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丁宗皓是一個內心永遠充盈著充足的陽氣和元氣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儒雅以及善良和溫軟,是他常態下的性格,如果觸及思想的底線,他會誓死捍衛作為“士”者的品格,那就是常說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這是他的信仰,也是所有知識分子的守則。所以在他身上一直無法改變的是士人的境界和士人普遍的狷介。這狷介讓他溫和的外表下,始終固執地堅守自己的思想。這讓我想起1989年他要與一個畫家徒步考察黃河,私下閑聊,我勸他別去了,說去了之后,你會覺得其實也沒什么意思。他表面上附和著我,但是最終還是平靜地說:但是不去可能更沒意思。
從那時我就明白了,這家伙決定了的事,幾頭牛也拉不回來。當然親身去考察黃河體驗中國最本質的文化,是盤桓在所有作家詩人心里的理想和躍躍欲試的念想,只是習慣于空談的詩人們一陣激動激情之后,就忘之于九霄云外去了。而丁宗皓真的去了,而且一去幾個月。記得他曾在陜西一個小旅館里給我寫了一封信,談黃土高原給他的震撼,西北農民的善良和苦難。他說因為這些他理解了西北民歌推向極致的高亢,還有潛藏在那里的令人震驚的藝術創造和天才。回來后,他寫了名為《在異鄉》的組詩,我有幸給這組詩寫了評介,在這篇后來被編輯刪改得七零八落的短文中,我稱宗皓此舉是一種英雄情結的外化和實踐,并把黃土高原喻為詩人的精神高地,他是背著故鄉去黃土高原尋根和確認身份。我一直記得他寫到在異鄉想起自己的故鄉,故鄉的月亮、親人,“總讓我淚水漣漣”。這是個關鍵的復沓句,在每首詩中情緒激烈點上都適時出現并反復吟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挽歌的味道,讓讀者的情感也隨之搖撼并越陷越深。
我把這看成他鄉愁寫作的源頭,當然這種情結之于他與生俱來,是使命更是宿命。于是我想起在我們交往之初,酒席間,他總會唱那首“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的歌曲,那深沉悲涼的聲音戳痛了我們的情感,把我們拽入到一種無法說清的回憶之中。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巨大的鄉愁,但當時我們卻茫然無覺,這首歌也似乎與此無關。我們只以為是在揮霍青春中宣泄著過剩的激情,我們的寫作也是用來抵抗甚至放大著時代和都市之于我們的不適和不忿。如今快三十年了,我們“槍”起的叛逆之毛早已理順,但是當年梗在心里模糊不清的鄉愁卻逐漸清晰,并成為一個塊壘。它讓宗皓頻頻回首并一次次用文字復原記憶。于是故鄉成了他精神皈依的家園,也成了他寫作的原始意象和胚胎。一切由此萌發,一切又復歸于此。
我沒看過丁宗皓很火的《鄉邦札記》,但我保存一本他二十年前出版的《陽光照耀七奶》。那幾年頻繁的搬遷,尤其在北京有時一年就換一個地方,很多書籍有意無意間下落不明了,但這本《陽光照耀七奶》和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一直放在我的書桌和枕邊,我時常通過它們尋找回鄉的路徑,在他們的文字里安放我疲憊的靈魂。從這個角度來說,丁宗皓的散文就是我精神的鄉邦和圣經,因為他寫的是我心里常常浮現卻沒有遇見的生活。這是一個夢,一個曾經有過卻弄丟的大夢。當我們的理想被現實粉碎,就連農耕文明也被拆解得七零八碎的時候,我們就是一群在孤島上瑟瑟發抖的無家可歸的孤兒。當下的混亂和無意義像霧霾堵在我們的心靈,讓我們不得不回首來處,故鄉永遠代表著真實和自由、澄明和純凈、人性天性神性相融合的境界。而這正是人類最初的樣子,本來的樣子,應該的樣子。法國作家普魯斯特一語道破:“真正的天堂正是人們已經失去的天堂。”荷爾德林也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所以故鄉就不只是我們的出生地,而是情感的醫療所,精神依賴的家園和再生之地。誰寫了故鄉誰就點中了文學的真穴,讓迷失的心靈找到一條回家的路。我把這些視為丁宗皓鄉邦散文炙熱的時代精神和理論依據。當然丁宗皓是以寫詩的方式來寫這些故鄉雜事,這就比同類題材的散文多了意境和抒情性,更重要的是宗皓還是個思者,他能在高處俯視這些生活,有緬懷更有審視和辨析,作品因而就有了追問生命探尋生命之謎的厚度和尖銳感。思一定要去思生命和生存才有生命力,文學作品一定要呈現思的根本才豐盈才具有大模樣。所以海格德爾說:“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專一的思想,它將一朝飛升,有若孤星寧靜地在世界的天空閃耀。”
丁宗皓在評價我的詩集《黑罌粟》時曾說我不是一個堅定的詩歌革命者,因為鄉村生活背景,為我埋下了道德承擔的基因。所以我不管走了多遠,都無法獲得與過去的徹底告別。其實丁宗皓何嘗不是?只是他把愛投進大地之際,又帶著心靈從鄉間雜物中飛升出來,在瞬間把靈魂從現實的重負中解放出來,復歸它的自由輕靈和美。文學也在瞬間穿透了生活的無意義和晦暗,直抵情感的中心,真理的中心,審美的中心。所以丁宗皓的鄉邦札記就成了詩化的哲學,或者哲學的詩意化,丁宗皓也就成了詩化了的鄉村哲學家。而他新寫的長詩《吾兒》就是他鄉愁寫作的延伸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