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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瓦刀

2015-11-19 19:29:04王長偉
飛天 2015年10期

王長偉

0、遺痕

經過些劫歷,瓦刀有時信命。

瓦刀想:鉗工老王頭大,肉都長到了臉上,走路一晃蕩,容易讓人聯想起催肥的豬;老王的兒子十歲不到,也是頭大,臉上肉多,也是一見會讓人聯想起小豬崽。熟悉老王的人,不由得會撲哧一笑:像,真他娘的像,簡直一個窯里燒出來的產品!這就是遺傳。

瓦刀又想:狼吃肉,羊吃草,是因為它們的祖先就吃這東西,這也算是遺傳基因不能讓它們亂吃。譬如,爺爺有高血壓,爹也有高血壓。瓦刀的爹不吸煙不喝酒還粗茶淡飯,但不到五十就高血壓了,到了瓦刀這兒,更進了一步,四十不到,高壓就竄到了180。瓦刀不驚慌,慌也沒用,這是血脈里帶來的,是遺傳,基因不突變,他就得是高血壓,是難以選擇的,必須的。

想過老王,想過狼和羊,想過祖先、爺爺、爹爹和自己,瓦刀又想,比如兩只碗,一只金碗一只木碗,天生的尊貴是顯而易見的,壽命的長短骨子里也是早已注定了的。

嗨,越想越潑煩,管他呢,管也管不了的!

一、瓦刀他爹

瓦刀的爹以前是農民。

當時在西北的山里當農民,不但不能養活父母弟妹,養活自己都是個問題。餓極了,瓦刀的父親還挑擔當過貨郎。翻山越嶺,溝溝坎坎,走街串巷,撥浪鼓一搖,哐啷啷啷的響,喊道:針頭線腦印花布頭,頭發蛋兒——爛鞋底子——廢塑料布有的都拿來換東西啊……瓦刀他爹就這樣村頭村尾地叫賣。

瓦刀的老家自古有挑擔做小生意的傳承,走街串巷的貨郎在新中國剛成立的十來年里,掙來的錢糧仍是不能糊口,政策也不提倡小買賣,弄不好算是投機倒把,狠的嚴重的算是資本主義尾巴,是打擊對象,要割掉的。瓦刀他爹老瓦就被打擊過,割過尾巴,嘗到了厲害,害怕呀,就再也不敢干貨郎了。不干貨郎,老瓦怕被餓死在家鄉,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他跑了出來,跟著同鄉一路地跑,不停地找活路,最終到了窯鎮,當上了礦工,下井挖煤。

老瓦當時的夢想,就是吃飽飯,把肚皮撐大,舒坦一下。老瓦跑出來時二十歲不到,按說該找媳婦結婚生娃了,但因為在老家肚皮都填不飽,哪有精力養媳婦呢?也不是填不飽肚皮就不去想媳婦不去想傳宗接代,而是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

村子里常有餓死人的事,在當時,誰若嫁到他家,添丁加口,就等于嫁給了死亡。老瓦不想餓死,也不想打光棍,就逃出了家鄉跑到窯鎮當起了礦工。當上礦工勉強吃飽了肚皮,掙的錢不停地接濟老家的一大串子人,仍是沒余錢找媳婦。老瓦快三十歲時,到了過桿兒的年齡,終于在老家找了一個大齡村姑,就是現在的瓦刀他媽。第二年,生了瓦刀。

瓦刀他爹實現了夢想,吃飽了肚子,娶了媳婦傳宗接代,挺幸福的。

二、瓦刀的夢

瓦刀喜歡車,從小就喜歡汽車。

小時候,瓦刀不但喜歡車,還愛聞汽車屁,也就是汽車開過去排出來的尾氣。

當時車少,沒事了瓦刀就蹲馬路上等汽車過來,半天碰上一輛,瓦刀就和小伙伴們可勁兒地追,大口地呼吸著汽車放出的屁,深吸一口,那是神仙般的陶醉。瓦刀這就想不明白了,當時的汽車排出的尾氣為何和現在的汽車排出的尾氣味道不一樣呢?而且差距咋這么大呢?簡直一個是美味煲一個就是毒氣彈。想不明白,就想這是時代變了,面粉里都敢摻假,氣的味道變了也是正常。

長大了,汽車尾氣的味道變了,瓦刀也不追著汽車跑了。二十幾歲的瓦刀想,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輛小轎車,那就美死了。那時想擁有一輛私家車,就如今天的老百姓想擁有轟炸機一樣遙不可及吧。可是今天,無數的中國人擁有了小汽車,但一直愛車愛到癡狂的瓦刀仍沒實現這個愿望。

沒汽車,可瓦刀卻是個司機。參加工作后,他就在橋鎮開車,開的是只能在橋鎮范圍內跑跑的單位里的裝載機,俗稱鏟車,每天不停地在單位煤場煤堆上吼叫著推煤挖煤;無論如何,瓦刀有了車開,手里不空落了,亦算聊解心焦。

瓦刀春夏寒暑都在山一樣高的煤堆上不停地跑來跑去推煤挖煤,冷的時候,手打哆嗦把握不住方向盤;熱的時候,順臀溝子流汗水;三伏天怕憋悶中暑,還不敢關窗,風吹著煤粉,進了嘴眼,灌進衣褲,粘上皮膚,夾著汗水,黑水便洇濕一片?;氐郊依铮虺龅乃坪醵奸W著烏光,有煤的顏色。老婆就有些恐懼,怕把煤末子帶進身體;瓦刀年輕,下夜班不洗,猴急著剛要近身,便被一把推開,說去去去,離遠些,像塊地底下挖出來的炭棒一樣事情還多得很!老婆說這話,也并不全是嫌他臟嫌他炭棒一樣尿黑水,也不是年紀輕輕的小媳婦春波蕩盡河溝干了欲望沒了不愿意和瓦刀溫存,而是女人嘴上不說,心里有了氣。

三、豆芽菜長不成大樹

瓦刀的女人叫引芳。

引芳沒工作,沒工作的引芳平日在家里做飯帶孩子搞家務,是職業家屬,說好聽些是全職太太,得靠瓦刀養活。引芳靠瓦刀養活或引芳沒正式工作這不能成為人家不能有氣的理由,引芳的怨氣還是有的。引芳生氣的理由并不是瓦刀對她不好,也不是瓦刀對引芳的爹娘不好,而是引芳和別人不一樣,不愛比,不愛出風頭。不愛比,不愛出風頭,不等于不愛過好日子;現實中的恓惶生活擺在那兒,心里的難受勁兒還是有的,不說出來就憋得難受。

而瓦刀愛比。他想讓老婆孩子過得比別人好。生活中,衣食住行,不和遠的比,就和身邊的左鄰右舍比,這一比瓦刀就受不了。比來比去,徒增煩惱,遷怒的便是自己,時常不由得搖頭嘆氣,有病一樣自責,怪自己沒本事,不能帶給老婆孩子好日子。

引芳讀書多,愛思考,明白柴米油鹽的日子,不再是青春時夢想的醉人的風花雪月;現實是一把把俗而鋒利的刀子,無形中剁著引芳的尊嚴,她不想攀比,而是選擇逃避。比了就是把頭伸出去證明矮了別人一截?。?/p>

但瓦刀不聽勸,不想麻木不仁,是鐵了心要折騰的。

瓦刀一直在努力奮斗,唐吉訶德一樣地奮斗。引芳想,何必呢?勸不住,就往狠里比喻他,說時代是個好時代,但豆芽菜就是泡到大糞堆里,也長不成參天大樹的。這話是有些毒了,就傷了瓦刀的心。

傷瓦刀的心,是想讓瓦刀蒙了眼睛般穩穩地過日子;粗茶淡飯,平平安安的一起變老就行了。女人想,要說后悔,也沒什么后悔的,選擇了也就認了,嫁給誰,只要不嫁給壞人都是嫁。當初嫁給瓦刀時,是沒聽父母的勸。父母嫌瓦刀只是個技校畢業的小工人,而不是按父母打算的嫁人最起碼要嫁個有文憑的。父母說,小伙子只要有文憑,人精明些,那就是績優股,別看剛工作時默默無聞慘不拉嘰,但拿到手里捂幾年可就不一樣了,機遇行情來了,說井噴就井噴;有文憑的小伙子結婚幾年后抱個好大腿當個中層干部或老總什么的大有可能。但像小瓦這樣的一臉蠢相不精明沒文憑,嫁給他就似嫁給了垃圾股,那能耐抽筋扒皮上秤稱也沒幾斤幾兩,套牢了,是能耗死人的,等的是破產,一輩子也別想翻身。

隨著一步步的驗證,當初說嫁給他死不后悔現在嘴上不好說心里仍是一絲不平的引芳明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道理,理解了姜還是老的辣,科技再發展技術再更新,寶貴經驗就似中華傳統文化不能丟。

四、司機是個車把式

瓦刀知道老婆對自己有怨氣,還挺復雜。但有什么辦法呢!自己只是單位里的裝載機司機。有時想想,自己也覺得冤枉,認為老婆對自己不理解,不理解他的奮斗!引芳說,和別人比來比去,那不就是驢硬要和騾子比馱東西嗎?驢永遠也比不過騾子馱得多,這就叫人比人沒活頭,驢比騾子沒馱頭,這點道理他應該懂。但瓦刀說,自己不是驢,別人也不是騾子,自己真真切切的是個司機,是個不能上正經道路的司機。司機是什么?往前推,司機就是個趕大車的車把式,但他覺得自己還算不上個趕大車的把式,以前趕大車的把式地位要比他高些,放現在,給廠長或老總開小車的專職司機才能算得上是個車把式。以前的財主或官員坐馬車或轎子進城或到地頭視察,但誰見過現在的老總或縣長坐裝載機出門的?所以,瓦刀越想越覺自己不如趕車的把式,地位卑微,凄切過后,還得想辦法面對老婆,面對家庭,面對樹葉子一樣稠得粘人又空洞的日子!

瓦刀覺得引芳嫁給自己有些委屈了這美人坯子。不是說引芳沒有正式工作嫁給了有正式工作的小瓦就不該委屈,也不是因為小瓦長得丑引芳覺得自己長得漂亮而感到委屈,而是面對生活的方方面面讓引芳一步一步委屈起來的。引芳嫁給小瓦,絕不是因為他倆的父母都在窯鎮煤礦上工作且是鄰居,而是一次鬼使神差的相遇使他們成了夫妻。瓦刀后來得意地說這就是緣分。引芳沮喪著說這是個陰謀。是瓦刀處心積慮把她搞到手的,是使了陰謀的。吵架時,引芳罵,說沒想到這人別的本事不行,但在老婆身上壞起來比流氓混混和恐怖分子好不到哪兒去!

五、瓦刀為啥叫瓦刀

瓦刀和引芳當時在窯鎮是鄰居,因了年齡懸殊,即便是哥哥姐姐和瓦刀在一起玩兒時,引芳也沒多看瓦刀幾眼。比她大六歲不說,這個瓦刀哥哥看上去一臉憨厚相,說難聽些是長了一臉前面說的蠢相,不大養眼。壓根兒,當鄰居時兩人就沒多說過幾句話。

后來,瓦刀考上了企業技校來到了橋鎮,技校畢業的瓦刀工作幾年后引芳才考上師范學校到省城讀書。兩人偶然的見面,也就是逢年過節到家里相互拜年時客氣的問好,叫聲小瓦哥新年吉祥什么的。引芳當時做夢也不會想到日后會成為他的老婆。

又一年,瓦刀和引芳在窯鎮的家拆遷了,瓦刀的父母退休回老家種菜養豬去了,引芳的父母則搬進了礦區家屬院,從平房搬到樓上了。父母走后,瓦刀很少回窯鎮,即便回去,不是鄰居了,兩人見面也難。

一晃,瓦刀二十九歲了,二十九歲的瓦刀還沒找上對象。他不停地照鏡子,覺得自己不丑?。∵@是他自己的感覺,用引芳后來的話說,豬要是照鏡子看慣了自己也會覺得自己不丑的!照鏡子不管用,那就撒泡尿照照,看有豬八戒可愛嗎?

當時,瓦刀在單位追求過的對象加起來有個加強連的,緣分仍是不到,開始還挑挑揀揀地追求,屢追屢敗后總結經驗,感覺可能是起點高了。到了后來,標準降到只要是未婚女性就行。但單位在橋鎮是唯一的國企,男多女少,奇貨可居,當時有正式工作的女性金貴,小伙子們都想找個雙職工過富足的日子,就造成了狼多肉少的女熊貓格局,不是出類拔萃的男人就難勝出。瓦刀而立之年時,同齡人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而瓦刀還在單扛,還在為女人發愁,在屈辱中勇往直前。這不是戰爭,勇往直前也是白搭,碰死了也不會被評為烈士;追女人出了名,聲名一旦擴散,如臭雞蛋一樣,硬要打破就是老而不尊,老大不小了還追著人家小姑娘不放就有些臭流氓的色彩。新分進廠的女生一茬比一茬小,而小瓦一天一天地快成了老瓦,即便厚著臉皮進了單身樓女工宿舍,小姑娘們見了他就躲,躲流氓似的,躲不及的叫聲大叔大叔你有事嗎?有事說事沒事晚安您老吉祥就請回府安息吧!瓦刀就臊得恨不能一頭碰死在女生飽滿如棉垛的胸脯上。日子久了,便有了瓦刀這名字的由來,廠里的師兄師弟師傅們給老大不小的小瓦送了個外號,叫瓦刀,取又鈍又笨的意思,樣子看著猛些,人高馬大,就是不鋒利。也是,你看靈光些的貨,哄得姑娘團團轉,沒多久就上手了,雙方都覺得快樂實惠劃得著,哪有不嫁的!

等瓦刀明白這些道理時,姑娘已換了幾茬,莊稼一樣,別人白面都吃進了肚子,他還指望著豐收哩!姑娘已成了媽媽,他還指望別人回頭傾訴衷腸悔初不嫁卿哩!孰不知,物是人非,斗轉星移,新一茬的女孩是不給他提供可耕種的土壤的,何悔之有,何談收獲!

慢慢的,小瓦便被人叫成了瓦刀,他覺得也好。

六、找呀找呀找媳婦

瓦刀雖然屢戰屢敗,但也不能失去信心,也不能老大不小了晃著歲月耍單混下去,老婆還是要找的,找老婆是頭等大事;找老婆不但是要解決寂寞長夜孤枕難熬,更重要的是年邁的父母也和多數父母一樣,三天兩頭地打電話,說急著要抱孫子,還找來當獸醫的舅舅講大道理,講著講著就激動,意思是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是家里單傳,重任在身;老舅天天和畜生打交道,告訴他畜生都忙著繁衍后代!血脈之重要,這些瓦刀應該懂的。

親人逼,姑娘躲,實在是沒得辦法,瓦刀一咬牙跺腳,就退而求其次,開辟新戰場,決心到別的地方找。單位里也不是只有瓦刀一個在別的單位找老婆,多了去了。再說,在外單位找老婆又不是強占民女,不犯法也不丟人,只是距離遠些不大方便而已。

瓦刀首先想到了窯鎮,那兒人稠,有人脈,姑娘多。窯鎮離橋鎮二十幾里路,那兒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旮旮旯旯他都熟。父母雖然葉落歸根回了老家,可他跟以前的同學朋友還是有聯系的。

轉移了目標后,業余時間,瓦刀變成了窯鎮的??汀?/p>

七、和引芳偶遇

瓦刀沒想到,在窯鎮的大街上遇到了引芳。

快過年了,家家都辦起了年貨。瓦刀單位福利不錯,發了年貨,發得還不少,有幾百塊錢的雞鴨魚肉等等。擱往年,瓦刀會早早領了年貨,請探親假一溜煙兒回老家看望年邁孤獨的爹娘;但最近幾年,爹娘把他這婚姻大事掛在了嘴上,催得急,瓦刀回去感到煩,不回去又覺得有愧于爹娘,煩悶中有時想想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個人直戳戳地回家難有衣錦還鄉的感覺不說,人多嘴雜背后還有人戳脊梁骨,傻愣愣的背個光棍的名聲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呵!所以,瓦刀決定今年不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即便是快過年了,瓦刀也不能松懈,得利用這點時間,狠抓婚姻大事;越是過年,人就聚得越齊,是個找對象的好時機。

當時,幾百塊錢的年貨,挺多一堆,沒地方存,就要把它派上用場。瓦刀提著年貨到窯鎮,勻著送給平時和他關系不錯的幾家;以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邏輯去疏通關系,拜個早年,也讓人家遇上好姑娘時多給他留點心。

那天,串過幾家門,天也晚了,手里還剩幾斤帶魚兩盒大蝦。瓦刀想把這些送給父親以前的同事劉叔家,算算時間,送完趕最后一趟班車還能回到單位。

劉叔是老工人,上個月給瓦刀介紹過對象,是個煤礦事故中喪夫的小寡婦。瓦刀不同意,心里還有些怪劉叔,把他的標準降得太低?;橐鲞@事放瓦刀這兒是急些,但也不能亂了分寸啊!他堂堂一枚童男子,沒有山珍海味就是蘿卜白菜只要鮮嫩咱也行,但也不能吃剩菜呀!寡婦都上了,離絕望還有多遠?回來的路上瓦刀仰頭問蒼天,低頭跺大地,感慨歲月無情刀刀見血,愁緒上了眉頭下了雙頰,眼角是褶子,臉面胡子拉碴。難道他瓦刀的人生就這樣被歲月摧殘而如此不堪下去嗎?但冷靜下來想想,人家老劉也是好心,不同意歸不同意,東西還是要送的,沒準緣分來了碰上個好的也難說。

劉叔家住在礦區的渣臺邊的自建平房里,房子由撿來的磚頭蛋兒和黃泥巴糊成,有個小院。西北少雨,泥巴糊的房子也不咋漏,這樣的小屋小院,住的大多是剛農轉非不久的礦工和他們的家屬們。當時礦區沒宅基地規劃這一說,都窮,拖家帶口從農村來的礦工住房自己解決,只要離上班地方不遠,有塊兒空地方就能安營扎寨,生存繁衍。渣臺離生產區不遠,劉叔揀炭上班下井都方便。瓦刀趟著深一腳淺一腳似要淹沒腳脖的黑土,烏煙瘴氣地來到了泥巴小院前,一條狗在院子里上躥下跳地狂叫,拍門,沒人應,腳踏,臨近門里探出只有一口白牙的臉,鄰居說的是方言,說他幫著喂狗,老劉一鱉窩爬回老家過年去了??纯赐叩妒掷锾岬臇|西,說他和老劉不是外人,放心的話他先替老劉把東西收了放肚子里。

瓦刀知礦工幽默,說,這可不敢麻煩您老。

沒辦法,瓦刀提了蝦和魚,走到窯鎮比較繁華的十字街頭等末班車。

就在這時,他見到了引芳。

當時,街上已亮起了燈,風吹過,干冷干冷地卷起路邊幾枚干枯的樹葉在燈影兒里打旋兒,離十字不遠處的篷布下有一盞孤燈,孤黃燈光下,擺了幾桌臺球,竟有人不畏寒冷,一下一下地在搗蛋蛋,嗒嗒,嗒嗒,聲音脆響,遠遠傳來,似打在心上,也給空冷的街道增添了些許生機。街邊有飯館,飯館里飄來鹵肉和炒面條的味道及喝酒行令的聲音,酒足飯飽的礦工,有人趔趄著腳步進了有曖昧燈光的舞廳,有打扮妖艷的女子向提著帶魚大蝦在路邊發呆等過路車的瓦刀招手挑逗。夜幕下,提著凍成棍兒的帶魚和大蝦,臉上撲滿煤塵,鼻孔好似兩個煙道一樣有些結垢,風煙吹出淚水,和成煤泥,真的快把瓦刀的眼睛給糊住了。你說為了一個婚姻,為了個女人,竟到如此奔波不堪之地步。都是人,別的同齡人能夠順水順風地結婚生子,自己的命咋就這么背呢?想想,不由得心生悲涼,卻無處訴說,鼻子一酸,堂堂瓦刀可真的要流淚了。再看那粉嫩女人在招手,瓦刀真想把心一橫,賭把氣,把帶魚和大蝦送那女子,換來良宵纏綿以解三十年金剛不破焦渴之身也未嘗不可。想想,已有些燥熱難忍了,女人的滋味,沒嘗過,但瓦刀能想像出有多么的美好!

就在這時,末班車吱嘎一聲停在了面前,票員急吼吼地問:“上哪兒的?”

這時瓦刀還在冷風中燥熱著想那妖艷女子,搖頭,一時沒下定決心走還是不走。見他發呆,票員說:“那你就是接人吧?”

瓦刀胡亂點頭應付。沒想到票員扶下來個姑娘,年輕靚麗,天上掉林妹妹一般搡在了瓦刀懷里,說:“這人你認識吧,喝成這樣了,說窯鎮下車,醉話了一路,我想也不會沒人來接,正愁人呢!”說罷,哐當關門,汽車排著黑煙嗤嗤啦啦地跑遠了。

瓦刀撂了帶魚和蝦,差點兒沒抱住女孩。女孩往下一禿嚕,再加上剛才正燥熱著,猛地一頂,襠里的帳篷直戳戳地頂在人家胸脯上,煞是酥麻,瓦刀差點兒沒忍住。瓦刀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去了邪念,把女孩扶正了。真是天降祥瑞,枯木逢春,柳暗花明,傻人有傻福,這是哪路神仙奶奶顯靈啊,想什么來什么!瓦刀細看,這女孩長得那是齊整俊俏,眉眼毛嘟嘟似怨似嗔半睜不睜細長吊翹勾人心魄,臉蛋兒粉里帶紅俊里藏巧巧里藏憨惹人疼,那身材更是豐乳肥臀肥瘦有致撩人心尖兒饞死個人不償命。瓦刀心跳加速血壓升高,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叫了聲妹子你醒醒妹妹你醒醒啊,到站了!再細看那姑娘的臉,又扇了自己一耳光,驚得差點叫出了聲,親娘啊,這不是鄰居家的引芳嗎?幾年不見,早成美人,但她怎么會喝成這樣呢?

瓦刀扶直了引芳,保持了距離,哆嗦著嘴說:“引芳妹妹啊,怎么——怎么會是你呀!”

瓦刀又揉了一下眼說:“引芳妹妹啊,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咋黑天昏地的喝成這樣啊!”

姑娘睜開眼,醒了,咯了一聲,警惕了起來,推開了瓦刀,大著舌頭指著說:“你——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瓦刀哥,哦不,我是你以前的鄰居小瓦哥?。 ?

“小瓦哥?”引芳醉眼上前看瓦刀,哈哈哈地笑著抱住瓦刀,趴在他肩頭哭了起來,說:“哥,我喝醉了,我喝醉了……”

馨香美麗的女孩趴在肩頭楚楚可憐地哭泣,讓瓦刀手足無措,他受不了引芳那無助的眼眸!

不知所措過后,瓦刀說:“妹妹,我送你回家,你家現搬哪兒了?”

引芳不哭了,揉了揉眼,說:“我不想回家,我現在不想回家?!?/p>

瓦刀說:“天黑了,又喝了酒,礦區亂,不安全?。 ?/p>

引芳好像清醒了一些,說:“你走吧,我還要喝酒去!”

瓦刀說:“你這話說的!碰上了,大黑天的不送你回家,這怎么能行?”

引芳沒再理他,跌跌撞撞地向一紅光閃亮的酒屋走去。小瓦提起帶魚和大蝦跟了上去。進門,老板看了引芳和瓦刀,說,你說快過年了,生意倒好了,包廂滿滿的,抱歉??!瓦刀聽到猜拳行令和浪聲浪語,知道不是正經地方。要攙引芳離開,手里的東西礙事,就甩給了老板,說:“給,送你些年貨吧!”

老板一愣,正愁沒時間辦年貨,笑納了,說:“這兄弟真會來事兒,會來事啊!帶女孩兒出來玩兒還不忘帶著禮隨時用,你看,我也沒想到這生意越來越火爆。這樣吧兄弟,都不容易,不能讓你白張羅,我樓上還有間休息室,你倆上去吧,還安全,想喝酒喝酒想干嘛干嘛,記著床上鋪個東西就行,別弄臟了!”老板說著擠擠眼,一臉猥瑣的笑。

瓦刀本想紅了臉罵老板幾句,拉引芳離去,沒想到引芳倒扶著樓梯沖上了樓,口口聲聲要喝酒,今夜不醉不歸……

老板沖他擠眉弄眼豎大拇指,咧嘴笑了。

八、瓦刀干了件槍斃都值的事兒

老板的休息室里有一張單人床,一個茶幾,靠墻是個三人沙發。燈暖色黃,味兒發騷,稍一抖動,塵土飛揚;角落里,沙發已看不出顏色,歷經蹂躪,凹凸不平,人一落座,撲通一聲,臀部落空,驚了藏在下面做窩的老鼠,吱兒一聲一路逃竄。

引芳仍醉著,吧唧幾下眼睛,沒被老鼠嚇著,大了舌頭,喊著要喝酒。不用喊,靠賣酒賺錢的老板隨后提上來一捆啤酒,砰砰砰

打開幾瓶。引芳心急,抓起瓶子就往嘴里灌,瓦刀無奈,搓了搓手,搖頭嘆氣,也陪引芳喝。喝著喝著,引芳開始小聲哭泣,自言自語地傾訴,說著她的失戀故事,沉醉傷心迷離,瓦刀的心都碎了!他壯膽拉引芳的手,勸說:“妹妹,這么漂亮的姑娘,哪般的男孩能經受得起你為他醉成這樣?不值啊妹子!”

哭著說著,又是幾瓶酒下肚,空瓶遍地,已是午夜,瓦刀喝開了胃口,自個猛灌了一陣,也基本喝高了。引芳早醉得不省人事,倒在了瓦刀懷里。

就在這時,包間墻上的閉路電視也開演了,哼唧一片,白花花的女人搔首弄姿,麻酥酥的浪聲里一片肉色,動物世界般地在瘋狂動作……瓦刀的防線崩潰了,咬牙切齒地忍著忍著,忍不住,開始摸索著褪引芳的褲子……

窮壯賊膽,酒壯人心??!

瓦刀看一眼兩腮發紅妖嬈無比稍一觸動小聲哼唧勾人心魄的引芳,想,親娘,人生得一這樣的女子,是祖宗八輩積來的福??!

瓦刀看著引芳如瀑般金黃的長發、嬌美恬靜的面容,很想保護這樣的妹妹;但電視里的呻吟和引芳如蘭的芳香撲在臉上,讓瓦刀的心尖兒麻了又顫,顫了又酥,酥了又麻,襠里扎帳篷,師兄弟師傅們教導的話在耳邊回響:該上就上,快上大干,一炮打紅,一路舒暢,完了她就老實了,生米成了熟飯不跟她也得跟?。“胛拿煾颠€有理論支撐,說:該折花時只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叩度栽诩m結著。他仍想著保護引芳這樣的妹妹。但他忍不住,瓦刀撫摸著引芳豐滿光滑的身體、綢緞般的皮膚,哭了,哎嘿,哎嘿嘿,我的親娘啊,娘??!咋就這樣讓我遇上你呀?妹妹,我想一輩子保護你呀,我的妹妹,我的神仙妹妹?。∵@可不能怪我呀,我的妹妹,我想為你去死的妹妹呀!瓦刀哭得很是傷心,貓哭耗子一樣。

這時,似睡非睡醉意深沉的引芳又是輕輕的哼唧一聲,似是回應。

瓦刀嗓眼發干嘴角哆嗦嘟嘟嚕嚕的一串口水滴在了引芳白饅頭般飽滿的乳房上。

瓦刀淚水漣漣地扳開了引芳的大腿,吸了一口氣下決心,想,進去吧!明天槍斃也值!伴著酒勁,瓦刀吻著引芳,吻遍了全身,找準了方向,閉上了眼睛,說:妹妹,明天槍斃我也值了!

進去時,伴著引芳的一聲喘叫,沒哆嗦幾下他便敗下陣來。

引芳的身下洇出了一片紅,似梅花朵朵,艷麗盛開。

瓦刀驚呆了,不相信妖嬈無比美麗無比又失戀的引芳還是處女身!但這都是真的。

瓦刀跪在了床前,等引芳醒來……

瓦刀想,糟蹋這樣一個神仙妹妹,今生當牛做馬也是還不清的,要殺要剮由她吧!

九、巴掌打來了春天般的感覺

瓦刀有時想,他和引芳的事是緣分。緣分是什么?緣分就是花盆掉在了頭上,買彩票中了獎,巧了,是算計不來的。別人可能會撇嘴不信,但他信,緣來時,擋都擋不住的,會有一連串的巧合。那天,要是劉叔不回老家過年,而是在窯鎮,送了帶魚和大蝦,和老礦工們洋芋絲泡酸菜面片子吃飽了,用桶打來的青稞散酒喝高了,醉倒在劉叔滿是跳蚤的大熱炕上,呼嚕到天亮,也不會有今天這事;那天,要是引芳沒喝酒,即便相遇,也會視而不見匆匆而過,也不會有這事;那天,即便是引芳喝酒相遇了,進了酒屋要是沒提著帶魚和大蝦,不送給老板,老板不給騰房間,他和引芳走了,也可能就沒這事,等等,幾項的巧合,讓他上了引芳的身,這是緣分,上天注定。既然是注定的事,那就是躲不開的,后悔有什么用呢?

引芳醒來時,瓦刀還跪在床前。引芳覺出了異樣,摸了摸襠部,一切都明白了。瓦刀膝蓋跪得生痛,眼睛直勾勾的像釘子一樣盯著地面,一片茫然麻木,又期待著風暴的來臨。

引芳的淚水溢了出來,沒看瓦刀,望天花板,強忍著抽噎,忽兒忽兒忽兒,稍一松嘴皮,都可能是崩潰的爆發。

引芳的嘴唇咬出了血,她是在強忍著證明什么嗎?二十幾年的操守,就這樣成了過去,給了一個這樣的人!而自己和男友分手的原因,也是因了這清醒時的操守。現在,她不敢相信,似是在夢里。她的嘴唇咬破了,血流到了腮邊。

瓦刀害怕了,以為這是引芳咬舌自盡。但他又不敢起來相勸。他狠了心,求贖罪,重重地在地板上磕了一個頭,咚的一聲,似石頭砸向冰面,說:“妹子,我對不住你,你用刀把我砍了吧,解解恨!”他頭上起了包。

引芳沒反應。瓦刀又重重地在地板上磕了一個頭,撲通一聲,似石頭砸穿了冰面,說:“引芳妹子,我是牲口,你報警吧,槍斃我都不虧!”他頭上血流如注。

這時,樓下的老板有意見了,用郊區蘭州話喊道:“兄弟,悠著點,日子長著呢,折騰了半晚上了,玩兒啥花樣呢?別把我樓頂給整塌了!”

引芳坐了起來,擦了嘴角,整理了衣服,要出門。瓦刀不解,不知她要干嘛去,想伸手攔,墜了一下衣角,引芳反手一個大耳光,一句話沒說,出門下樓了。瓦刀的嘴角也出血了,他感到了恐慌。

他在恐慌中等著,公安卻沒來找瓦刀。

回到單位,引芳的家人也沒來找瓦刀。

十幾天了,引芳那邊毫無消息。

良心不安,好像也是也不是;心似扔進石頭的井,表面的漣漪沒有,井底的石頭在,梗在心頭,放不下,煎熬著,不相信事情就這樣完了;糟蹋了黃花大姑娘,這么大的事情,就這樣完了,他認為不可能。引芳不找他,他不安,他要去找引芳了,他是要負責任的。但找引芳干什么呢?讓她嫁給他?這不是癡人說夢耍無賴嗎?請求她原諒?這不是多余嗎?誰能原諒強奸自己的人!至少去問問引芳,該如何處置他,讓他心里踏實。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度日如年,鬢角起了白發;大過年的,鞭炮聲響,喜慶不得,炸得他心驚膽戰,煎熬中,他打了一個冷戰:引芳不會想不開去尋短見吧?

他決定去找引芳。幾經打聽,得知引芳還好,就在省城的師范學校,畢業幾個月了,正找工作。

如今找個人容易。即便是普通人,百度不來,但打幾個電話,也能知道個大概位置。瓦刀知道引芳沒尋短見,他還是要找到她,這么大的事,不能這樣就完了。該承擔的,要擔起來。

準確地說是在第二十天,剛過完正月十五,瓦刀到省城找引芳。

當時引芳還沒離開學校,住在一個朋友那里。瓦刀等在校門口,遠遠看著,她獨自走出校門,有些弱不禁風,近了,見她臉色蒼白,眼皮紅腫,眼眸里盡是迷離。他迎了上去,走近,抬頭。引芳見是瓦刀,先是恐慌,轉而憤恨。未待瓦刀開口,引芳努力甩開臂膀,照準瓦刀的臉面又是一個巴掌。天寒靜寂,脆響聲驚動了門口的保安,見是女學生打了男的,還是個土里吧唧的老小伙子,觀察男的沒還手,保安不解地看著,也沒制止的意思,眼神里倒是想聽第二響,但引芳一句話沒說,進了校門。瓦刀不好意思地摸著自己火辣辣的臉,他想跟進去給引芳表白一下,卻被保安咧著大嘴陰陽怪氣地提溜住了領口,問:“你是干什么的?小子唉!”看另一保安提著警棍趕來,瓦刀怕吃虧掙脫溜走了。

見了個面,瓦刀總結自己就是個賤,兩人一句話沒說,挨了引芳妹妹一大耳光,瓦刀心里反倒踏實了些。瓦刀覺得值,真值!這耳光把他打開了竅,從力道上講,沒事發那天的重,因為那天他是跪著的,巴掌扇來順手,能使上勁;今天,瓦刀站著比引芳高半頭,扇巴掌勁往上使,雖也是脆響,但沒那天的疼。瓦刀過后品味時又想,也可能是那天臉被凍麻木了,打上去感覺似打在橡皮上,疼痛感不強。

雖沒說上話,還挨了一巴掌,但只要引芳尚好就好。重要的是還在大白天又進一步看清楚了引芳嬌媚的面容,發現引芳是真的漂亮,是那種楚楚動人惹人憐愛的美,是那種見之如神思之如蜜的神仙美,要是能和這樣的人兒在一起,即便天天挨巴掌,那也是美好的、神迷的。瓦刀追姑娘追多了,見的女人臉面也多了,但真正發自內心顫兒顫兒的,引芳還是第一人。

他知道,這是真的愛上引芳了,這還真是緣分。以前對那么多人沒有的感覺,在引芳這兒有;以前和那么多女的長時間纏纏巴巴沒發生的事,見了引芳一晚上就發生了,誰說這不是命呢?哪個又敢說這不是緣呢?

這一巴掌似乎把瓦刀打醒了,也打出了他淺顯的詩情,想,既然如此愛戀,何不拋開自卑去大膽地博一下呢?即使癩蛤蟆追天鵝,老天爺也沒規定不讓追?。∪f一天鵝就好那一口呢?瓦刀又想,事已至此,權當自己是個死過一回的人,這條命是賺的,有什么好值得憐惜的呢?再說,用命去愛一個人,無論結果如何,都值!還有,要是一個人連死都不怕,又何懼去愛呢?即便不成功,即便在春天花瓣般愛的感覺中死去,大概亦是人生美好的一件事情了。

十、癩蛤蟆就真能吃上天鵝肉

一個人用命去干一件事情,大抵都會成功的。瓦刀追求引芳的過程跌宕起伏,曲折復雜;誠心也罷,感天動地也罷,最終姻緣到來菩薩奶奶保佑也罷,反正是成了。

事實證明,癩蛤蟆果真吃上了天鵝肉。

引芳嫁給瓦刀是在幾個月后。那段時間,可謂群情激奮,單位里搖頭嘆息喝醉了罵娘踢垃圾桶的老小伙大有人在,有找媳婦困難的就想不通,想不通這引芳水靈靈的一朵嫩白菜,又好似安寧的大白粉桃,掐了滴水,擱著眼饞,咋無端地就讓瓦刀這頭蠢豬給咂巴著嘴拱著啃著吃了呢?聯想一下,洞房花燭,鮮花牛糞,其狀真是有些慘不忍睹??!無端地背后罵瓦刀幾句解氣;不但老小伙,老光棍們也為引芳感到惋惜,一對比,十分肯定地感覺嫁給自己要比嫁給瓦刀強老鼻子了;引芳嫁給瓦刀令大小光棍們不可思議,想入非非后,究明結合過程,還是想不明白,引芳憑什么就原諒了瓦刀?理由是瓦刀的真心感動了引芳。好像也不是,癩蛤蟆一樣的人,有啥真心!是引芳對前男友的有意報復?又好似代價有些大了,中東被美國弄成那樣,都沒想不通,她有啥報復的?不值;是引芳找不到好工作對生活絕望了?一個漂亮女孩也不至于此吧,這不是大姑娘要飯嗎?丟先人啊!

引芳嫁給瓦刀的原因,娘家的親朋圈兒內也眾說紛紜,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叔叔舅舅哥哥,咬牙跺腳,不理解的占多數,有偏激的礦工親戚,要抄家伙開拔橋鎮到單位找瓦刀算賬,要打個龜孫斷子絕孫生活不能自理,看他還犯騷不!最終,被引芳勸退,說打殘也好,你們坐牢,我嫁過去伺候他。引芳她媽老曹罵道,日他先人板板喲,哪輩子壞了良心,遇到這號冤家,養了幾十年的姑娘,到頭來弄個鳳凰嫁給了頭豬,真想……老娘真想帶著鄉親們立馬去日瓦刀的先人!

朋友不解,家人不解。即便引芳說她懷孕了,大家也不理解。懷孕了,打掉,多大個事兒呀!當今未婚先孕的多了,吃幾劑藥,打腸子里的蟲兒一樣,拉出來完事兒。別人這么說,引芳不同意,她說要把小生命養出來,孩子是無辜的。老曹聽了就瞪眼,罵道:他娘拉個逼,小生命無辜,老生命就有辜?你說你五花肉賣了個豆腐青菜價,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師范讀書,你說你個鮮頭凈臉的大姑娘嫁個工人,你不丟死先人是我丟死先人?。?/p>

老曹越說越氣憤,引芳越聽越心涼,說:鬧了半天,你們是想把我當肉賣啊?別說了,再說,你們永遠也別想見我啦,不信走著瞧!

看引芳一根筋決絕的眼神,親戚們開始勸老曹兩口子冷靜,七嘴八舌說,姑娘大了,養著養成仇啊!既然她不嫌棄,就都別操心了,也不能讓她往絕路上走??!

冷靜過后,老曹心里還是想發瘋、發飆??拊V不成,咬牙跺腳沒用,尋死上吊也沒人攔著。背著引芳也找瓦刀鬧騰過,都沒用。

在單位,瓦刀被愛情沖出了愣話,說:為了引芳,我死都不怕!為了這輩子伺候她、愛她,這點兒痛算什么?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在引芳的肚子沒有顯山露水以前,在娘家沒有一個人參加的情況下,兩個人在工人哥們的祝福嬉鬧聲里,在橋鎮的職工食堂里結婚了。

結完婚沒幾個月,引芳好似有些迫不及待就生了個男孩。

生了孩子,引芳父母花大價錢托人為她辦工作分配的事情,也基本泡湯。引芳面臨的是這輩子沒有正式工作的局面。

事已至此,抱著兒子,看著兒子香甜的笑臉,引芳不后悔。但在睡夢中,時常有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姑娘白養了,養了個白眼狼!十幾年的書也白供著讀了,沒良心的,把書讀狗肚子里去了,天爺啊……

十一、兩年后

忍著、罵著、憤恨著,糾結了兩年,引芳的媽媽老曹想女兒,忍著忍著實在是坐不住了,就一個人跑到橋鎮的單位家屬院里找引芳。一個人堵氣堵兩年不難,但一個人堵自己的親生閨女的氣堵兩年,這就不容易,也較奇葩,也很是熬煎的。姑娘出嫁她沒管,說丟不起那人,讓閨女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還大肆宣布,引芳嫁給瓦刀就算是和娘家自動斷親:獨木橋和陽關道各走各的!老曹到了激憤處愛跺腳咬牙,有時能掙出屁或者小便失禁,說就是他老兩口死了也不用這女叛徒女特務女工賊女流氓來看一眼——我、我、我他娘的要是、要是有把槍真想立馬去崩了他們!這是老曹兩年前說的氣話,說完沒多久,引芳仍是不管不顧,在別人難以理解的目光中來到了橋鎮,嫁給瓦刀,生下了小孩。

孩子都一歲多了,引芳一直沒去窯鎮看父母。都憋著一口氣,不來往就不來往,斷親就斷親!兩年后,老曹實在是坐不住了,時常夢見引芳,夢見下大雪,夢見引芳在雪地里爬著哭,臉腫得像臉盆,手腳都凍裂了,血流不止;一會兒又是引芳沒吃的,在和狗搶食吃,在搶一咕嚕紅薯塊……老曹就抱著引芳哭,哭醒了幾回,攪得一家人不安!老曹牙疼,腫了半邊臉,想放低姿態打聽引芳的消息,也打聽不來。母女連心啊,再不見引芳,老曹說她會瘋的,她實在是坐不住了,終是抹臉找上門來。

引芳的妹妹引菲家新買了轎車,拉著老曹來了。見了引芳,引芳瘦了,臉黃。老曹■兒一聲長笛一樣哭了,叫一聲我的傻閨女呀,不聽媽的話呀,來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山窩里,跟了這■人,鬼迷心竅啊我的傻閨女??!我的個親娘啊!忍住哭,老曹開罵,她媽拉個逼,這家里也沒暖氣,還燒著爐子呢喲,我的閨女呀,不聽媽的話呀!瓦刀,瓦刀……

老曹哭罵,引芳顯得手足無措,瓦刀更是不知怎么辦才好,張羅著弄吃的喝的。引菲大學畢業剛工作幾年,婚后有車有房,打扮時尚,青春靚麗。以前比妹妹漂亮的引芳明顯落伍了,顯出了貧賤夫妻的無奈,和沒錢沒權光說硬話不能當紅薯吃的硬道理。勸住了老曹,妹妹和姐姐顯出了親情,眼里起著淚,有說不完的話,嘆著歲月的變化,怪母親不讓他們來看姐姐,實際心里快想死了。

老曹走了沒幾天,又來了,是引芳的哥哥開車送來的,拉來了不少慰問品,除電暖氣一臺,還有日常用的、床上鋪的、身上穿的;老曹嘴碎,見了面就沒氣了,仍是嘴里罵,心上疼。疼,好像引芳也不領情;說家里啥都不缺,硬是不要哥哥和老曹送來的東西;老曹到現在還沒死了讓引芳回心轉意的心,背后說,閨女,帶著大胖小子回家吧,回去就是在礦上找個喪偶的開小煤窯的老板,也比跟著這餓死人的工人師傅熬日子強。引芳就生氣了,說,不就是你的女兒兒子都買了個小汽車嗎?牙長一截路,開過來開過去的給我顯擺,有意思嗎?這話讓老曹噎住了,直翻白眼。這事老曹還真沒顯擺,就圖了個方便。

但老曹說,就是,讓你看看,回頭是岸,還是煤礦好,嫁個開煤窯的,有車有房有暖氣!

母女不歡而散。

過了不久,老曹又來了。這回不開車了,是一個人坐招手停來的,說是想外孫了,就住在了橋鎮。引芳心里別扭著,但也不能硬趕她走。住下了,幾天來,母女還是母女,開始絮絮叨叨,慢慢能說些家長里短;老曹看瓦刀也的確實在,貧賤恩愛,看拆不散這一對兒,也就盡著力氣把家底貼補上來。老曹的好意讓瓦刀感動,但引芳有些受不了。

有一天,引芳當著娘家人的面,一時逞強,半開玩笑著對瓦刀說,瓦刀,想想辦法吧,買車,咱也得面子上過去,要不總讓人扶貧,襯得咱真是沒一點兒能耐也不好。又說,你看你愛了半輩子車,私家車眼看像手機一樣普及了,咱也得想辦法弄一輛,更不能讓他們看著我真是嫁錯人了。

那天,引芳說出這話后感覺有些后悔;就像人說了醉話,第二天醒來總是慚愧加莫名其妙。

瓦刀嘿嘿嘿地笑了,這話倒是說到他心坎上了。他想車,就似年輕時想老婆一樣,晚上做夢懷里抱的都是小汽車。他曾經想貸款買汽車,但不敢說出口,怕沉靜內斂的引芳生氣,說他自不量力打腫臉充胖子。吃飯都緊緊巴巴的,哪有買車的錢!

有了老婆這句話,瓦刀想,窮則思變嘛,為了買車,為了老婆孩子的幸福,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

十二、精美的石頭賣大錢

橋鎮有一條河,流向比較少見,一般河是從西向東,而它是從北往南流。這條河發源于青海雪山,過了草原,穿了森林,收集了泉水,到了橋鎮,水流湍急,且季節有別,冬春瘦,夏秋肥,夏秋兩季,河水就滿了河岸,頗為壯觀;冬春河水小,便露出河床,人瘦了一般,筋骨凸顯,河底布滿了石頭,大大小小,有的似拳頭,有的斗大,有的怪如狗雞巴,奇如傳說龍,越奇越怪視為難得;還有大的,大到如臥了一頭牛,一匹大象,搬動起來,得用吊車;往細里說,這些石頭,經多年河水的打磨,吸天地精氣,托日月造化,經歲月打磨,早已是形狀各異,各有成色,有像鳥的、有像豬的、有像牛羊的、也有去了表層現出人物頭像的;有人就在河底撿到過毛主席頭像和魯迅頭像,上岸后稍一打磨上蠟配上座,便轟動一時,傳出了到手不菲的人民幣;一夜暴富后,在城里買了豪車豪宅,閑時開車回橋鎮到河灘上仍撿石頭,倒成了愛好和娛樂,從容幸福得羨煞橋鎮人!這樣的傳奇多了,橋鎮便形成了愛好石頭的圈兒,找石頭賣石頭逐漸形成了一項民間產業。以前,只有春冬河底水小了,人才能下去找石頭,現在上游建了水電站,有大壩攔著,一蓄水,水也小了,一年四季都能下河里找石頭,河里便熱鬧起來。橋鎮周邊靠石頭致富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瓦刀有一輛150的摩托車。瓦刀愛車,特別喜歡小汽車,后來無奈到廠里煤臺上開了裝載機推煤,也算是過了車癮;在單位過了車癮,下班出門沒車就苦惱,看別人開小汽車,羨慕也是自尋煩惱,就花八千多買了一輛摩托車,兩輪也是車,出門也算有車,解了愛車的心焦。

引芳嫁給瓦刀,瓦刀幸福過后,發誓要讓引芳過上好日子。但一個工人的工資,除了溫飽,好一點兒的衣服也不敢買。引芳的哥哥買了車,開著來過;引芳的妹妹也買了車,開著來過。引芳的媽老曹雖然嘴上不說,但有意無意流露出了對引芳不聽老人言造成今天一窮二白悲催后果的怨憤。怨憤歸怨憤,但老曹見面抱著引芳閨女一聲肉兒一聲地叫過哭過,看引芳日子過得艱難,其他的子女都過得好,老兩口的退休工資沒少貼補引芳。說娘老子偏心,偏心的也是那弱小的孩子,天下父母大抵如此吧。

老曹不放心引芳家的日子,就經常到橋鎮來,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一來指導姑娘女婿怎樣生活,二來給女兒女婿普及些經濟知識、致富竅門,順便數落開導瓦刀怎樣在當今社會開動腦筋出人頭地,別糟踐了自己耽誤了引芳。

丈母娘不說,瓦刀也在努力。只有讓引芳逐步過上好日子,心里的愧疚才會少些。

星期天,瓦刀說,引芳,咱也聽媽的話,別閑著,別人揀石頭發了財,咱也揀去吧,說不定揀個美國總統頭像,賣給美國人,弄幾捆美元回來,咱也來個一夜暴富,小車洋樓高檔服裝不都有了!

引芳心里明白,瓦刀雖長得不招人待見,但的確是個老實人,說到做到,知道疼老婆,說話直,兩人還能說到一起。引芳對找石頭不感興趣,說那天提買車的事只是隨便說說開玩笑,你好好上班吧,爭取上進,進步一下,多掙錢就行;等寶寶上了幼兒園,我就可以出去找活干了,別聽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話。

到底是念書時間長些,說出的話讓瓦刀感動、佩服。感動后的瓦刀,就暫時不再胡思亂想。

十三、瓦刀要進步想當班長

瓦刀的班組一共有二十三個人,除了班長和副班長,其他的都是開裝載機、推煤機及卡車的司機。司機有的是轉行來的,比如以前給領導開小車,不小心驢踢了腦袋,沒眼色,拍馬屁拍蹄子上了,沒整明白,一蹄子就踢這兒來了;還有在計劃經濟年代就開車的老司機,當時車少,司機感覺比科長都牛逼,以前的時代走路的人多,讓開車的重要慣了,開著單位的車給私人拉個什么東西送送人情,討點回報,也就吃吃喝喝一路過來了,沒想到各種車輛說普及就普及了,連賣菜的收垃圾的都開車工作,專職司機就除了老婆沒人尿他了,老同志沒人搭理不習慣,又調整不下來平常心,養成了愛喝兩杯的毛病,沒人給,整天罵罵咧咧滿腹牢騷渾身戾氣,看誰都不順眼,陰聲怪調兒。再就是這些司機跑慣了,見多識廣,心眼兒多,八面玲瓏的有,日鬼搗棒槌的更多,干了壞事臉不紅心不跳還能當面給別人扣屎盆子的面兒上卻寫滿正義,有這些老同志,一個小集體,坑小王八多,不烏煙瘴氣都難!

瓦刀在這司機班,算是最老實的職工。不但按時上下班,班長指哪兒干哪兒,也從不請假曠工,很能團結同志很能聽領導的話。按說,瓦刀評個先進或勞模不為過,但班里每年一個名額,瓦刀上了十幾年班了,可一次也沒輪上。瓦刀以前覺得無所謂,但現在有了引芳和兒子,就有所謂了,因為那是待遇和人民幣,是孩子的奶粉錢和老婆的衣服錢;但有所謂了,并不是他想就能得到的。

老婆不讓找奇石發財,意思他是明白的,就是讓他在工作上努力奮斗靠正經工作才能長遠,旁門左道只是暫時的。想了幾天,瓦刀有了個進步計劃,為了老婆孩子,就是要努力進步,只有進步才能提高收入。瓦刀現在拿三十三個薪點,一個月工資獎金加起來兩千左右;班長拿五十六個薪點,一年的總收入就比瓦刀多兩萬有余;班長還不用干重活,動動嘴皮子安排安排工作就行了。

所以,瓦刀的第一個計劃——目標是當班長。怎樣當班長呢?這是個問題,得動腦子。

現在的班長老徐才四十七歲,到五十五歲退休還有八年,等是等不及的,那就得想辦法。想什么辦法呢?自己的態度和表現沒說的,那就要靠關系了,即便當個班長,關系也很重要的。

說起關系,在單位里,在偏遠的橋鎮,其復雜程度一點兒也不比祖國的其他地方簡單。瓦刀要找關系,有三種辦法能讓他當上班長:一是老徐被提拔,讓瓦刀接班長;二是調走老徐,瓦刀當班長;三是瓦刀調別的部門當個班長。反正能升官多掙錢就行。

無論什么事情,一經意一走心,記住了操心了,就會總想,走路想睡覺想,總會惦記著,也就能琢磨出門道來。不是有句俗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嗎?瓦刀惦記上了班長位子,班長老徐不知道,但瓦刀已有了變化。

首先,瓦刀起床比原來早了,夏天五點多就起來了。瓦刀起床后順著大通河走,空氣清新,也便于低頭想事情,想當班長的事情。想著想著就有了路道。首先,瓦刀把自己的親戚朋友鄰居濾了一遍,發現沒一個當大官的或是當大款的,倒是有一個鄰居當科長,可是和單位八竿子打不著。想來想去,當老板的倒是有一個,是嫂嫂,在市場批發蔬菜,掙不了多少錢,也幫不上忙?。∫寄锛夷沁呉彩且粯?,也幫不上忙。

唯一一條路,就是走單位領導這條路線直接些;但怎么走呢?這就像一個村長想見縣長市長一樣,隨便哪個都隔著好幾層好幾級,想見一下一時還真摸不著門道。

十四、愛好

瓦刀算了一下,要想實現當班長的夢想,最直接的路子就是找他的部門經理老馬,用誰當一個班長,在老馬那兒就似他當年插隊時在村里送糞,是套驢拉車或是套牛拉車一樣簡單,是一轉念的事;但老馬管著幾百號人,老馬幾乎不認識瓦刀,這事就難辦了,即便缺人,也很難輪上瓦刀當班長。除了老馬,上面的副總經理說話也管用,比方瓦刀若和哪位副總經理有親朋關系,那這事就不是個事兒,隨便給部門經理老馬打個招呼,不出半月,保準瓦刀能當上班長。再就是更大的官兒——總經理了,如果瓦刀的爹當年和老總的朋友一個戰壕打過炮或是扛過槍同過窗,拐彎抹角的一個電話打來,那就不叫個事兒;老總給部門經理打個招呼,那是看得起他,可以想像得到老馬會像孫子似地點頭,嘴里連說行行行,不出三天,瓦刀保準能當上班長。但是,這是空想,這些關系他都沒有。沒有關系,就要創造關系。

第一步,找老馬。

老馬的辦公室在生產樓的三樓,離瓦刀的班組有一里多地,隔著多座廠房。瓦刀不常到那兒去,沒事的話一年也不上那樓一次;那樓上上班的都是管理人員,瓦刀在那兒沒朋友,不認識當官的?,F在瓦刀有事了,就必須往那兒跑。

上了那樓,瓦刀心里有些緊張。心想見了老馬該咋說呢?雖是為當班長這事兒來的,但見了面想想還真不好說出口。要官,能要的話全國人民都跑到國務院要去了,憑什么呀?何德何能呀?見面一開口就向人家要個班長當當,這就似見了一富豪伸手要幾十萬花花一樣,人家憑什么給你錢呢?不給一大嘴巴子算是好的!但瓦刀又想,即便不說出口要班長,也要先接近老馬,也讓老馬先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長處。自己有什么長處呢?瓦刀一時愣了,好像沒發現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可以炫耀的?。∧艹匀夂染?,喝醉了能睡三天,性功能強些或是睡覺打呼嚕什么的,想來想去這又不是招辦公室主任,是的話倒也可以發揮發揮。

萬事開頭難,但必須要見老馬溝通一下,讓老馬先認識自己。找老馬也得先有個臺階,瓦刀想到了請假,請帶薪休假時班長簽完字經理或是管行政的副經理還要簽字。用簽字來接近老馬,是個臺階。

那天瓦刀換了一件引芳剛給他洗過的工作服,折疊得有棱有角,衣服帶了香味干凈又有形,穿身上一跺腳,鏡子前轉三圈兒,仿佛長了精神。瓦刀筆挺著身子上了生產樓,在樓道里徘徊又徘徊,在經理室門口站了幾次,耳朵貼門上聽了聽,也聽不出里面有沒有人。本想敲門,忽然感覺尿沒尿凈,又進了廁所。在廁所鏡前正了正衣冠,想尿,可滴不出尿來。就在這時,進來一人撒尿,先是嘩嘩的,再是淅瀝,貌似前列腺有毛病,瓦刀判斷這是老馬。瓦刀盯著老馬看,看得久了,老馬瞥了瓦刀一眼,瓦刀笑了,說:馬經理,你也尿?。?/p>

老馬忙甩了甩提褲子走人,順便對瓦刀哼了一聲。瓦刀本來要追上去說想找他簽字,但老馬尿完尿沒進辦公室,下樓朝廠部方向去了。

下午,瓦刀不死心,覺得老馬也是普通人,也拉屎尿尿,就又去找老馬。瓦刀去得早,午休剛過,樓道里也靜,他就到老馬辦公室門前。老馬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天熱,老馬穿一大背心趴在電腦前認真地看;瓦刀仔細聽,電腦里有小聲哼唧、撩人的笑。瓦刀怕敲門打擾了領導,不知不覺走了進去,老馬正被電腦上的日本AV女優表演吸引,嘴角嘟嚕著口水。瓦刀不想攪了領導的興致,站在身后陪著一起看,看到要緊噴血處,瓦刀一下子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忘了這是在哪兒,以為在和老婆共賞呢,感嘆道:狗日的小日本弄的這玩意兒看著真他娘的過癮,哈哈!

聲音不高,但在寂靜的午后如同猛扎扎炸了個地雷。老馬一個激靈,趕忙關了電腦,臉漲得通紅,驚愣地瞪著瓦刀問:你誰呀?大中午的莫名其妙不哼不哈跑我辦公室!

瓦刀笑了,一下子不緊張了,因為經理老馬也看這東西,對上了,和自己有共同愛好,就一下子和他拉近了距離。實際上馬經理的事他早有耳聞,馬經理一向的愛好是到夜總會卡廳里和年輕女性交朋友,有時還開著單位的車跑遠地方玩兒。據說有一次去了個野店,猛了些,玩得通宵忘乎所以,出來時和一伙伴醉得暈暈乎乎兩腿發軟把開車這事兒忘了,是打出租回來的。等到第二天清醒后想起來去找車,車丟了。這事最后雖按公務出差丟車處理,但知道實情的百姓還是罵個不休。上面的領導心里不悅,多少也影響到了老馬的官運,不久調整干部,老馬由開發辦主任調到了下面的二級公司當經理,一天領著一幫工人一個接一個完任務,基本沒時間也沒精力和機會出去跑了。也是無奈,癡情的老馬就似瓦刀愛車一樣,瓦刀騎摩托開裝載機過癮,老馬只好在電腦上看看鬼妹的片兒,聊慰騷動的心。天熱,大中午沒關門,沒想到這事被瓦刀撞見了!

瓦刀說:馬經理,你也看這個啊?日本的那個叫什么蒼井空的片子看起來真他娘的過癮!我給你弄幾個盤吧……

老馬鎮靜了下來,臉拉長了,像茄子,嘴角哆嗦,說:你有什么事?快說,我忙著呢!

瓦刀本來寫了個請假條當借口來接近老馬,感覺有共同愛好和老馬近了,也就沒把請假條拿出來,他想直接和老馬拉家常,再把自己想當班長的想法說出來。瓦刀說,馬經理,您可能對我不熟悉,我是推煤機班的小瓦啊!一直想找個機會和您溝通一下,讓您了解了解我。

老馬顯出了不耐煩,為了掩飾不自然,打槍一樣地說,去去去,少雞巴沒事找事,就是有事也得等到以后開民主生活會了再說,我兩點鐘還有個視頻會呢,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想法先告訴你們班長老徐,讓他解決。

瓦刀的意圖還沒說明白,就被老馬下了逐客令??磥?,人不熟,還真難說上話。

十五、撿垃圾的丈母娘

瓦刀那天郁悶著進家屬院,好像血壓高了,頭腦發脹,見一卷毛狗乜著眼恨他,就很生氣,他媽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上去用自行車前輪撞了狗一下,狗汪的一聲,吱兒吱兒吱兒扭著頭跑了;狗痛苦的叫,聊慰了瓦刀的心。前方不由讓他眼前一亮,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就能和老馬攀上關系。

這人是經理老馬的丈母娘老牛。老牛正在小區里的垃圾桶里翻找有用的垃圾,旁邊放一大麻筋袋子,鼓鼓囊囊,報紙爛鞋廢紙板,收獲不少。老馬的丈母娘老牛,養有一兒四女,四個女兒四枝花呀,都在國企上班,有的還是中層干部,他們都反對老牛這樣干,說,親娘,你這是丟兒女們的臉呀!

說到丟臉,老牛挺生氣,老牛生氣時愛瞪眼,一瞪眼說話就不講分寸,能把祖宗的褲襠翻八遍;兒女不讓撿破爛還說丟他們的人,老牛就生氣,老牛說,丟他娘那逼,老娘不偷不搶不賣逼,靠勞動掙錢勤勞致富又響應號召搞環保丟誰的臉了?

老牛撿垃圾是幌子,實際上是為了監視人。

住在橋鎮,不像城里人接觸面廣,五葷八素什么人都有,生活多姿多彩,橋鎮的人大都比較孤單。就有混混們喝高了發牢騷說,這鬼地方,狼不拉屎,好個啥!想泡妞沒好的,見了老婆沒興趣,玩別的又沒有,能憋死個人啊!僅有的這家國企,身旁的大通河從北向南流,一座橋架通了東西兩岸,西岸是工業區和廠房,東岸是一片家屬院。幾千號人住在這一處院子里的樓上。有的祖孫三代都各分了房子,在一個院子里走動。院子里過著像城市里的生活,燈紅酒綠;院子外便是世居著山民的村莊,炊煙繞林。實際上,這家屬院也就是一個村莊,都是一個單位的,趙錢孫李王二麻子,貌似近親繁殖,關系盤根錯節,只是不種莊稼而已。

老馬的丈母娘老牛,除了兒子在省城工作,四個女兒全都在這廠里工作成家。女婿老馬的風流韻事,傳得沸沸揚揚,老牛早有耳聞,只是嘴上不說不罵,瞪大眼睛盯著。

老牛的閨女上倒班,這就給人不年輕心不老的老馬提供了不軌的機會。老牛就操心閨女的家庭,她撿垃圾,就愛到閨女家住的那棟樓下的垃圾桶里扒拉,扒拉著扒拉著嘗到了甜頭;開始撿垃圾不為賣錢,為監視人,慢慢地成了習慣,發現撿垃圾賣錢還不少,一個月能賣一兩千,老兩口吃喝有余,就收不住手了。重要的是不但揀了垃圾管住了吃喝,而且促進了兒女們的家庭穩定,管住了幾顆騷動寂寞的心。比如老馬,不是不明白丈母娘起早貪黑地忙乎的目的。以前老馬在家里還跟老婆吵個架,老婆上班去了跑出去喝個小酒,喝高了帶個小妞回家爛漫一下,現在就慢慢地隱蔽了不少。小地方的人忍耐寂寞的能力有限,近幾年有不少鬧離婚的,老牛的女兒們不但不鬧離婚,還很和睦,單位評模范夫妻,出了兩對,老牛認為,這就是她的功勞,也是垃圾的功勞,撿垃圾是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老牛住的家屬樓是老樓,正好和瓦刀住同一單元,低頭不見抬頭見,有時還打個招呼。在瓦刀沒什么想法的時候,老牛也就是個撿垃圾的老婆子,雕塑一樣,風雨無阻撿垃圾的鄰居而已;一旦瓦刀有了想法,見了這老婆子就想到了經理老馬,這老婆子就不尋常了,是風雨中的彩虹,是希望;這老牛就關系到了瓦刀的前途,關系到了老婆引芳和孩子的幸福,關系到了家庭的和諧,是他的菩薩奶奶。

所以,今天瓦刀見了老牛,格外親切,臉早擰成了一朵花兒,叫得一個親,大媽——聲音比叫親媽還甜,白蘭瓜一樣,含糖量不低。瓦刀下了自行車,指著麻筋袋子說:大媽,還干呢?歇歇吧!你看這都滿了,我幫您老拖回去吧大媽!

老牛手不停,也回一臉的笑,嗓門大,說:刀兒啊,那狗可是派出所所長老茍家的,狗隨人樣,看人就那樣兒,你可別招惹,你也知道老茍的脾氣,惹急了敢拔槍!下班快回去歇著吧,剛我還見引芳出來買菜了呢,飯可能早熟了,這兒不用你管,我再揀會兒,你快回吧!

瓦刀以前沒這樣和老牛打過招呼,挺木訥的一個人,為了個事兒,突然變得不但不木訥了反而有些油嘴滑舌,看來真是時勢造英雄呢!

這事瓦刀放在了心里,晚上,和引芳合計了半宿。

十六、拉關系是門學問

第二天瓦刀回了窯鎮,回來時自行車車把上掛了幾只土雞,嘎嘎嘎的伸著脖子叫進了家屬院。進門,老牛仍在翻垃圾箱,頭伸進去勾箱底的一塊紙板子,吭哧著,腳尖點地屁股撅得老高。

瓦刀停了下來,又是一個親熱,說大媽,忙著呢?老牛一驚,差點兒栽進去,忙急抓著立直了身子,用衣袖擦汗,說:是刀兒啊,你個龜孫,我當誰呢,嚇我一跳!瓦刀現了一臉苦相,皺著眉說:大媽,求您個事,您老可別推辭,給幫個忙!老牛一臉狐疑,摸不著頭腦,轉而嚴肅,想是鄰里鄉親,又表現出了對瓦刀有忙必幫的大義凜然,說:哈,刀兒啊,啥事呀?你說,鄰里鄰居的,只要大媽能幫的絕不說個二字。瓦刀的臉一下子展刮了,說:大媽,您看看,您看親戚家的雞,礦上的親戚,他們舉家要進省城跟兒子生活呢!雞沒地方去,又是土雞,賣了又舍不得,叫我們一幫親戚幫忙處理,你看給我分了一堆,我家冰箱小,也吃不完,大媽您是好人,幫幫忙吧!說完,瓦刀放下兩只便走,走遠了,老牛才愣過神來,想這都是什么事啊,有這么幫忙的嗎?她沖瓦刀喊:刀兒啊,多少錢???我把錢給你!

瓦刀遠遠地回道,大媽,您要是給錢,就隨手丟垃圾桶吧!這可是我孝敬您老的?。?/p>

老牛提著雞回到家還是納悶,和老伴嘀咕了半天,說吃個土雞也叫幫忙?雞也是活蹦亂跳的,又沒毒,真是怪了事了!直到把雞褪毛開膛,老兩口也沒明白平時節儉得摳屁股眼兒嗦指頭的瓦刀這小子突然間如此大方為哪般。燉出來的湯的確鮮美,喝了幾碗,老牛確定是土雞,找著了幾十年前老家吃雞的感覺。老牛說,管他娘的腳,不值幾個錢,撕著吃了再說!

人老了,兩只雞一時吃不完,另一只老牛就提給了閨女女婿讓燉湯喝。經理老馬喝著老婆燉的雞湯,說地道,是土雞。老馬只知道雞是丈母娘提來的,不知是瓦刀挖空心思從山里買來的。

又過了幾天,瓦刀又弄了個鐵絲籠子,到橋鎮的西山上抓野兔逮野雞。早年,這兒獵槍多,物質匱乏的年代上山打獵的人多。獵槍被嚴格管控了以后,獵物增多,便出現了鐵絲做的籠子里面放些誘餌逮野雞野兔的情形。橋鎮西山是祁連山余脈,正是這些獵物出現的地方,瓦刀騎摩托車沿山路上去,半天下來,便有不錯的收獲。

又是進家屬院大門,瓦刀一副獵人打扮,老牛見了,也是吃了瓦刀土雞的緣故,刀兒刀兒叫得格外親熱。瓦刀便順手提起兩只野兔撂在了老牛跟前,老牛又是措手不及。瓦刀說:拿回去吃吧大媽,這可是山里逮的,純天然,野性大,養不活,拿回去和五花肉紅燒了吃香得很哩!

老牛提著兔子回家,老伴老王戴著眼睛正給魚缸里那只老烏龜洗澡。見了兔子問,又是瓦刀那小子給的?老牛一愣,說你咋知道?老王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老王說完,感覺不妥,奸不大可能,盜也盜不了什么。又說,這小子肯定有啥事求咱,不信走著看,錯了我王子倒著寫。

老牛說,管他娘拉個逼,咱先把兔子燉了再說。你一個退休老工人,我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婆,求咱啥?想坐火箭上天咱也沒那么大的藥性!

說歸說,再見了瓦刀,老牛開始注意了,不再隨便要瓦刀看似不經意送的大蔥啦羊肉啦牛肚啦什么的。老盯著瓦刀的嘴,真想聽一聽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但一個多月了,瓦刀就是不說,見了老牛仍是大媽大媽地叫,殷勤不斷。老牛就忘不了他送的那些吃的。越忘不了,就越想知道這小子圖了個啥,學雷鋒,也不能沖她一個人學??!

快到八月十五了,瓦刀又送給老牛兩只野雞,帶著長花翎子,煞是漂亮!老牛覺得野味就是好吃,不想隨便接住,但還是猶猶豫豫地接了。

不便當面問瓦刀,當天下午,老牛見引芳在外面帶孩子曬太陽,提著垃圾袋,和引芳邊逗孩子邊聊,說到了這事兒上。引芳早知道瓦刀的用心,別看一副蠢相,為了辦事,鬼著呢!

引芳從這件事上,想到了自己和瓦刀在歌廳里的第一次,想想瓦刀也不算壞人,今天做這事也是為了她娘兒倆好,進步一下奔個好日子過,也是難為他了。引芳不由得沖老牛撲哧一笑,露出小米牙,說:大媽,您不說瓦刀還真不好意思對您講出口呢,他還說孝敬您是應該的,她敬佩您的精神哩。他也想進步,可找不著門路,這不,聽說您女婿老馬是他們的經理,就想讓您說句話,看能不能弄個班長當當。大媽,您為難的話就當我沒說。瓦刀也不想讓說哩……

老牛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就這事?弄得她心神不寧,還以為這小子憋著什么壞呢!老牛作為農村進城的老家屬,基本上沒被人巴結或求著辦過什么事,沒想到因女婿的原因有人求了,感覺還不錯。一個老婆子,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感覺到了養兒育女的重要性,看來,過日子不光是為了監視人和撿垃圾,現在還能利用關系給人辦事,沒辦事前還能受人些恩惠,不錯。老牛問引芳,班長是多大的官兒?

引芳說,不是官兒,也就是引著一幫工人干活的。

老牛說,有農村里的生產隊長大嗎?

引芳也不敢確定,說,沒隊長大吧,一個班長才管十幾二十號人。

老牛嗨了一聲,一拍胸脯說,我當是多大個官兒呢,讓瓦刀又是送雞又是送兔的,見外了不是?說半天也就是當個農村里領工的組長,出力不討好,有什么難的?告訴你家瓦刀,我今晚就去給他說去,翻個嘴皮子的事,有多難?再說,有人搶著領著人給俺女婿干活還不是好事兒嗎?

十七、瓦刀差點兒當上班長

那天中午,老馬看日本女優讓瓦刀撞見了。瓦刀走后,老馬心里很是氣惱,開會時一下午腦子里都是這人,側面打聽,回憶了半天,想起來了,這人就住在丈人家的樓上。雖是部門里的工人,老馬臉熟,卻叫不上名字。

過了幾天,瓦刀沒再出現,慢慢的老馬也就把這事兒給淡忘了。無聊看激情大片時,偶爾會想起瓦刀,便有意地起身把門反鎖上,條件反射一般。

下午剛下班,丈母娘來了,提著一只野雞。說別人從山上逮的,我收拾好了,新鮮著呢,趕快弄些五花肉配些大料燉了吧,味道真是不賴!老婆休班在家,老馬接過野雞進廚房上鍋,老牛和女兒扯閑話,野雞和五花肉在高壓鍋里嗞嗞飄香時,老牛還在客廳里高聲大嗓地閑扯,看來要留這兒吃飯了。這情況比較少見,一般情況下,老牛到女兒家有事說事,沒事不會超半小時就自動走人,她大多時間是在樓下的垃圾桶邊待著,不是翻找,就是和人說閑話;老牛雖不識字,但自覺,意思是能少打擾就少打擾孩子們的生活。雖知道暗中沒少受監視,但老馬覺得老人這點還是有分寸的。今天比較反常,老牛肯定有事。

果不其然,飯吃到一半,老馬弄明白了,丈母娘為的是瓦刀想當班長的事。丈母娘提起瓦刀,老馬立即想到那天看日本AV女優被瓦刀撞到的事,由女優又引出別的女人,由別的女人又想起了這幾年的風流和遭受的監視。這時,一塊野雞肉剛進了老馬的嘴,一愣,停了咀嚼,如鯁在喉,立馬失了滋味。老馬心里說,這瓦刀,他媽可真不是東西??!跑后院玩兒來了!

老馬面兒上變化不大,但沒了胃口,隨便扒拉了幾口,放了碗。老婆說,瓦刀是媽樓下住的鄰居,媽也就是抹不開臉面,隨便說說,可別影響了你的胃口。老牛見女婿放了碗,一時也有些不知說什么好,像做錯了事,小聲道:我想,也就是個生產隊的領工組長,又在你手下干,那人老實,想著能幫你領人干活,當時就答應了,要不……

老馬是明白人,在外人面前可以拖著、裝著、掖著和稀泥遇事不表態,但在老婆和丈母娘面前,得干脆利索。不干脆利索,過后就得領教女人的厲害。也不完全是怕女人,感覺能為自己最近的人辦點兒不傷大雅的事,在親戚圈兒里長長精神、提提氣,也能抵銷些由那些風流事帶來的對他人品的質疑,提升些正能量。老馬說,你看你們想的,媽說得對,也就是個農村的領工組長,多大個事啊,又不是提拔總經理,再說提拔總經理咱也沒那么大本事!媽難得關心一下我的工作,這是好事,這點小事,又是別人托媽的面子,我辦了我得多有面子啊,我巴不得呢!今晚上還要加班呢,我先去休息一會兒。

看老馬不像是應付,老牛母女皆大歡喜。

睡覺前,喜訊傳到了瓦刀那兒,瓦刀興奮,抱著引芳一晚沒睡著覺。

對一個經理來說,提拔個手下的班長,就似水地里拔蔥,真不是個大事。只要這人不傻,有點兒頭腦,會寫字,能領著人干活,二五一點都沒關系。通過這事,老馬又深一步了解了瓦刀,感覺這人貌似忠厚,心思卻有點兒不似他的外表。長著個笨頭豬腦的外表,為當個班長,可是沒少動花花腸子想歪點子,走捷徑還走得個準,看來有些不簡單??稍捰终f回來,如今這世道,若不想辦法,比如瓦刀,默默無聞干下去,可能到退休老馬都不認得他是誰,更別說當班長了。

但話說回來,真動個班長,若不是趕上調整的機會,也真還是有些麻煩的。首先,新的提上來,老的得給個地方,還得讓人家滿意。推煤機班的班長老徐五十不到,離退休尚早,人家干得正歡,也不是說換就換的事兒。提拔老徐,到哪兒呢?進辦公室,他年齡大了,再往上提拔,老馬又沒這權力。為個瓦刀當班長,想來想去,理論上拔蔥一樣不難,實際倒還真把老馬難住了。

老馬不想惹麻煩時是這么想的,但想惹麻煩,找他茬兒,那就是欲加其罪何患無詞,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換班長的,這些老馬還是明白的。盯上班長老徐,老馬想到半個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就牽扯到老徐班上。匿名信上說老徐班上的司機趁夜班偷柴油賣。這事,有人關注了是大事,弄不好還連累一串兒人或燒到自己頭上。當時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馬就把這事兒壓住了?,F在管不了許多,要動老徐,這就是個借口。

動老徐,并不是說大張旗鼓地把事情刨根問底,首先要找老徐談談,把事情說明,讓他弄明白問題的嚴重性,撤他班長是他的錯,且讓他覺得還不虧,他也就心服口服,啞巴吃黃連,不亂說。第二要匯報給分管生產的副總經理,簡要匯報一下撤老徐的原因,一般部門的底層人事變動,領導只是點頭簽字,不插手,基本是部門領導說了算。

這樣下來,按老馬的設想,事情基本就能搞定。

老馬先找老徐談心。

在辦公室里,老馬繞了半天彎子,老徐聽出話頭不對,脖子一梗,腦袋一晃,說,馬經理,有話就直說吧,頭掉了不就是碗大個疤嘛!

老馬把匿名信拿了出來,念給老徐聽:幾月幾日幾點,夜黑風急,推煤機班班長徐東方偷放18號裝載機里的柴油一大塑料桶,約五十公斤,然后從后院墻……

念到這兒,老徐的臉色開始變了,似橋頭飯館里的醬肘子。

老徐沒了剛才的豪氣,也不再提頭掉了碗大個疤的話,聲音變小了,有點兒顫音,說:馬經理,沒有啊,這可能是誣告??!

老馬看老徐的眼神,就知這事兒是真的。要拿掉老徐,老馬也不再客氣,變了臉色,說:老徐,不承認也行,不能冤枉你,不然就把這封信交給紀委讓查查,還你個清白?

老徐平常是個大大咧咧滿身戾氣貌似剛強的人,這時,被老馬的幾句話擊垮了一般,不知說什么好,幾十歲的人,平時剛強使橫的人,說著說著眼淚打起了轉轉,感覺到了什么,有了自知之明,說:馬經理,我年齡大了,我也不想多操心了。我聽您的,請您別把這事兒再往上捅,我回去想想,給您寫檢查,聽候您的處理!

說完,老徐告辭,走時,在老馬辦公桌前恭恭敬敬地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這在以往,在一個搗蛋成性的班長那兒,是很難做到的??磥?,再猛的人,也怕被抓了七寸。

沒想到,老徐這么快就被搞定,老馬有些成就感,感到了權力的威力。

更沒想到,沒到天黑,副總經理來了個電話,無由地一頓抽頭亂罵,生產上全是事兒,不是這兒不對就是那兒出錯,還挑得是地方,這個月光給老馬部門罰款都破萬了。

老馬感到蹊蹺,連鎖反應,摸不著頭腦。

想不通,晚上約幾個好友喝酒解悶,喝到二八桿上,老馬說了這事兒。哥幾個分析來分析去,翻來覆去把關系理順當了,也弄明白了,老徐是那副總經理的表弟。

老馬喝了一大口酒,咔地嗆了一下,說,我靠??!

老馬罵的是瓦刀,老馬想,差點兒把老子架火爐上烤!

老徐的班長不但沒撤,老馬還當面安撫說了些好話,一個月后,找機會給漲了幾個薪點的工資。

十八、霸道能出好班長

班長老徐,在工人堆里,人送外號徐麻拐和徐砍蛋。一人兩個外號,足見牛逼程度,這兩個外號讓人背后輪換著叫,字面最直接的理解,就是這人不好打交道和對人刻薄。但話說回來,在生產一線當班長,若想當個老好人,誰都不得罪,是會亂套的。因為惰性使然,工人堆里,大多都以多拿錢少干活為榮,以此來判斷混得清楚不清楚,就爭著不想吃虧當傻瓜;嘴皮子耍好還會比別人吃得飽,此風一旦蔓延,工作很是難搞。所以,不是上面逼著,不是為了完成眼前任務,大都瞪著自己眼前的那點兒利益,撤蒙兒的偷懶耍滑頭,大有人在。

一個好的班長,一要會巴結好上司。這樣遇事有人出面撐腰。否則,誰心里不服氣到上面告狀,女人哭哭啼啼,男人滿嘴冤屈,領導若煩惱,來個不問青紅皂白,一生氣,當班長的還會有好果子吃嗎?二要敢管敢干還要有個好身體。敢管人就是不怕得罪人,還要有霸道不講理說什么就是什么的勁兒,要有動不動愛給人挑刺兒的勇氣和耐心,挑得人知道不講理的來了就老怕著你、畏懼著你就好管理了。這樣,霸道挑刺兒時若有人不服來打架,好身體就派上了用場,單挑時不至于先被打趴下,若不趴下,襲擊領導是要罪加一等的,對方也是沒好果子吃的。

幾場架打下來,若能扛住,考驗了心理素質是其一,重要的是惡名遠揚,只要上司支持,接下來就安心當班長,就放心挑別人的刺兒,看誰不順眼就沒事找事兒惡心誰,扣他獎金。這時,幾十號人也就基本上捋順了毛兒,不但能一言九鼎,遇到干活不再推諉扯皮,分配給誰個重要的活干他反倒引以為榮,當成是對他的信任,撒著歡兒表現。這時,周圍的人會討好班長,行小恩小惠的有,孔雀開屏展示美麗的有。一個班長當到這個份兒上,才是一個合格的好班長,利廠利民利家。特殊環境下,有時武力就是解決一切的手段。班長中,不缺出色的管理者。

老徐當了十八年班長,開始總結了幾年,歷練諸多溝坎,善總結,慢慢也練就了這秉性,就做到了好班長的標準。瓦刀正是看到了老徐的滋潤,呼風喚雨,才有心篡逆,奔個前程,給老婆孩子個好日子。

瓦刀有這樣的想法,但沒表現出他有老徐的霸道和戰斗力,各個方面的素質都沒超過老徐的跡象。這點兒上,經理老馬就想簡單了,一個班長,并不是他想的只要這人不傻、有點兒頭腦、會寫字、能領著人干活就能當的。老馬調過來的時間不長,官僚了!

老徐偷油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就似他有個表弟是總公司的副總一樣,都不是什么秘密,但經理老馬就不知道,這就是他的不對了,本職工作不夠深入,開展不好不說,還容易給自己帶來麻煩。

那天在老馬辦公室,老徐還真被老馬的認真勁兒唬住了,事情平定,看老馬的蔫兒樣,老徐心里就有些低看老馬,心想,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天偷雞摸狗男盜女娼,搞女人都敢丟公家的車,自己都一身黃毛羽,還敢說別人是妖精!

班長老徐低看經理老馬,也就是心里那樣想,表面上因副總表弟的存在,兩人倒看似親近了不少。這都不多說。但讓老徐耿耿于懷的是那封告狀信,不揪出這人,老徐鯁著根刺,心里不甘,也不踏實。老徐曾經問老馬要過那封信,老馬打哈哈說老徐小心眼兒了,想打擊報復?那可不成,信件早一根火柴燒了。

沒要到告狀信,老徐憑直覺也能感覺到那人是誰,因一個班上就二三十號人,禿子的頭,藏不住虱子的。雖藏不住虱子,但沒確鑿的證據,老徐雖磨刀霍霍,但也不想輕易下手,怕萬一冤枉了誰。但問題還是來了。

以前出去吃飯,經理老馬也帶班長,都是自己看著順眼的、覺得鐵的,那時沒有老徐;現在再出去吃飯,就離不開老徐了,關系鐵不鐵,他倆心里知道,外人感覺是不錯的,那副總表弟也覺得他們不錯,不然吃不到一塊兒。問題出在一次老馬喝多了,拉著老徐說知心話,大著舌頭把瓦刀怎樣費勁巴力鉆營想取代他當班長的事說了,還說瓦刀給丈母娘送雞送兔的,因為雞和兔,答應了丈母娘這點兒小事,沒辦成,把老馬也弄得在丈母娘和老婆那兒抬不起頭!說著說著,就把瓦刀寫告狀信的事兒說了。老徐聽了,挺高興,覺得自己的直覺判斷沒錯。心里手起刀落,咔嚓一下,捏緊了拳頭,想,狗日的,這次不會冤枉你了!

有些人,沒喝酒人品不怎樣壞,喝了酒,另說,比如老馬。沒辦成事,也不能因了討好老徐或老徐的表弟把可憐的瓦刀幾句酒話就給賣了!

十九、瓦刀成了偷油賊

班長老徐偷推煤機油箱里的油,有人告了,到了經理老馬那兒壓住了,沒事。瓦刀心里雖緊張了一陣子,擔心報復,但一段時間也沒什么后果,就感覺老徐還摸不著頭腦,不知是誰黑了他,漸漸也就沒往心上去。但心里還是不服,見了老馬的丈母娘——撿垃圾的老牛,臉上笑著沒二樣,心里十分憋屈。憋屈不單是費盡心力沒當上班長,也不是老徐偷油的告狀信沒扳倒老徐,憋屈的原因是掐斷了他的夢想。他的夢想是給老婆引芳和兒子提供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和買輛小汽車,當不上班長,提高不了收入,何談夢想!

想當班長以前,瓦刀知道同事偷油,覺得下三濫,不光彩。當不上班長了,來點兒外快補貼家用是最直接的辦法,還只有這偷油來得快,因為工作時腳底下天天踩著油箱。瓦刀想,他娘的,Q哥說得好,尼姑和尚摸得,老子也能摸得。就有了第一次,緊張、刺激、實惠??粗鴥鹤雍壬狭斯嘌b鮮奶、引芳有了新衣服的高興勁兒,瓦刀眼眶都濕了,覺得值。為心愛的人做事,慢慢會不記兇險和后果的。

別人偷油沒事,瓦刀卻出大事了。

老徐整瓦刀,不是擔心搶了自己的生意,而是擔心他不來搶生意,擔心瓦刀不偷油。瓦刀以前不偷油,老徐簡直痛苦,得知瓦刀也干上了,老徐約著和幾個哥們出去大醉了一場,得出結論:貓不吃腥,不是裝逼,就是沒餓急。

在一個月夜,是后夜班,瓦刀下班時,一個人從煤堆里扒出了油桶,挺重,吭哧著翻墻躲在莊稼地里,等天亮找農民銷贓去,被老徐帶著幾個人一腳踢翻,逮了個正著,人贓俱獲。

匿名信告老徐,沒人贓俱獲,老徐不承認,也沒理由非辦了老徐不可?,F在,瓦刀被老徐當賊逮著了,老徐說:瓦刀,辛苦了,上夜班,還忘不了干偷盜國家財產這事兒。

瓦刀滿臉的黑煤,像戴了個殼,僵住了,癡呆了一般,驚恐地看著老徐幾個,想說什么,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嘴唇哆嗦:班長,班……淚都出來了。

老徐說:瓦刀,人家是壞事不干,好事不說,你是反過來了,好事不干,壞事不說。我看你貌似忠厚的一個人,咋就不干好事呢!怪不得老丟油,原來都讓你驢日的偷了呀!

聽老徐說他不干好事,瓦刀覺得有些委屈,想想自己除偷了幾次油也沒干過什么壞事呀,這冤枉人的事,現在有口也說不清了。想想引芳和孩子知道了這事時的反應,心里一軟,鼻子一酸,哭出了聲,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哀求老徐放了他:班長,饒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干了,以后我聽你的,放了我吧,不能讓我老婆孩子知道這事啊!

老徐臉面硬,一點兒眼淚幾聲干嚎根本打動不了他,現出的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沒有了同事之間的容讓和關照,說:那可不行,放了你,一年丟那么多油,找誰要去?那匿名信,找誰說清楚去?走,到保衛科去!

瓦刀傻了,呆了。

被人押著,黑臉白牙,剛從煤堆里扒出來一般,正趕上上班的人群,有迷惑不解的,以為出了安全事故,剛救出來,但又被幾個人反剪手押著,感覺不像;有眼光似刀的,咧著嘴冷笑,噴出來的是冷冰冰的石頭,瓦刀就有種被扒光皮的感覺,滿身是不易觸動的痛;瓦刀感受到了世界末日的來臨。

到了保衛科,進了審訊室,老徐他們強調了事情的嚴重性,大功告成,甩頭喝酒去了。保衛科里的人都認識,醫生一樣,見慣了生死,這點事是小病,沒刻意難為瓦刀,讓交代情況,瓦刀說什么他們記什么,還給了瓦刀一支煙??崎L老刁得過面癱,無表情,說話愛哆嗦重復,重復時愛攤手,道:瓦刀,看看,球大個事,得罪人了吧?看看,看看看,干壞事一點兒都不長心眼兒,出事兒了吧?

科里有一個從窯鎮來的老鄉小胡,只是嘿嘿嘿地笑,讓瓦刀在水龍頭上洗了把臉,交代罷,送瓦刀出門。不洗還好,洗凈了臉的瓦刀羞得真想找地縫鉆進去。熬了一夜,腹內空虛,出門被冷風一吹,渾身哆嗦不已,冬日的太陽下有些睜不開眼,可已是淚流滿面。

小胡說:瓦哥,先回吧,等候處理吧。不過作為老鄉我給你說,你那班長這是故意整你,他才不是個好東西!實際上沒多大個事,是他故意整大的。不過別怕,不是有句順口溜嘛:十個煤礦工人九個賊,一個不是賊還要下班偷塊煤呢!還有句話說:國企司機不偷油是跟錢有仇嗎?所以,瓦哥,你這心理素質不行,以后少干這事,這次你算倒霉了,背一堆人的黑鍋,處理得不會輕的!但你也放寬心,槍斃不了!就是通報批評,在崗待崗,罰款?;厝ビ袀€思想準備吧。

小胡送出瓦刀好遠,麻木的瓦刀最后都不知他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雙腿怎么邁進家門的。

二十、石頭唱歌不容易

春天來了,河面覆蓋的冰層開始融化,咔喳咔喳響了個把星期,便露了河面和石頭。冰下原是空的,水顯得也極瘦小。橋鎮靠石頭發財的人多了,覆冰沒化干凈,便有三三兩兩來找石頭的人,低頭在河岸上摸鱉一樣慢慢地移動、琢磨、找光陰。

瓦刀有夢想,從小就想擁有一輛汽車,后來覺得不切合實際,沒敢多想。娶了引芳,覺得委屈了引芳。引芳的哥哥妹妹都有了私家車,引芳羨慕,嘴上不說,心底里是和瓦刀一樣的愛車、愛排場。

實際上,瓦刀一直在努力改變現狀。努力想當班長,沒成;也隨大流偷油,認為別人偷沒事他偷也應該沒事,卻讓人逮了個正著;工作雖保住了,但一宣揚,成了偷油賊,把先人都丟光了。不光丟了先人,老鄉小胡說的沒錯,處理決定下來了,讓他在崗待崗一年,罰款五千元。所謂在崗待崗,就是干同樣的活,沒了崗位工資,光領個生活費。你看,犯了錯沒人照應,就似案板上的羊,人家就想割肉割肉想摘蛋摘蛋,有的是辦法收拾你。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有老婆孩子在,瓦刀就得頂著,再大的羞辱和屎盆子扣來也得面對。到了極限,不就是個不要臉嗎?不要這臉,堅決不要臉了,想想人生也就那么回事,無所謂的啦!頂著個偷油賊的帽子上班、下班,雖反復地安慰自己要不要臉無所謂地面對雜言碎語和犀利眼神,但時不時地一放松仍觸景生情,心底還是痛的。

好在,時間最公平,艱難的時光顯得慢長些,順心的時光不經意過人就老了;無論艱難與歡樂,無論困苦與榮華,都會在分分秒秒的流失中淡去或結繭。瓦刀在不想痛苦的痛楚中隨日子往前走著,過一段距離回頭看,當時那般難熬困頓,不也過來了嗎?所以,在大通河畔,瓦刀為那些想不開而投河棄世的人感到惋惜。走過來才會明白,時間和流水會把一切苦痛帶走,一切都會過去。

現在,瓦刀不想為那些事再去咀嚼,給自己找別扭。瓦刀還要奔自己的目標而去,為了老婆孩子。

周末,窗外飄來溫暖的氣息,太陽暖融融的。丈母娘前天來了,來指導引芳一家的生活。在家里悶,容易生閑氣,瓦刀和引芳商量到河邊找石頭,說鉗工車間的王老六上星期在河邊揀了塊帶紋理的石頭,回來一磨,是一堆大便的形狀,掛到網上賣給非主流的小年輕們,有搞行為藝術的出十萬人民幣他都不肯出手。引芳笑笑,露出了小米牙,瓦刀見了,心里歡喜,感覺引芳越來越好。引芳也不想在家里聽媽嘮叨,跟媽說去撿石頭。一聽是為了掙錢,老曹高興,說去吧,我看家做飯,早去早回!

一輛摩托車,前面油箱上趴著三歲的兒子,后面帶著引芳。引芳攔著他的腰,瓦刀騎得不快,迎著飽含山花味兒的春風,溯河而上。在路上,一家人感受到了一體相擁血脈相連的親潤。瓦刀感受到了幸福。引芳因激動而話多,指指點點路兩邊的森林、白牦牛、羊群、草地、怒放的油菜花,不停地深呼吸,說,瓦刀,沒事出來走走真好啊!

半個小時,離家有十幾公里,有一開闊河岸,裸石很多,激起白白浪花。瓦刀停車,說就在這兒找吧,風景也美,兩岸有山有水有森林草地,就這兒吧。

停好車,引芳和兒子在河岸上跑著玩兒,瓦刀從摩托后備箱里拿出了土豆,岸邊有現成的孔洞,干樹枝子填滿,一把明火息過,燒熱了鵝卵石,合著木炭,放入土豆,覆上黃土,半小時后,便是香潤軟甜的燒土豆。瓦刀說,先找石頭去,找餓了扒出來趁熱吃。

河水不大,和近幾年上游建水電站有關。水被攔了,河里特有的狗魚子不是很多,沿岸的這種美味便顯得珍貴。十年前,幾乎沒電站,到了汛期,水大,山民成筐地抬著這種無鱗刺少模樣像鱔魚的狗魚子到單位家屬院來賣。山民厚道,幾塊錢,論堆給;這魚干炸燉湯紅燒清蒸都是一絕,因僅這條河里有。這魚傳出了名氣,省城里的人常到這兒找著買,還得看運氣、錢多。如今這魚想見著也稀罕了。

瓦刀一手拿著個鏟刀,一手拿著個瓶蓋上鉆了小孔的飲料瓶。有些石頭面上干,有粘附物,用鏟刀清理干凈,噴了瓶里的水才能看清上面的紋理圖案。在橋鎮時間久了,找石頭的人多,耳濡目染,瓦刀多少知道些尋找奇石的門道。

引芳開心,不怎么關心奇石和燒洋芋什么的,領著三歲的兒子壯壯,像出籠的小鳥,伸著白臉細頸,啊啊地歡叫,驚飛了岸邊草窩子里的山雞。

引芳發現在水窩里有小小的狗魚子出現,狗魚子旁邊還有一塊裹了泥巴的石頭,像顆心,引芳喜歡,拿在手里,叫喊正專心找奇石的瓦刀。瓦刀看了,覺得奇了,水窩子里有狗魚子!分析說,魚兒溯流往上找媽媽的吧?有了大壩,上不去了,不多的幾條狗魚子才集聚到這兒,這突然的一關水閘,水流走了,魚便留在了小坑里。又見引芳抱著個拳頭大的有砂礓涂層的心形石愛不釋手,瓦刀說,扔了吧,這河里比這好的心形石頭半天能找一筐,不稀罕,白菜一樣,多了就不值錢,且都還是醬紅色石頭天然造化所成;你這石頭,砂礓石,包谷面窩窩一樣,粗糙,碰重些就碎,沒價值!引芳嘟嘟嘴,說就是喜歡,放在了摩托后備箱里,和壯壯抓了小魚兒放在小紅桶里玩。

歡樂的時間忘了危險。看到了水閘關閘,沒想到開閘,不過,也算他們命大。

大壩突遇上游來水必須開閘時,太陽已偏西了,瓦刀沒找到有價值的奇石,看來發財不是那么容易的。正打算收拾東西吃了洋芋回家,一家人赤腳趟在河里,還沒上岸,突然就來水了,水淹了大腿,瓦刀拼了命地抱起兒子拉著引芳往岸邊掙扎。引芳跌了一跤,嗆了一口水,兒子壯壯渾身濕透。瓦刀始終沒有松開引芳的手,拼了命地咬牙掙扎著連拉帶抱把母子倆拖到了岸邊。

看著突然而來的滾滾洪流,引芳哭了,真是萬幸啊,一家人雖渾身濕透,但命還在。

二十一、迷信了就詭異

帶老婆孩子看風景找石頭,奇石沒找到,弄了個全家濕透。當晚到家,引芳和兒子壯壯都發起了高燒,引芳吃了退燒藥睡了,壯壯卻高燒不退,還開始上吐下瀉,稍一安穩睡著,會驚叫著哭醒,發癔癥說夢話,說些聽不懂的胡話。

丈母娘老曹看女兒和外孫成了這樣,除埋怨外,恨不得上去咬瓦刀幾口。老曹又開始了謾罵和牢騷,說日他祖宗,閨女不聽話呀,嫁個三腳蹋不出個屁的窮工人,一個月拿點兒吊命的錢,還口口聲聲說要搞多多的錢,家里買車省城買房,讓老婆孩子享福!這倒霉樣兒,去河邊找個石頭還差點兒丟了小命,閨女跟著不毀了小命算是燒高香的?。?/p>

和丈母娘送壯壯去醫院的路上,瓦刀滿是愧疚,不停地給丈母娘賠著不是。老曹當著人的面也罵聲不絕,瓦刀比偷油被抓還難受,真想找著地縫兒鉆進去得了,也省得這臉了!

吊了瓶拿了藥,花了三百多,后半夜,壯壯的高燒退了。沒敢住院,回家養著,孩子不時會在睡夢中驚醒,嘴里不停地喊叫,說的話語有點兒詭異。老曹仔細聽了,大驚,臉色大變。見狀,瓦刀也手足無措,說不行我就去借錢到縣醫院住院吧!瓦刀伸頭抽手要抱孩子,挨了老曹一巴掌。老曹是氣糊涂了,道:住院?住你娘拉個逼!我外孫的住院錢你沒有我還有,可這不是住院的事兒。

瓦刀一驚,瞪著老曹愣住了,沒想到老曹會出手。瓦刀很生氣,但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婆孩子,都是自己的錯,忍住了。

挨了一巴掌,老曹見瓦刀發愣癥,覺得自己過分了,壓了壓火氣,說:瓦刀,不是我生氣,你領我閨女外孫去的地方不干凈??!這是帶回來邪氣了,趕快準備些紙錢和貢品給人家送送吧!別愣了,我的祖宗!

不敢怠慢,按老曹的指示,瓦刀在門口燒起了紙錢,老牛嘴里念念有詞。

紙燒了,供品擺了。到了晚上,孩子還不見好,瓦刀急了,迷迷糊糊坐起來的引芳也急了。老曹嘴上起了泡,不停地在孩子身邊禱告,恐嚇著什么,巫婆跳大神一樣,弄得人脊背發涼。

第二天晚上,十點多了,孩子仍不見好,吃藥打針,仍胡言亂語,幾歲的孩子說出的話瘆人。瓦刀和引芳相信了老曹的話,看來孩子還真是她說的那樣,淹死鬼把孩子的魂兒撈住了。

看小兩口手足無措,老曹急得噢的一聲跑了出去,黑天半夜找到了物業公司,還真找來了摟草的竹耙子。老曹又找了件孩子的舊衣服,讓瓦刀拿著去給孩子叫魂?;陙G哪兒了,就得到哪兒從淹死鬼那里叫回來。

晚上,伸手不見十指,瓦刀背著耙子和衣服持手電筒騎摩托車出發了。他怕黑,從小就怕黑,更別說半夜三更幾十里外的河灘了。瓦刀頭皮感到發麻,但想想孩子,什么也不怕了,就是讓他去和惡鬼搏斗他也敢。

二十二、叫魂

那天,瓦刀領一家子去的地方叫響水潭。這地方有落差,水流徹夜地響,故名響水潭。響水潭上面建有水電站,下游河面開闊,水較深,仍存有大通河里的特產狗魚子。

瓦刀當晚就來為兒子叫魂。雖是初夏天氣,黑夜的山風仍是很硬,兩岸濃密的樹陰里不時傳來嘩嘩啦啦的響動,貓頭鷹在里面凄厲地喊叫。洪水早已退去,有水流擊打石頭的聲響,手電一照,似翻白的魚肚。

瓦刀把兒子的衣服蒙在耙子上,手拉著耙子在河邊來回走。

瓦刀喊:壯——壯,跟爸回家吧!

伴著貓頭鷹的厲叫,喊完第一聲,瓦刀感到頭皮麻酥酥的,渾身打冷戰。

瓦刀又喊:兒子啊——跟爸回家吧!

這時,林間的貓頭鷹傳來嘀嘀嘎嘎的叫聲,似是嘲笑。

瓦刀給自己壯膽,重重地咳了一聲,手捋了一把頭發,又啊哈哈哈啊的一聲長喊,也是怪叫,這叫聲在河邊草灘林間回蕩,蓋過貓頭鷹;又捋捋頭發,意思是和鬼決戰,鬼你有本事來把我這把頭發數一數啊,老輩人說,大多鬼也講道理也嫌潑煩,見了數頭發會知難而退。瓦刀有和妖魔鬼怪拼了的意思,就不怎么怕了。

瓦刀又喊:壯——壯,跟爹回家吧……

壯——壯,快跟你爹回去吧!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回音,嚇得瓦刀差點兒跌倒。

瓦刀想這肯定是錯覺,人太緊張了,怕什么來什么,怕鬼來鬼。就又壯起膽子叫:壯——壯,跟爹回家吧!

聲音剛落,瓦刀的心快吐出來了一般,他受不了了,他真的聽到了幽幽的鬼叫,尖厲陰冷:壯——壯,跟你爹回家吧!

瓦刀跌倒了,心想,沒辦法了,跟著鬼混去得了,活著擔驚受怕的累死個人!

手電光照了過來,有個黑影慢慢地靠近,不停地搜尋瓦刀的位置,傳來哈哈的笑。

這人一副漁人打扮,上穿皮衣下套皮褲,皮褲又有背帶直到胸部,黑衣黑臉,夜行俠一般。

這真是個漁民,是末代漁民,橋鎮也很少見了。漁民叫老刁,和單位保衛科長一個姓,橋鎮人。據說,老刁祖上幾代在河上打魚,現在魚兒少了,不好打了,但老刁不放棄,老牛撿垃圾一樣,打魚慢慢成了他的樂趣。老刁白天在山里給老板打工炸石頭,晚上在偏遠的河段里下粘網,早晨收網,老刁說,有時打的魚,送農家樂里賣了,比炸石頭掙錢多。他通魚性,別人抓不到狗魚子,但他知道哪兒魚多。魚少難打了,對老刁來說不是件壞事,物以稀為貴,價格上去了,收入比魚多時還好。別人打不到魚,老刁能打到,老刁就感到幸福、有成就感,即便是深更半夜出來下網,也覺得精神百倍。

老刁在河中央下網時,聽到了瓦刀的聲音。開始,以為這人是趁夜黑來拉他的粘網偷魚,便不吭聲躲一邊想抓個正著。瓦刀拉著耙子,耙子上蒙著衣服給兒子叫魂時,老刁笑了,心想現在還有人用這種古老的辦法治病,看來真是病急亂投醫??!便捏著腔兒嚇人,逗一逗他,沒想到差點兒把瓦刀嚇死。

老刁過來拉瓦刀,瓦刀的魂真嚇跑了七分。給兒子叫魂,差點兒把自己的魂嚇丟!老刁拍打了瓦刀半天,邊叫他邊解釋說是開玩笑吶,瓦刀的魂才歸了竅,聽口音,明白是人不是鬼。唉!日子艱難,本無奈何跟鬼混去呢,確定眼前站的卻是人,半驚半嚇中才慢慢睜開眼。睜眼的一瞬間,瓦刀想抽自己一巴掌,真沒出息啊,要真跟鬼走了,親愛的老婆可愛的兒子誰養?沒出息啊,瓦刀!

老刁在林子深處有個窩棚,林子里陰冷,窩棚里生有炭火,炭火里烤著洋芋,散發著香氣。瓦刀和老刁面熟,但沒搭過話,幾口黑茯茶下肚,暖了身子,吸著煙,兩個男人在半夜的樹林子里打開了話匣子。瓦刀說著自己的難腸,從娶引芳說起,說到兒子,說到丈母娘,說到汽車,說到想當班長,說到別人偷油他也偷油,又說到找奇石,兒子被河水打濕驚嚇發高燒、高燒退了胡言亂語胡喊亂叫,說著說著瓦刀動了感情,說到老婆孩子,說到了心窩子的柔軟處,瓦刀哭了。

瓦刀哭著,老刁在噗噗地吹著吃冒熱氣的洋芋。兩個洋芋吃完,瓦刀也哭夠了。

老刁用手抹了一把黑嘴說,靠,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誰說出掏心窩子的話,活得都不容易;我們橋鎮的山民羨慕工人,沒想到你們工人的潑煩事比我們的多,菜里油水大些麻達事也多!

瓦刀覺得和老刁有話說,吃著烤洋芋,在窩棚里說到天亮,兩人好像把半輩子的話說了,人感覺輕松了。

瓦刀一夜沒回,引芳打電話,山里信號不好,家里人都快急瘋了,以為被河水沖跑了。引芳要進山找,被老曹死活拉住。熬了一夜,還好,瓦刀天亮回來了。丈母娘說,真靈!魂叫回來了,孩子的病好了!

二十三、進山

諞了幾次,瓦刀認為老刁不簡單,有見識。

說到掙錢的門路,老刁說,橋鎮這地方有山有水有森林有礦產,河里可以找奇石,可以像我一樣打魚玩兒,地下可以像窯鎮一樣挖煤抽油。但還有一點,知道橋鎮地下有別的寶貝的人還真不多,盜寶的人更少,我常走夜路,碰到過。碰到過什么?就是有人在河岸兩邊地勢好風水好的大坪上挖古墓,也就是盜墓。古墓里有什么?有馬家窯的彩陶。在大通河流域,人類在五六千年前就開始在這兒忙活折騰了。

瓦刀吃驚,表情復雜,說盜別人的墓他害怕,一是怕鬼,二是怕公家抓。

老刁還說,發了財的人都不吭聲,公家還沒重視這塊兒,可能還不知道地下埋的有古董,等重視了,就輪不到你了。所以發財要趕早、趕巧、敢干,怕狼怕虎,就別往發財那地兒想,想也白想。上山挖個野菜還有被野牲口咬了的風險哩,你想讓老婆孩子享福要是都像喝涼水一樣簡單,那天下就沒屌絲二逼了,就沒有冤孽訴訟了!

孩子和引芳的病一好,瓦刀的心情穩了。除了上個只拿生活費沒崗位工資的班,身上無形地背著個偷油賊的名聲,精神上屈辱時就告誡別把自己當人,不斷地搖頭,“嘁嘁”地出聲,告訴自己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不要臉嗎,臉和老婆孩子誰重要?當然是老婆孩子。所以,想通了放開了就那么雞巴回事兒!身邊的混混們不要臉,不但沒人敢惹,活得還有滋有味牛氣沖天的。

瓦刀也沒別的事干,開裝載機時發呆,坐著也發呆,總想老刁掙錢的話。想想兒子要上幼兒園,引芳苗條的身材穿的還是剛結婚時的衣服,女人的衣著就是男人的臉面呵!不說衣服,最起碼,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等最低生活費瓦刀都快掙不來了,這就大大地窩囊丟份兒了。

心里越想越憋屈,瓦刀拿起電話,聯系老刁,還是想和老刁說說心里話,倒倒苦情。

打了半天電話,信號時有時無,終于聯系上了老刁,老刁讓他騰出些時間,約著一起進山去看油菜花和抓野兔,老刁說他準備了燒烤的孜然和辣椒面兒,烤野味兒一絕的。

因了一件煩惱的事,半夜里得到了老刁這樣的一位漁民朋友,這人就似山里土生然后烤熟的洋芋,讓人覺得面嘟嘟暖融融的,不俗不膩,不亢不卑,情暖而綿長。瓦刀就覺得老刁不錯,直性、樸實,沒工人堆里蜂窩煤一樣多的心眼——自視偏高卻不知自己是幾斤幾兩的井底的癩蛤蟆,還是感覺和老刁在一起時踏實,還能為他排解憂愁,有說不完的話,暖了人心。

到了七月,從橋鎮出發,溯大通河而上,就有如畫般的風景。兩岸有綿延進山的森林、草地,草地上有牛羊,羊是拖著個大尾巴的綿羊,大都食蟲草喝山泉水長大,肉質鮮美滋補;牛是白牦牛,散漫著在草坡上或臥或立,警覺性高,老沖河岸邊的公路看,見有動靜會哞的一聲長叫,驚飛草叢中的野雞、鳥兒。白牦牛肉成了這地方的一大產業,滋陰壯陽,暢銷國外;國內的大城市開始供不應求,價格日漸飆高。

溯流而上七十公里后,山林下、河岸邊便有了開闊地,有的從岸邊漫布到半山腰,耕種的是單一物種油菜。七月,綿延百萬畝的油菜花開放了,滿山遍野盡戴黃金甲,這里便成了花的海洋。置身其中,伴著花香,伴著蜜蜂的嚶嚶嗡嗡,卻不覺吵鬧,倒成了一曲美妙的交響樂曲,令人陶醉。

雖離橋鎮不是太遠,瓦刀卻是第一次來這兒,抬頭再看山頂騰起的霧氣,說這是神仙出沒的地方嗎?老刁坐在他的摩托車后面,給瓦刀講這兒的歷史風情,講祁連山和寺里的喇嘛。一路上,路過四所規模較大的喇嘛寺院,路過聽禪口時老刁讓瓦刀停車,他說:聽禪口有個聽禪村,聽禪村后有個聽禪寺,規模較大,平時里面有百十個喇嘛常住,晨昏暮鼓,青燈古佛,香火繚繞中,常有誦經聲傳來,村和寺便融在了一起,炊煙裊裊,一派寧靜和諧,空氣中也生了禪意。

老刁說,這幾百人的村莊住了幾個民族,以土族為主,還有藏、漢、回等民族。民族多,卻和諧,村民似是一家人,個個活得灑脫大度,據說鄰里沒紅過臉的,就和這寺院有關,和信仰有關。有了信仰,人心有了佛性,抵抗了迷惘、私念,才留住了從內心散發出來的純樸善良。

老刁說,聽禪村有他一個熟人,叫尕寶。尕寶是外鄉人,這幾年住在了聽禪村,專收購周邊出土的古董、陶罐等,聽說發財了。老刁說瓦刀,你要想走捷徑掙錢,從他那兒倒賣古董還是條路。聽說,城里人從他那兒買了,然后到省城隍廟的古玩市場再倒賣,發財的也不少??!反正你手里緊,缺錢也沒膽量,也干不了挖墓的活兒。我這兒有尕寶的電話……

瓦刀的心動了,準備干一場。

瓦刀覺得老刁是山野中的高人,貴人。

二十四、老母豬咬住蛋了

這期間,老家還發生了一件事。

從山里游浪回來沒多久,瓦刀考慮了老刁說的話,覺得可行,是發財門路也是養活一家老小的辦法,就給住在聽禪村的尕寶打了電話,尕寶約他過去看貨。事情一簡單,瓦刀心里倒沒底了,■人就有些發怵,磨磨蹭蹭的下不了決心。干還是不干,沒個主意,別人應是越窮越膽大,他卻越窮越膽小,輸不起時格外的優柔寡斷。

那天剛下夜班,接到老家的一個電話,是堂哥打來的,高聲大嗓的,說爹在老家被老母豬咬住蛋了。往透里說,爹退休后回了老家,家鄉的空氣好,水土養人,越活越精神,閑不住,看豬肉貴,別人養豬發財了,他也養豬;養了一頭老母豬下了豬崽,他下豬圈里抓小豬崽打防疫針,老母豬護崽,一口朝襠里拱咬了下去,傷得不輕。養豬還沒掙上錢,醫院的住院押金要好幾千塊,老人一時拿不出,只好問瓦刀要了。

要多少錢?

先交押金,三千吧。

三千塊錢,瓦刀真拿不出,說出來有人不信,一個工人能沒這點兒錢?可瓦刀是真沒有。瓦刀優柔寡斷不去倒賣古董掙錢,根本原因還是他沒本錢;窮人借錢難,借了怕不還;瓦刀手里攢了一千多,這點兒錢是不頂大用的,不但販賣古董不夠,給爹看病也是不夠的。

引芳的心思在孩子身上,看著壯壯一天天成長,引芳貧窮且幸??鞓分?不時地還開導瓦刀,讓瓦刀好好地上班,實誠人,也不是能靠折騰發家的料,等兒子三歲上了幼兒園,她就可以打工掙錢了。

瓦刀覺得慚愧,遇了難事,又不能不給引芳說。

瓦刀跑了半天沒借到錢,最后還是猶猶豫豫吭吭哧哧地給引芳說了。

一個大男人,被生活的擔子苦逼到這個份兒上,令引芳難過、心酸。午飯時,她把孩子放家里玩兒,自己去了窯鎮。

去窯鎮,引芳知道她也借不到錢。哥哥姐姐那兒不好開口,同學朋友那兒,你一個家庭婦女借個一二百可能有,還不還的人家不在乎,借多了也是自找不痛快。窯鎮是礦區,人稠,設施齊全,有一家典當行,引芳把結婚時買的戒指項鏈當了。

瓦刀看到錢,吃驚得半張著大嘴,眼里表情復雜。引芳說,拿去先用吧,給爹治病要緊,是從朋友那兒借的,有了再還他們。

瓦刀接了錢,感激引芳,順手抽了自己一嘴巴,脆響,就似幾年前跪在引芳面前一樣。引芳愣在那兒,目光凌厲地看著瓦刀。瓦刀說,引芳我沒用不說,我爹也真是,你看豬咬蛋咬得也真不是時候!不能讓你娘兒倆過好日子不說,還讓你們跟著遭這罪。引芳,要不你扇我吧!

引芳嘆了一口氣,進了臥室。

二十五、牛肉的幾種吃法

瓦刀去匯款。匯款前給老家打了個電話問情況,老家說,等不及,他爹已在醫院里住著呢,都是借鄰居的錢。

瓦刀放心了,就沒把那三千塊匯出去。瓦刀想,用這個本錢,進山里找古董販子尕寶販個彩陶罐罐,到省城隍廟一倒手,說不定就能解眼前的饑荒呢!

回家,引芳在哄孩子睡覺。瓦刀說要進一趟山,引芳沒抬身,說你小心點兒,出門散散心也好。

心里有事,一路的風景瓦刀也就沒細看,騎摩托車一口氣騎出七十多公里,在一處長坡前停了下來。坡兩旁長滿了林木,有小溪蜿蜒著從山上的石縫里溢出,瓦刀找了個地方手捧著喝了幾口山泉,冰涼甘洌,沁人心肺,精神一振,心倒有了浩氣,想想尕寶的陶罐,看到了發財的希望。上了這三公里長坡,就是聽禪寺,聽禪寺后面就是古董販子尕寶租住的聽禪村了。

抹了把嘴,正要發動摩托車上坡,對面的樹陰下有一口白牙在閃光,細看是一紅臉面龐中等身材的喇嘛在沖他笑,瓦刀也笑。喇嘛的眼神純凈,三十幾歲,卻似一靦腆少年,絳紅的僧袍略顯得肥大,是喇嘛的身子偏瘦了,蕩蕩的袍子套在身上不是很合身。喇嘛的身旁放了一個蛇皮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看他一頭的汗,定是分量不輕。喇嘛開口了,說,施主……兩個字出口,還是一臉燦爛的笑。瓦刀見了喇嘛的笑臉,心情有了難得的舒展、溫潤。

喇嘛剛從聽禪口的街市上回來,袋子里是他買的牛肉,他最近在廚房里幫忙做飯,今天逛街,用自己攢的錢給大家買了些牛肉。一袋子牛肉基本上花光了他的積蓄。

喇嘛讓瓦刀幫忙把牛肉捎到寺院里的廚房。瓦刀痛快,反正是路過,提起就把牛肉袋子放后座上,說,要不你也擠著坐上?

喇嘛笑著擺手,說,坡太長太陡,太重了摩托車受不了啊。

就這樣,瓦刀騎車馱著牛肉爬坡,喇嘛在后面走,距離越拉越遠。

土路,坡陡,二檔上坡,時間長了摩托車哼哼叫著費勁。瓦刀想,這牛肉真是分量不輕,估計有五十斤左右。

不覺走出了幾里路,瓦刀心里卻在算賬,一斤牛肉三十元,這可是一千多塊??!

一袋子一千多塊的牛肉,喇嘛讓過路的瓦刀帶走了。開始瓦刀沒多想,一想,心里抖了一下。

這喇嘛也太相信人了吧,就不怕人把牛肉馱上跑了?瓦刀知道,這條路走下去過了聽禪村再下坡就是大路,把牛肉馱著跑了除了喇嘛沒人會知道的。

新鮮的牛肉在橋鎮有幾種做法。第一種是醬牛肉,有幾種調料加醬油和牛肉一起煮,特點是下酒尚可,適合酒客慢慢地品呷細嚼,吃起來有些柴、干,瓦刀不咋喜歡這吃法。橋鎮人最常吃的是煮牛肉,一鍋清水,新鮮牛肉洗凈放鍋里,加鮮姜、花椒、草果等調料煮,鍋開后打完沫子燉兩小時左右,到筷子輕松扎透為止,這樣就可以有幾種吃法,切片,加紅油,可以涼拌了吃,若再備些蒜苗香菜,湯就可以加工了做成牛肉面或牛肉湯,是當地特色,老少皆宜,吃喝得人渾身直透汗……

瓦刀想著吃喝,走上了一段平路,摩托車五檔前行;他似乎聽到了喇嘛寺里誦經的聲音,聞到了松脂和香火氣息,抬頭,不遠處的確有依陽坡而建的一爿寺廟,乍看有些金碧輝煌的樣子,這就是聽禪寺了。

路好走一些,瓦刀又想起了牛肉的最好的一種吃法,這種做法來自中原的回民,應叫腌制五香牛肉,特點是新鮮牛肉一直到出鍋,不上色素什么的,色澤不變,味道獨特,酒客視為下酒妙物,夾大餅蔥段或火燒吃,更是令人難忘,瓦刀口水泛濫。這牛肉的做法瓦刀跟一老鄉學過:備好新鮮牛肉,不用水洗;再備花椒、鮮姜、精鹽;把精牛肉按筋絡切塊,然后放瓷壇子里一層一層地加這幾種調料碼放,上面用石頭壓了,封口腌制半個月左右,啟壇后連湯帶肉倒入鐵鍋中,加入小包茯茶小火煮兩個小時左右,撈出肉,湯棄用,足見肉質鮮紅,橫斷切薄片,口感潤爛,椒姜的香氣經腌制烹煮后升騰,香出了獨特,加一壺老酒,那是什么日子?神仙般的日子!這美味,也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到,平時不舍得如此講究。

要是有這幾十斤牛肉,十斤煮,十斤送丈母娘,三十斤腌制,引芳該多高興??!想到這兒,瓦刀心里一驚,意識到走下坡路,聽禪寺已過去了一段。只顧著想牛肉的幾種吃法,意識恍惚,嘴里吧唧,竟沒看到前面轉彎,又是轉彎又是下坡。剎車時,路邊躥出了幾頭雪白的牦牛,擋了彎路!

瓦刀的車速很快,直沖著飛下了山坡,山坡上是金黃如海的油菜花。

二十六、結尾:狗頭運

瓦刀醒過來時,他在醫院里躺著,身邊圍著幾位喇嘛,眼縫里也認出了托他帶牛肉的那位靦腆似少年的喇嘛,身邊坐的是他的師父。喇嘛不停地向師傅禱告著自己的罪過:一偷懶,就給施主釀成大禍。瓦刀閉上了眼睛,努力不想讓自己醒過來。

引芳找到醫院時,已是幾天后。瓦刀仍不能坐起,主治大夫卻說,當時摔蒙了,醒來了就無大礙,皮肉傷,就是疼些,先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丈夫無大礙,引芳拉住了瓦刀的手,撲哧笑了,又哭了!調皮了一般,喜著臉讓瓦刀猜猜家里有了什么大好事。瓦刀努力想張嘴,憐愛地看著引芳,搖頭,又無奈地笑笑,說,我都這樣了,家里還會有什么好事???

引芳說,你再猜猜。

瓦刀捏緊引芳的手,笑得凄然,輕輕搖頭。

引芳說,還記得我在河邊撿的那塊兒砂礓心形石嗎?你說太普通,但我喜歡,我帶回家就把它立在了客廳的架子上。說來也奇了,前天誰家的狗汪的叫了一聲,它就無端地突然掉了下來,摔破了砂礓層,里面黃燦燦的。我就吃驚,叫來了我媽,我媽叫來了礦上的老銀匠,老銀匠說那是一塊百年不遇的狗頭金,能值很多很多的錢哩!

瓦刀不信,笑笑,眼睛霧茫茫的看著引芳,想這女人懂事,疼他、逗他,是在想辦法寬他的心。

正說著,經理老馬得信兒帶著司機也趕來了,提了一大串營養補品,各樣水果,說是代表單位來看望瓦刀,看需不需要組織派人陪護。老馬坐下拉起閑話,說起了當前的反腐風暴,說班長老徐當副總的表弟也犯事了,正在接受組織調查。老徐想主動辭職,但公司紀委是不會放過他的,偷油太多!

老馬又說,最近單位研究,要給瓦刀提前恢復崗位,結論是:好同志特殊時期也會犯錯誤,知錯就改仍是好同志;不但要恢復崗位,最近單位要從基層聘請工人專家,副科待遇;經考量,瓦刀技術全面,經驗豐富,踏實肯干,受聘的希望最大。

還有,老馬說,你們可得快些回去個人,省電視臺不知從哪兒得知你們家有狗頭金的事,要采訪報道;不過請放心,他們只是想做個節目,名字叫什么《世人都應有顆金子般的心》,除了你倆平凡的愛情故事,東西永遠都是你們的,就像那顆心一樣,大家說這是你們家祖傳下來的寶貝。

老馬夸夸其談、咬文嚼字、嘴角起沫……瓦刀瞪大了眼睛,自己坐了起來,淚濕衣襟,和引芳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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