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怡芬
我們時代的盲點
■楊怡芬
我是個書摘狂人。一本書到手,第一遍自然是泛讀,在哪兒讀都沒問題,車上廁上,能捧書就得;任何時間都可以,五分鐘十分鐘,能讀上幾行就足;如此粗糙將就,才讓我這些年囫圇吞下一些書。但是,一旦遇到心儀之書,人就鄭重起來,立馬回頭重讀不說,而且,這一遍,大多是端坐桌邊,隨手在筆記本上涂寫,或摘抄,或寫心得——就這樣攢下了一摞筆記本,心知絕少有機會重溫,但白紙黑字地存在那里,讓我很是安心,仿佛經由這樣的摘錄儀式,我就算是占有它了。
“大家經常談到書籍的魅力。大家沒有說夠的是這種魅力是雙重的,既有閱讀的魅力,也有議論的魅力。一部博爾赫斯作品的迷人之處,在于閱讀敘述的故事,同時還可以去聯想其他書籍,自己創造的、幻想的、神奇詭譎的。翻閱幾頁的時間內同時受到兩種魅力的吸引。”
這是摘抄《迷失的人》中的一小段。確實,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想到了阿摩司·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我想到了胡賽尼的《追風箏的人》,我還想到了自己將要寫的小說——寫作的欲望,很多是由閱讀激發的,還計劃著要讀書中提到的索爾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
好吧,說到這里,你就能猜了,這《迷失的人》大致是部什么樣的小說。
作者是阿明·馬洛夫,說實話,我是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第一次讀他的書。但這相遇的時機恰恰好,如果早十年遇到他,我會隨手一翻就擱到一邊。我對小說的趣味,向來是要它足夠世俗,那些承載太多的思想之書,我從前想,那還不如干脆讀哲學書呢,而現在,我正在從四十向五十歲狂奔的中途,種種困惑如影隨形——只要我愿意回頭看,它們就在,那么,讀《迷失的人》,正是時候——哦,請別誤會,它才不是什么“治愈系”的。
阿明·馬洛夫憑《塔尼奧斯的巖石》獲得了龔古爾獎,在2010年得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文學獎——往昔此獎的得主有略薩、君特·格拉斯、阿摩司·奧茲、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等。2011年,法蘭西文學院投票接納阿明·馬洛夫為院士。抱歉我羅列這些信息,因為認識一個陌生人,我們只能先看看他都和誰在一起。但這里,我有一個疑問,《迷失的人》是阿明·馬洛夫作為一個小說家,時隔12年之后的著作,那么,2010年的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文學獎,他是憑什么得的?譯序里說:“進入21世紀,阿明·馬洛夫已是具有國際聲譽的阿拉伯裔法語作家,對歷史素有研究的學者。由于他的民族與宗教背景,他對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問題的看法受到極大重視。” 好吧,這下我好歹有點明白了,阿明·馬洛夫是研究歷史的學者,同時,是小說家。
這也是《迷失的人》中主角的身份:亞當,歷史學教授。這是小說中最鮮明的信息,在小說的行進過程中,處處是猶疑: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放下正經的歷史人物傳記不寫,寫這樣的小說,是合適的嗎?也許,這也是他把這部小說寫上十二年的原因吧。在書中,他這樣為自己辯護:“我的人生,還有我認識的朋友的人生,跟一位叱咤風云的征服者相比,可能無足輕重。但是,這是我的人生,如果我認為它只配被人遺忘,那是我以前不值得活在世上。”
這是人到中年才會有的想法吧。書中的亞當,47歲,比現在的我大不了幾歲。雖然,阿明·馬洛夫本人生于1949年。主人公年齡的設置,對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是別有深意的。在這個多變的世界上,你生于何時,有著無可代替的指向性意義。阿明·馬洛夫小心翼翼拉大了作者本人與書中主人公的年齡距離,甚至他模糊了主人公的出生和成長之地,他只肯模糊地說“東岸國家”,他不肯指明,他書中討論的關于這個國家的政治、宗教、族眾是鮮明地指向黎巴嫩。在一個電視采訪中,他說,因為他寫的,不僅僅是黎巴嫩。在書中,他則借人物的口說,是因為太愛了太重視了,因此,不能把愛人的名字說出口。可我更愿意采信前一個原因。確實,他的眼光已經超越黎巴嫩,超越阿拉伯世界,他關照的是整個地球,還有人類的未來。
再來一段書摘吧——既然我已經在篇首就招供了自己。
“……在一九七八年夏天與一九七九年春天,世事的變動極為急速。那一年,伊朗爆發了一場‘伊斯蘭革命’,從社會意義上是保守的。在西方發生了一場‘保守主義革命’,在英國由瑪格麗特·撒切爾領導,又由羅納爾·里根傳播到美國。在中國,鄧小平在這一年里開始一場新的中國式革命,在經濟上達到舉世矚目的起飛。在羅馬選出了一位新教皇約翰·保羅二世,他有自己的做法,顯得既革命又保守……”
這真的是歷史學家的關照。而于我這個讀者來說,1979年是我上學開蒙的日子。在那一年,我們的教材換新的了,和前一屆不一樣。小小的我,曾經把兩套教材拿來好奇地對照過,它們好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前些天,和吳文君聊天,說到“我們的時代”。我們70年代人,如果能看到我們時代的盲點,那么,是不是我們就找到了小說新的切入點?
書中是這樣說的:“每個時代都有它們的盲點,我們的時代也不例外。現實中有些方面是我們沒有能力看到的。我們中間每個人幾年后都不可避免地對自己說:‘我怎么會沒看到這個?’”
原諒我的種種誤導,《迷失的人》絕對不是一本僅僅說政治的書,他同樣柔軟地指向友誼和愛情,深入人心深處幽暗的皺褶,很多關乎人心和人性的獨特感悟,在書中比比皆是——他想說的,實在太多了。因為十二年的寫作跨度,他把這小說精細打磨。在結構上,他用十六天來串連,當然,這沒什么。但這十六天里,敘述者三位一體:筆記本里的亞當、信件中的亞當和敘述者口中,聯系起內戰中離開國家的亞當和他的朋友們的種種遭遇,令人唏噓之余,倍覺溫暖——溫暖的感覺本就是從寒流中生出來的。敘述在三者之間飛速轉換,抻開了他的時空,更多層面的人物得以自然得體地登臺,讓我產生了“我已經很了解黎巴嫩人民”的錯覺。
就連每個人物的名字,他都寓有深意,而且,在合適的場合,他優雅地說出,作為讀者,一點也不覺得受了說教。因為他使用的是純正的文學語言——這得感謝譯者馬振騁老師,他使用的雅訓的漢語,讓我感覺不到讀譯文的隔和澀。猛又想到,和馬老師的相識,卻也是如書中所說的那樣,經由一個我們都不想說出名字的人。書和人生,就是這樣交織在一起的吧。
任何人的閱讀,到最后,總是落到自己的身上——無論是誤讀還是正解。當我在書桌邊陸陸續續做完了對《迷失的人》的書摘,我知道,我的興奮點還是落在我自己的那個問號上:我們時代的盲點——是什么?
(作者系青年作家,供職于國稅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