾乎就是從那一個個玩笑、妙喻或特殊的表達里產(chǎn)生的，它們僅僅借助著詞語甚至語氣的動力勢能就足以一路奔涌裹挾出滾滾洪流，浩浩湯湯直入滄海。這看上去簡單，其實困難極了——沒有充足的自信和才情，一個寫作者怎敢把自家表情暴露于外？又如何能天馬行空舉重若輕？還是躲在那些大概念大理論以及八股文風的后面安全一些。

這種瀟灑與率性，使得李敬澤的文章中透露出一股子“痞”氣。當然，不是罵街打架那種痞，而是酷酷的痞、有范兒的痞、西裝革履的痞，是一種“雅痞”。這種“雅痞”如同幽默，需要才情，需要性情，更需要智力才識層面的底氣和優(yōu)越感。李敬澤在文字之中表情鮮明，然而不裝。換言之，他有姿態(tài)，但不會故作姿態(tài)。歸根到底是兩個字：真誠。

當然，評論家的“真誠”絕不是小賣部老板式的笑臉敦厚、和氣生財，相反，評論家的“真誠”往往會構建出另一種場景，那便是直言厲語，甚至抉心自食。好的評論家不僅要做伯樂，有時還要扮演那個道破國王裸體的孩子；他不僅負責為好的作品鼓與呼，還有責任撕毀那些偽造的和諧。這里便見出李敬澤厲害的一面。其最新評論集《致理想讀者》中收錄了一篇名為《“短篇衰微”之另一解》的文章，文中不留情面地道出了作者對“短篇衰微”說法的另一重解讀：“短篇小說確實面臨惡劣的生態(tài)”，因為供它行走的只有一條單一狹窄的路徑，而“這個路徑最終只對某些特定判斷下的作品開放”。這篇文章讀來痛快，我認為它直接點出了當今文壇亟待清理的病毒之一：審美趣味上那種狂妄、僵硬、缺少省思的“過度自信”。對此我深有同感，我們眼見著一茬又一茬涌現(xiàn)的青年作家們正變得越發(fā)成熟、越發(fā)老練，但這種“成熟”和“老練”的背后有沒有普適性“期刊腔”、“選本腔”的影子？有多少作家和作品是以自我磨滅的代價換得了所謂的“被接受”？我們的文壇是不是一定要變成產(chǎn)業(yè)化管理流水線生產(chǎn)的大棚蔬菜培育場？對此李敬澤說得更狠：“是得多么庸常的作品才能讓這個意見紛紜的時代的人們感到完美?。俊边€有一篇類似的文章叫《視角與“花崗巖腦袋”》，主旨從題目便可大致揣摩。視角與趣味的局限是當下文壇及評論界面臨的大問題之一。事實上李敬澤自己的視野很寬，他長期致力于發(fā)掘有潛力的青年作家，而且一直在嘗試從新的作家和文本的上面發(fā)現(xiàn)時代賦予的獨特性。李敬澤把那些口味單一、視域狹窄、思維老化的編輯和評論家們形容為“花崗巖腦袋”——他說這些石頭腦袋急需破開。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我在青島長大，青島盛產(chǎn)花崗巖，由于靠海，也多礁石，至于礁石是不是花崗巖質(zhì)地，我沒有考證過。但毫無疑問的一點是，海灘上遍地的沙子，都是從那些堅硬無比的巖石身上破碎下來的。海浪一遍一遍地拍打，花崗巖也好、海礁也罷，最后都得破碎。這跟文學的革新之路大致相似。問題是今天，80年代那樣沖天滌日的文學大潮已經(jīng)不可能重現(xiàn)了，那么在一個文學革命總體“退潮”的時代，我們?nèi)绾未蚱颇切盎◢弾r腦袋”？我想，答案或許在于“種子”。如同我們所知道的，種子能夠從內(nèi)部頂裂死者的顱骨、從石縫里撕開整塊山巖：外力難以打破的東西，植物的種子常常能夠以生長的力量從內(nèi)部打開缺口。這顆種子，這種內(nèi)在性的力量，就是我前面反復提到的、在李敬澤身上不斷顯現(xiàn)的東西：發(fā)現(xiàn)的眼光、在場的語言、真誠的品質(zhì)，以及優(yōu)秀評論家的良心和尊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