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而居（組詩）

□李桂海

一棵幸運的杏樹

一棵杏樹躲在我的院里

成為一棵名副其實的幸運之樹

它的兄弟姐妹因為與“幸”“興”同音

被砍成一截一截，刻上“?！?、“興旺發達”

陳尸于人家的門口，客廳

風干綠色，風干淚眼，風干

人們對好運和發財的企盼

這棵幸運的杏樹，唯獨它活著

還能與我說說話，每當憶起兄弟姐妹

還能流幾滴眼淚，飄下幾枚黃葉

權當紙錢

有時我們默默無語

想著與幸運無關的事

并羨慕桑樹、柞樹

有時我也暗下決心——

如果這真是最后一棵杏樹

我就要娶它，讓它一次次懷孕

為我生許許多多的

小杏樹

白菊花

我知道，白菊花開，我離冬天最近

這白色的精靈，預示著白

預示著白色之后一切凋零

還有收獲，收獲的喜悅

——白菊花開得太晚

它的果實成熟在哪個季節呢

梨花也白。當梨花變成金黃的梨

白菊花開始怒放

我只能這樣理解：它怒放著白色的果實

這最性急的雪

依山而居

選擇依山而居，是因為

離大海實在太遠了

而且我喜歡依靠一棵樹，然后

讓樹包圍，讓鋪天蓋地的草

在我體內瘋長。這些傻傻的草

昨天剛剛被牛啃過，也沒喊痛

一夜就治愈了傷，并且

比昨天更快樂

選擇依山而居，還因為

我的父母在此種地，一頭牛是他們的大兒子

我的妻子暈船，兩個女兒

必須養活兩只饑餓的松鼠，一只九歲，一只

六歲

縱容它們藏匿我過冬的糧食

他們之間，比和我親

我家的祖墳就在山腰，住著七位先人

父親怯怯地說：這么一大家子，搬起來

很麻煩，費地，也費錢

選擇依山而居，其實是因為

喜歡樹對鳥巢的寬容

喜歡落葉對根的守候

喜歡一次次爬上山頂

看山下小小的家，多像大海中的

一葉小小的舟

面對一窩鳥蛋

我罪不可赦！我驚飛了一只鳥

罪不可赦的原因不僅僅是驚飛一只鳥

而是驚飛的鳥留下一窩鳥蛋

留下五只幽怨的眼睛，留下草叢中

五個飛翔的夢

——飛鳥已入云端，或者一去不返

像我熟悉的過往

而我必須抉擇。無過失方……無所謂……

還有蛇，鷹……一走了之……

不。不!鳥我必須承擔。不能！讓

無辜的心涼，讓生命漸漸失去熱量

良心的不安，就是山居的不安

必須彌補，必須讓孩子找到母親

讓愛找到出生

如果屏息的等待也得不到原諒

我要向母親求助

向妻子求助，甚至

向最有經驗的母雞求助

——或者干脆讓我變成鳥吧

讓我漸漸渺小、渺小，渺小成

一只孵化的鳥，一片羽毛，一點溫暖

第六枚鳥蛋，重溫出生或夭折

那么除了遠遠等待由遠及近的鳥鳴

等待破殼而出，淚如雨下

還有黑暗降臨

等待一次罪孽深重，不敢山居

山中下午

一枚葉子落下，滿樹葉子生長

溪水閃著銀光，水聲在視線之外

鳥鳴始終是有的，草叢深處此起彼落

牛在山上放牧父親，樹蔭悄然溜走

兩只松鼠偎在女兒懷里，像新生的女兒

母親和妻子不知去向，菜田永遠有猜不透的

心事

幾本書躺在藤椅上，可能睡著

也可能像睡著一樣，里面的故事就是此刻的

夢

三間草屋沒睡，它始終站著，代表生活

這是一天中可以刪除的時間

也是最好的一段時間，可以讓家

更像一個家，每個人

更像自己

心湖

無論怎樣的溪水，一路狂奔

都需要休息，三三兩兩地閑聊

然后靜靜睡去，春風中的搖籃

魚是它們微小的肺，偶爾吐口氣。再吐口氣

夢里有云，風花雪月繚繞

盛世的妃子睡在花叢，這慵懶的美

后來的水總是驚喜，屏息

陽光能發現它們的笑，巖石沉默成堤

它們擁抱，很快睡去

睡成心湖

也有醒來的水，必須趕路，伸著懶腰

目送它們不舍，三環九轉，漸行漸遠

無論堤壩多高，留是留不住的

笑聲也聽不見

我把它叫心湖，其實于心無關

也不是一睡不醒，我知道應該叫潭

短暫休息的水，養精蓄銳的水

都叫大海

責任編輯 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