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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歲月

2015-11-19 19:32:52李鳳鳴竇月華
飛天 2015年10期

李鳳鳴+竇月華

一、相逢

西北高原寒冬的一個清晨,一輛電臺車從一座荒山禿嶺后面的軍營里鉆出來,拐彎抹角搖搖晃晃地爬上西蘭公路,就加速向蘭州方向駛去。

這是上級給某通信團二連配發的一輛最先進的車載電臺。該電臺的最大特點,是在普通電臺的基礎上,增加了電傳機收發報的功能。由于五臺是全連的尖子臺,就首先武裝了他們。為了使新式裝備早日投付使用,連隊派出五臺的七名報務員,到通信總站學習電傳收發報技術。

他們各就各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由于車內溫度很低的緣故,都把皮帽拉下來護住耳朵,用皮大衣把身體裹得緊緊的。

“當官的,我們學習多長時間?”一個外號叫新兵老油條的戰士問。他的真名叫馬慶禮,長得一副油頭滑腦的樣子。

“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吧。”一個上衣有四個口袋的軍官回答他。他的姓名叫張云翔,是五臺的臺長。臺里的戰士都稱呼他張臺長,唯有新兵老油條敢稱呼他“當官的”,但他似乎不介意。

“聽說總站有很多女兵,你給我們找個嫂子吧。”新兵老油條說。

“俺也夢著哩,只是俺的長相有困難,可能人家看不上。這次如果有誰看上俺,不是鮮花插到牛糞上了么?”張臺長嘿嘿笑著說。

話題談到異性,車廂內的氣氛高漲起來,一個叫王福海的戰士也來湊熱鬧:“新兵老油條人小鬼大,說不準能掛搭上個相好的。”

“你別高抬我了,就憑我整天胡吹瞎聊的,誰敢相信我呀?我說真話別人都會當假話。現在的姑娘都講究信任感,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一個不信任的人,除非她有病。我們這里邊,有一個保準行……”新兵老油條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快說,誰呀?”王福海追問道。

“誰?江鳳山呀,你看他不言聲不言語的,又長著一副憨厚相,他說假話,別人都會當真話,這樣的人最討姑娘的喜歡了……為什么?……這還用說嗎?跟了他有踏實感唄!”新兵老油條越說越高興。

坐在他旁邊的江鳳山,被他說得臉紅脖子粗,一只手伸進他的皮帽里,揪著他的耳朵使勁往下拉,邊拉邊說:“我叫你損,看你的嘴厲害還是我的手厲害!”

疼得新兵老油條連忙告饒:“快松手,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嗎?”等江鳳山松了手,他嘴里嘟囔著,“真是臘月里生日,動(凍)手動(凍)腳的……”

十點鐘左右,電臺車駛進通信總站的大門,在院內的操場上停下來。這時,從一間平房里走出來六七個女兵,在一個高個子女軍官的招呼下,爭先恐后地來到汽車前。嘴里一邊說著“歡迎歡迎”,一邊接下他們從車上遞下來的背包和裝有臉盆等洗漱用具的網兜。他們依次從車上跳下來。江鳳山是最后一個跳下來的。當雙腳落到地面、從半蹲狀態中伸直兩腿站立起來時,他看到扎著羊角辮的、顯得非常聰明伶俐的一個女兵站在面前,她面帶微笑,臉上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他覺得有點心旌神搖。

“非常高興認識你!”她邊說邊把右手伸過來,他也趕緊把右手伸過去,兩只手就這樣握到了一起。在這一刻,他隱隱約約感到有一股愛意從心頭流過。

“今天真冷,你們一路上一定凍壞了吧?趕快到宿舍暖和暖和吧。”話音未落,她已拎起了他的背包。兩人跟在其他人的后面,并肩向那排平房走去。

“我們自報一下家門吧。我先說,我叫萬千紅,名字是父親起的,意思是讓我成為萬紫千紅一點紅。去年入伍,從北京來,是從無線分隊派過來學習電傳報務的。”她邊走邊說,接著又問,“你呢?”

“我叫江鳳山,長江的江,里邊有個又字的鳳,大山的山。也是去年入伍的,從河北來。”他邊走邊答。

說著說著,已經走進為他們安排好的宿舍。只見室內窗明幾凈,一塵不染。一看便知,女兵們早已為他們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她們把背包放到大通鋪上,在高個子女軍官的指揮下,從網兜里取出臉盆,到鍋爐房端來熱水,說是為他們接風洗塵。在他們用熱水舒舒服服洗臉的時候,女兵們把背包打開,開始整理床鋪。臺長張云翔慌忙對女軍官說:“太感謝你們了,還是我們自己來吧。”

“今天你們是客人,就讓我們盡一點地主之誼吧,明天再不能坐享其成了,就自力更生吧。”女軍官爽朗地笑著說。

說話間,女兵們已把褥子鋪在床板上,又蓋上雪白的床單,接著用嫻熟的動作,把被子整理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塊”放在床頭。萬千紅把這一切做完之后,像欣賞藝術品一樣端詳著自己的杰作,最后用一種自豪的神情問:“江鳳山同志,怎么樣,滿意嗎?”

“整理得太棒了,你真是不簡單!”江鳳山由衷地說。她笑了,臉上的兩個小酒窩顯得更加甜蜜。

等女兵們把床鋪整好后,女軍官走到大通鋪的床頭位置,檢查被子是否放在了一條線上。她彎下身子,閉上左眼,用右眼瞄準,嘴里喊著:“第二個被子往里挪一點…… 好……第四個被子往外挪一點……好,都別動了。”說著,她站直身子,對張云翔說,“張臺長,你們今后整理內務只能比這好,不能比這差呀,女兵們可是要和你們進行比賽的,誰輸了誰要受罰的,可以嗎?”

張云翔響亮地回答:“比賽就比賽,難道正規軍害怕土八路?”

一個膽子大一些的女兵不服氣地問:“你們是正規軍,為什么跑到土八路這兒來學習呢?”

張云翔無言以對,自知失禮,連忙認錯:“對不起,說錯了,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怎么辦?”膽子大的女兵緊追不舍。

張云翔有點招架不住,用手抓了抓頭皮,狠了狠心大聲說:“星期六晚上,我請大家到電影院看電影。”

女兵們歡呼雀躍起來,張云翔卻像喝多了酒,臉漲得通紅。

二、訓練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他們來到小教室,規規矩矩地坐在方凳上。女軍官以命令式的口氣,讓萬千紅指揮大家唱了一首《打靶歸來》,然后走上講臺,用標準的普通話作了訓前小動員。從她講話里知道,她叫于秀榮,1968年在北京入伍,現任總站電傳分隊隊長,也是這個訓練班的總教員。她把13名學員劃分為三個小組,分別由蘇丹、程金艷和周秋萍三位老兵擔任小組長兼小教員。她讓三位站起來亮個相,三個女兵站起來,面向大家行了一個舉手禮。這時,他們才知道,昨天那個對張云翔臺長步步緊逼的女兵叫程金艷。按照劃分,江鳳山和萬千紅都歸屬在她的旗下。為了增強訓練效果,于隊長決定在學員之間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第一對是張云翔和她本人,這是因為張云翔雖然是學員,但他是干部,分隊沒有其他干部,她只好降格為學員,與他組成‘一幫一。第二組是王福海和馮彬,第三組是馬慶禮和吳小露,第四組是江鳳山和萬千紅……”當聽到他們組成“一幫一”的對子時,坐在前面的萬千紅回過頭來沖江鳳山莞兒一笑,他又看到了她臉上那兩個甜甜的小酒窩。

發到他們手里的訓練器材,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打開之后,是電傳機鍵盤的模型。上面有標識著阿拉伯數字、英文字母和標點符號的鍵位40多個。阿拉伯數字是用來拍發電文的,英文字母、標點符號是用來拍發信號和通勤用語的。他們訓練的內容,是明確各個手指的分工,運用正確的姿勢和力度去打字,最終達到眼睛只看電文,手指就能自動擊打到正確的鍵位上。同時,還要背熟通勤用語,能把英文翻譯成中文,也能把中文翻譯成英文,以保證機上和對方報務員對話時運用自如。

全體學員都很刻苦,除了正課八小時之外,把課余時間也基本用在了訓練上,有的甚至加班加點到深夜。但于隊長對他們的吃苦精神似乎不太感冒,她更喜歡勞逸結合和巧練。用她的話說,弦繃得太緊容易繃斷,不利于德智體全面發展,而且不用腦子的苦練,只能收到事倍功半的效果。可是她的話作用并不明顯,小教室的燈光仍然時常亮到午夜,因為誰都害怕考試不過關落在別人后面,甚至有被淘汰的危險。最后,于隊長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不得不采取斷然措施。她宣布,以后凡是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不準訓練,只能開展談心和文體活動。并說這是紀律,誰也不能違反!她還從教學的角度,創造了“清晨背誦法”和“壓碼打字法”。她認為,清晨是頭腦最清醒、記憶力最強的時候,應當是熟記通勤用語的最佳時機。所以早操時,她把隊伍帶到黃河邊,讓大家解散自由活動,背誦通勤用語。這時,“一幫一”就互相配合,用提問的方式加強記憶。有時你問他答,有時他問你答。說來真是奇妙,只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他們就把100多個英語單詞背誦得滾瓜爛熟了。她的“壓碼打字法”也很奇特,就是把第一組電碼記在腦子里,眼睛看著第二組電碼,手指打的卻是第一組電碼,依此類推,腦子里始終儲存著一組電碼。這樣打字從容不迫,節奏均勻,不容易出錯。這兩項教學方法實施后,加快了訓練進度,訓練質量也有大幅提升。

訓練之余的自由活動時間,江鳳山和萬千紅經常在一起談心,或在月光下的田埂邊,或在陽光明媚的黃河邊。交談的內容五花八門包羅萬象,他們談志趣談抱負談理想,談詩歌談散文談小說,談過去談現在談未來,當然更多的是談工作談學習談訓練,談得是那么的投機那么的熱烈那么的開心,頗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意味。他們已經覺察到自己對對方產生了愛慕,但是誰也沒有表達出來,都將這初戀之情深深埋在心底。

三、值勤

基礎訓練三個月后,他們開始上機值勤,邊實習邊訓練。

當他們脫下膠鞋換上拖鞋進入機房的時候,只見十幾臺電傳收發報機明光锃亮,分列在機房兩邊,“提高警惕準備打仗”八個大字在機房正面的墻壁上格外耀眼。

于隊長向他們介紹,在十幾個聯絡方向中,有解放軍總參謀部、軍區各野戰軍和獨立師、西北各省軍區及軍事基地。這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啊!想到今后指揮千軍萬馬的命令,將通過自己的手發出去,而千軍萬馬的動向,又通過自己的手傳遞給指揮部,他們感到了使命的神圣,責任的重大。

于隊長在一臺電傳機前坐下來,她說給他們做一個示范。程金艷取了一頁練習電報紙遞過去,她就開始拍發起電文來。只見她十個手指在鍵盤上上下翻飛,電傳機發出“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有節奏的聲音,阿拉伯數字也自動顯示在白紙上。當時給每個人的感覺,根本不像人工在拍發,而是出自一臺機器。說明于隊長的發報技術,已經可以和機器發報相媲美。她發完一頁電報,程金艷告訴大家,時間僅用了80秒。又撕下電文,交給吳小露去校對,吳小露校對后驚奇地喊道:“一個錯碼也沒有,完全正確!”大家都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于隊長笑道:“俗話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只要你們堅持苦練加巧練,學生就一定會超越老師的。”

他們抓緊時間苦練發報技術,經常把對方報務員呼叫出來,他發一頁,對方發一頁,交替進行練習,所以技術提高很快。

有一天值班時,收發室送來一份特急電報,是發往“7502”的,由于線路有干擾,程領班親自操作。但對方總是無法接收,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對方連一頁電文都沒有收齊全。程領班又氣又急,要求對方立即換手。

按照規定,只要一方報務員認為對方報務員不能應付復雜情況,影響電報傳遞時,可以要求對方替換報務員,被要求的一方不得拒絕。這種情況報務員稱它為“換手”。

對方換手后,仍然無法接收電報,程領班又一次要求對方換手。就這樣,上來一個下去一個,她竟然連續打了五個換手,當她又發出第六個要求換手的指令時,對方回答:“我是站長,也是最后一個報務員,已經無手可換。如果你一定要換,就只有把你第一個打下去的再換上來,你不是愛打換手嗎?就再來一輪吧!”

程領班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但是她很焦急,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

這時,萬千紅走到程領班跟前問:“領班,我向你提個建議,可以嗎?”

“可以,你說吧。”程領班回答。但她胸膛起伏得很厲害,心潮久久不能平復。

“我有個預感,‘7401可能與‘7502有聯絡,如果是這樣,我們可以把電報發到‘7401,讓‘7401轉發到‘7502。”萬千紅說。

“對,我是急糊涂了,把這茬兒給忘了。你快去問一問‘7401,看能不能轉報!”程領班臉上的烏云散了一大半,眼神里流露出一線希望。

過了幾分鐘,萬千紅向程領班匯報,說已與“7401”取得聯系,對方稱與“7502”有直接聯絡,可以轉發電報。程領班立即把電報發到了“7401”。半個小時后,“7401”將電報轉發到“7502”。至此,這份特急電報終于在時限要求內完成了發送任務。程領班別提有多高興了,用手拍著萬千紅的肩膀,嘴里說著:“千紅,好樣的!”

一個星期后,“7502”的站長到蘭州辦事,順便來到總站,找到于隊長問:“15號報務員是誰?”

于隊長告訴他:“15號是個女兵,叫程金艷。”

他問:“程金艷是不是長著三頭六臂?”

于隊長笑問何故,他說:“這個程金艷,竟敢連打我們六個換手,把我們都換遍了,如果沒有長著三頭六臂,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量?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這個三頭六臂的15號,究竟是個啥模樣,順便再向她請教一個問題:是不是只有她才是一朵花,別人都是豆腐渣?”

“你今天來得不湊巧,程金艷參加總站組織的助民勞動去了,改日吧,好嗎?”于隊長撒了一個謊,她肯定不愿意看著兩個人在自己面前吵架,而使自己難堪。但她接著又說,“情況我已經清楚了,我們會嚴厲批評教育她的。”

“不過,程金艷打換手,雖然傷害了我們的自尊心,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對我們苦練軍事技術、提高應付復雜情況的能力,卻是一個激勵,算是壞事變成好事吧。”那位站長用哲學上一分為二的觀點,分析了被打換手這件事,但聽起來很委屈,頗有點像阿Q的精神勝利法。

于隊長對這件事沒有不了了之,在全隊會議上嚴肅批評了程金艷,說她創造了電傳分隊打換手的新紀錄,但并非光榮的新紀錄。指出她這樣做是驕傲自滿、目中無人導致的,必須深刻反省。她最后宣布了一條新紀律,就是以后需要打換手,必須先向隊里請示,否則不能打換手,如有違反嚴肅處理。

程領班對此事很自責,她早已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愧對“7502”的戰友們。她還對班上的同志們說:“我這個人性子一上來,就像一匹脫韁的烈馬,難以自持,你們不要跟我學,不然會影響進步的。”

四、野營

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刻,一陣激越的緊急集合的號音響徹了軍營。宿舍內霎時變得異常緊張起來,空氣好像快要爆炸似的,連大家急促的喘息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這雖然不是萬千紅入伍后的第一次緊急集合,但她仍然感到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迅速穿好衣服,打好背包沖出房門,跑步站到隊列里。隊伍集合完畢后,于隊長作了簡短小動員之后,讓每個人在自己的背包上扎了一條白毛巾,在黑暗中作為識別物,隊伍就出發了。幾分鐘之后,他們就被夜幕吞沒了。

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地上沒有燈光,天地渾然一色,世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他們只能看到前面的白色識別物像幽靈似的,上下左右在晃動。萬千紅腦子里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那個幽靈突然不見了,會怎么樣呢?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就又抱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念頭,跟隨著幽靈前進了。不一會兒,前面傳過來一句話:“不許講話,跟緊點!”她也回過頭來,把那句話重復了一遍,傳到后面去。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露水打濕了她的兩條腿,又順著雙腿鉆進膠鞋里,隨著前進的腳步,膠鞋就發出“噗呲噗呲”的響聲。慢慢的,她摸索到了規律:如果幽靈不動,說明走的是平坦的路;如果幽靈變低,說明要走下坡路;如果幽靈變高,說明要走上坡路;如果幽靈突然偏左或偏右,就是拐彎了。這時,她緊張的心情漸漸緩和下來,最后就從容不迫了。

大概過了一小時左右,大地漸漸地明亮起來了,夜色在悄無聲息地散去。地上的青草,前面的小路和人影也越來越清楚了,遠處的田野、樹木和村莊的輪廓,也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了。萬千紅抬頭看看天空,已從漆黑變成了灰色,再看東方的地平線,也出現了一片白光。這時,一聲嘹亮悅耳的雞鳴從附近的村莊里傳來,緊接著,無數只雞的鳴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慢慢的,一只無形的手終于把夜幕揭開了。路邊小草上的露珠,像小動物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五顏六色的小花,努力地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展示著它們的嬌艷和美麗。

由于視野開闊的緣故,行軍速度明顯加快了。萬千紅的背包因為打得太松,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她不得不離開隊伍閃到路邊,卸下來再收拾一番。江鳳山從后面趕上來了,幫她把背包捆緊重新背到肩上。又用手指了指她的頭,她順手一摸,不禁“哎呀”了一聲,原來一邊的小辮子不知何時散開了。她急忙從挎包里取出一只橡皮筋,很快又把小辮子扎起來。等他們開始上路時,已經落后了100米,他們趕緊跑步追了上去。

在一個村邊的打麥場上他們吃了早飯,是炊事班提前趕到這里用野炊準備的。半個小時后,隊伍又在前進的路上了。

天空雖然陰沉著,也看不見太陽,但沒有一絲兒風,從十點鐘以后,逐漸悶熱起來,脊背上的背包變得越來越沉重,每個人都汗流滿面,把軍帽拿在手里當作扇子扇著。

當爬上一個山坡的時候,他們看到東北邊的天空中,出現了上面黑下面白的雨幕,而且聽到了低沉的隆隆的雷聲。緊接著,一陣習習的微風從東北方向吹過來,掀起了他們的衣角,輕拂著女兵們頭上的黑發,田野里發出了一片簌簌聲。突然而來的涼爽,像是一支興奮劑,使大家興高采烈起來。可是不一會兒,風越刮越大了,田地里的玉米和高粱狂亂地搖擺著,路邊的小樹快速地重復著臥倒起立的動作,蘋果樹上粉紅色的花瓣被風卷起來,在空中飛來飛去。這時,軍號吹響了,是在傳達“停止前進、原地待命”的信息。大家立即分散開來,尋找地方去躲避。江鳳山和萬千紅跟隨著程金艷,跑到了蘋果園的涼棚下面,他們卸下背包,放在了麥草上。新兵老油條和吳小露也慌慌張張跑來,和他們聚在一起。

俗話說,風是雨的前奏。果然,一道閃電發出耀眼的藍光,一聲驚天動地的雷聲把他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頃刻間,大雨像不斷線的珠子砸下來,四周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只有轟鳴的雷聲和滂沱的落雨聲。20分鐘以后,氣溫陡然降下來,大雨變成了雨夾雪,又漸漸變成了滿天飛舞的大雪,一下子把他們從炎熱的夏天帶到了寒冷的冬天。幸虧這次野營是全副武裝,都帶著棉大衣,這時剛好派上用場。他們把大衣從背包上取下來,穿在身上,就專心致志地觀賞起大雪來。

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了足足一小時才停止。地上的雪雖然很快融化了,但是樹木上的白雪沉甸甸的壓在紅花綠葉之上,樹枝不堪重負,彎彎的低垂下來,那景色壯觀極了。程金艷提議,針對這場大雪合作一首詩,叫順口溜也行,每人一句,說不上來受罰。新兵老油條說了第一句:“六月下雪真稀罕,”吳小露對了第二句:“唯有蘭州能看見。”萬千紅說了第三句:“紅花綠葉遭摧殘,”江鳳山對了第四句:“熱極寒生惹人憐。”程金艷說:“不錯,今天沒有白過。”

吳小露年齡最小,是烈士的遺孤,只有15歲,滿頭卷發,不過不是燙的,是自然卷,更顯得天真爛漫,還帶有幾分的幼稚。她說:“我給你們說個謎語吧,猜著了我給一塊兒糖吃,猜不著吃一把雪。你們注意聽著,我說了啊:一根棍,兩寸長,一頭有毛一頭光,插到一個窟窿里,撲哧撲哧冒白漿。猜吧,是什么?別往壞處想啊。”

江鳳山和萬千紅的臉都羞得紅通通的,誰也不說話。程金艷和新兵老油條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流出來了。

吳小露說道:“你們誰都猜不著吧?真笨,是牙刷刷牙呀!”

程金艷走到吳小露跟前,用手指點了點她的腦門,笑著說:“你真是一個孩子。”吳小露笑得很天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中午野炊之后,隊伍開始沿著來時的道路往回返。雨雪后的山路很泥濘,同志們都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但仍然時不時有人被滑倒,弄得身上和背包上沾滿了黃泥巴。當走了大約三分之二路程的時候,吳小露和萬千紅的腳上都磨出了血泡,只要腳一著地,就疼得直鉆心,她們咬緊牙關,一拐一拐地在小路上顛簸著。不一會兒,就落在隊伍的后面了。

于隊長從前面返回來,命令兩個男兵帶上她倆的背包,又吩咐新兵老油條負責照顧吳小露,江鳳山負責照顧萬千紅。她把事情安排妥當,就急匆匆地追趕隊伍去了。

新兵老油條攙扶著吳小露,江鳳山攙扶著萬千紅,十分吃力地向前走。可是一步比一步更艱難,一步比一步更緩慢。走著走著,她倆的腳簡直不敢挨地了。江鳳山說:“現在必須把血泡挑破,不然越磨越大,以后就不好治了。”

他們把她倆扶到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新兵老油條到一棵酸棗樹上采來一枚刺,讓她倆脫掉鞋和襪子,就用刺刺破了她們腳上的血泡,又用手把血水擠出來。但是,血泡挑破后,走路更疼痛,每走一步都要停一會兒。走了一小時,才走了兩公里。

突然,前面有一條河流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早上經過這里時,還是一條干涸的河床,沒有一滴水。然而這場大雨和大雪,改變了原來的面貌,使渾濁的黃水蓋滿了河床,發出嘩嘩的聲響,急匆匆地向遠方流淌。

江鳳山和新兵老油條交換了一下意見,對吳小露和萬千紅說:“我們要把你們背過河去,可以嗎?”

“你們還是把我們攙過去吧。”萬千紅說。

“不行,你們腳上的血泡挑破了,不能沾水,不然會感染。我們先把背包背過去,順便探一探水的深淺,你們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回來。”新兵老油條說。

他倆脫掉鞋襪,提在手里就下了河。河水帶著刺骨的寒氣,使他們一激靈。兩人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向河對岸走去,那水最深處,沒過了膝蓋。他們把背包放在河對岸,就又回到這邊來。

他倆蹲下身子,讓她倆爬在了他們的脊背上,然后站立起來,背著她們走進了河中。

萬千紅心里很感動,同時也感到很甜蜜。

和妙齡少女零距離接觸,這是第一次。盡管隔著兩層衣服,江鳳山仍然感到她柔軟而溫暖的肌膚緊緊地粘貼在自己的脊背上,是那樣的光滑和細膩。她口中呼出的帶有濃重青春味道的氣息輕拂著他的臉頰,他真的感到有點醉意朦朧了。

“小露,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新兵老油條的腳丫子一邊在河底摸索著路,一邊問。

“你可能沒有想好事。”吳小露笑著說。

“我在想現在的場面,很像是豬八戒背媳婦,你說呢?”新兵老油條大聲說。

“我說你沒有想好事吧,果然不差。你不知道我才15歲嗎?小心我告你拐騙幼女,讓你復原回老家。”吳小露人雖小,但她的嘴卻很辣。

“你不怕我現在把你扔到河里讓水沖跑嗎?”他說著,歪了一下身子,做出一副真要扔她的樣子。

吳小露嚇得大聲叫喚起來。新兵老油條才說:“要扔你,我還真舍不得呢。”

“你看看江鳳山和萬千紅,一句話都不說,只管在心里品滋味,千紅,你倒是說話呀!”吳小露喊道。

“小孩子家知道個啥?再不要耍貧嘴了!”萬千紅回答她。

說話間,已經上了岸。他們穿好鞋襪,就又開始攙扶著她們一歪一斜地行進了。

直到晚上熄燈時分,他們才回到了軍營。

五、演習

農歷的七月,是赤日炎炎似火燒的季節。軍區決定在寧夏舉行軍事演習。用皮定均司令的話說,就是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把部隊放到最艱苦的環境里去摔打。某通信團一營屬于軍區前指,所以自然而然地承擔了演習的通信保障任務。在通信總站學習的七名同志奉召緊急回團,參加演習。可能是上級考慮到他們學習的時間短,尚不能獨立完成任務的緣故,讓通信總站電傳分隊派出了四名報務員予以支援。這樣就由11人組成了前指電報站,站長由張云翔擔任。江鳳山問張站長通信總站來的是誰,他說只知人數不知人名。啟程的那一天,他們乘坐的卡車天還沒有亮就趕到總站,準備接上支援他們的同志一塊兒出發。剛到總站大門口,看到四位同志已經整裝待發在等他們了。當看到萬千紅也在其中時,江鳳山的心忽地一熱,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其他幾個人是程金艷、蘇丹、馮彬。他們接過四人遞上來的背包放在大廂板上,等她們上車后,都在背包上坐下來,汽車就開始前進了。

當汽車遠離市區,在郁郁蔥蔥的青紗帳里穿行的時候,一輪又紅又圓的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上爬出來。大家盡情地呼吸著夏日清晨帶有濃重青草味的氣息,感到神清氣爽,愜意極了。同志們開始活躍起來,張云翔高興地喊道:“同志們唱支歌吧!”眾人齊聲響應。萬千紅站起來靠在大廂板上,起了一個頭,頓時,清脆悠揚的歌聲在生機勃勃的原野上回蕩起來,他們像一群快活的鳥兒,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盡情地歡笑,盡情地歌唱,究竟唱了多少首,誰也不知道。

大約兩個小時后,翠綠的田野漸漸消失,浩瀚荒涼的戈壁灘出現在眼前。同志們的心情變得凝重起來,歡聲笑語也沒有了。這時,汽車也開始顛簸起來,原來柏油路已經走到盡頭,前面都是石子路了。那像搓板一樣的石子路,把汽車顛得跳起舞來,他們的屁股下面像是安了彈簧,身體隨著汽車跳舞的節奏竄動著。有時,感到顛起老高,落下時雖有背包墊著,但屁股仍然有強烈的疼痛感,把心臟都震得生疼。有時,汽車就像篩子篩糠一樣,而他們就像里面的谷物抖動不止。如果不咬緊牙關,牙齒會磕磕碰碰響個不停,假如這時有人說話,那聲音也是結結巴巴、哆哆嗦嗦的。蘇丹暈車很厲害,吐了個一塌糊涂。大家都很佩服萬千紅,在那種自顧不暇的情況下,她還照顧蘇丹。蘇丹連坐穩的力氣都沒有,萬千紅只得把她緊緊摟在懷中,但她不停地嘔吐,好像非要把腸胃都吐出來,萬千紅的身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粘粘糊糊的穢物。再看其他人的臉,也都蠟黃蠟黃的沒有血色,似乎劇烈的篩糠運動把同志們的血液篩出體外去了。大家真的有點堅持不住了。幸虧這時汽車離開了搓板路向臥虎山的山口拐去,才脫離了苦海。

但是,新的考驗隨之而來。盛夏的驕陽開始發威,它用無情的烈焰燒灼著赤裸裸的戈壁灘,地面溫度急劇上升,撲面而來的是滾滾熱浪。他們一個個汗流浹背,內衣緊巴巴的貼在肉體上,難受極了。張站長瞅準了一個背陰的地方,讓汽車停下來,招呼大家下車吃點東西休息片刻再走。大家幫助萬千紅把蘇丹轉移到陰涼的地方喝了一些水,她才感覺好受些。大家也都就著涼白開,胡亂吃了幾塊壓縮餅干,算是對付了午飯。張站長說后面的路還很長,要趕早不趕遲,他們就又回到汽車上,向著目的地進發了。汽車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行駛了整整三小時,拐了起碼九九八十一個彎兒,才終于到達位于臥虎山深處的演習指揮部。

指揮部設在一個山洞里。但是他們的宿舍不在山洞內,而是在距離洞口有200米的一座帳篷里,睡的都是地鋪。女兵的帳篷還要更遠些。

吃過晚飯后,軍區通信部的劉參謀過來看他們,第一句話就問:

“你們帶棉大衣了沒有?”

張站長答:“帶來了,來之前上級特別強調過。”

“那就好,山洞里很冷,不穿大衣會凍成冰棍的。”劉參謀說。他們這才知道大熱天為什么讓帶棉大衣,看來原來猜測的演習會持續到冬天是錯誤的。劉參謀說完拔腿就走,但剛走出幾步,又突然停下來轉身對他們說,“這里蝎子很多,你們當心些。”江鳳山一聽有蝎子,頓時毛骨悚然起來。因為他的老家也有蝎子,對小的時候幾次遭遇蝎子蜇以后那種鉆心般的疼痛,以至于嚎啕大哭滿地打滾的景象記憶猶新,所以不免談蝎色變。他看到其他人也都表現出驚慌的樣子,尤其是幾個女兵,臉色都發綠了。

住進帳篷的第一個晚上,睡到半夜的時候,王福海突然驚叫起來,把大家都吵醒了。打開電燈時,看到他只穿一條褲衩,赤條條地站在那里瑟瑟發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說他的被窩里有蝎子。幾個膽大一些的湊過去,把他的被子提起來使勁地抖,果然一只又黑又胖翹著長長尾巴的毒蝎子掉在他的褥單上,立刻引起了一陣嘩然和騷動。外號叫新兵老油條的馬慶禮,手里拿著軍用水壺和吃飯用的筷子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夾住蝎子,慢慢地塞進了水壺的嘴里,他擰緊蓋子后,舉過頭頂搖了搖說:“等攢多了,我給你們做一道名菜,叫‘蝎子爬樹,讓你們嘗一嘗,保證讓你們吃得眉開眼笑。”

但是,他的風趣話并沒有起到風趣的效果,因為恐懼已經占據了上風。好多人已經草木皆兵了,把自己的被子提起來抖個不停,頗有不抖出蝎子誓不罷休的味道。折騰了好一陣子,大家才重新躺進被窩里。但誰都睡不著了,總有一種蝎子會隨時鉆進被窩里來的感覺。

第二天吃過早飯,大家都到機房去試機。剛走不多遠,江鳳山和萬千紅不期而遇。萬千紅悄悄告訴江鳳山說:“昨天晚上馮彬被蝎子蟄了,疼得她連哭帶喊,鬧了半宿。大家都不敢睡覺,擔驚受怕了一夜。”

“蟄人的蝎子捉住了沒有?”江鳳山問。

“我們女兵怎么能和你們男兵比呀,嚇都嚇死了,誰敢捉呀?”可以聽出,萬千紅仍然心有余悸。

“那它還會蟄人的。”江鳳山帶著很遺憾的口氣說。

“是的,女兵們都感到惶惶不可終日,都害怕下一個挨蟄的就是自己。”萬千紅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只能聽天由命了,就豁出去吧,總不至于要命的。”江鳳山找不到更合適的話寬慰萬千紅,但對于談蝎色變的江鳳山來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的確也算是豪言壯語了。所以,這與其說是鼓勵萬千紅,倒不如說是為他自己在打氣。

兩人來到山洞內,看到山洞的開鑿工作還沒有完成,里面到處是鐵管搭起來的支架。洞頂一直在滴水,整個山洞都是濕漉漉的。沿著石壁的根部有一條小小的溝渠,把山洞里滲出來的水匯集到一起流到洞外去。洞內不少側室里不但有桌椅,還有床鋪,萬千紅說那是軍區首長的房間。他們的機房設在山洞中間部位一間大一些的側室里,共安裝了三部無線電臺和五部有線電傳機。這時,他們感到陣陣涼氣襲來,趕緊穿上了一直搭在臂彎上的軍大衣。

“洞外熱得要死,洞內冷得要命,雖近在咫尺,卻有天壤之別。”江鳳山無限感慨地說。

“這就是所謂的冰火兩重天吧。”萬千紅也有感而發。

試機工作進展很順利,應該開通的聯絡對象都按時開通了。張站長召集大家開會,宣布從即日起進入臨戰狀態,并且公布了排班名單,把所有報務員分成了三個班,輪流執勤,每班每天工作八小時。江鳳山和萬千紅仍然在一個班,領班是程金艷。

演習開始后的一個早晨,他們在執勤中接收了一份電報,程領班讓江鳳山和萬千紅結伴送到機要局去翻譯。剛走到洞口,就看見一個50多歲個子矮小的老軍人,正倒背著手在洞外的空地上溜達。他看見他們之后說:“小鬼,你們過來。”還舉起右手做了個招呼的手勢。

等他們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和藹地問道:“小鬼,你們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呀?”

“報告首長,是電報!”萬千紅響亮地回答。

“能讓我看看嗎?”他問。

他們不置可否,恰好通信部的劉參謀走過來,遠遠地向他們點了點頭,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萬千紅趕緊用雙手把電報遞給了老軍人。

“這不是阿拉伯數字嗎?是什么意思呢?”他邊看邊問。

“報告首長,我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這要等到機要員翻譯出來才能知道是啥意思。”萬千紅又響亮地回答他。

“我明白了,那你們快去吧,別耽誤了你們的大事情。”他邊說邊把電報交還到萬千紅手里。兩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舉手禮,嘴里說了一聲“首長再見”,他也親切地回了一聲“小鬼,再見”,并且舉起右手搖了搖。

等他們從機要局返回洞口的時候,哨兵告訴他們,剛才那個老軍人就是皮司令。他們很吃驚,萬千紅吐出舌頭向江鳳山做了一個鬼臉。

“萬萬沒有想到,赫赫有名的皮司令竟然是這么一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等進入到山洞內,江鳳山懷著悵然若失的心情對萬千紅說。

“你沒有聽說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嗎?看似平凡,實則偉大,這用在皮司令身上,可能是最恰當的。”萬千紅說。

一天下午,他們正在機房召開報務講評會,皮司令和通信部閆部長走進來,他們趕緊起立歡迎他們。皮司令指著江鳳山和萬千紅說:“這兩個小鬼我認識,今天我們又見面了。”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了一聲“首長好”。他高興地和他們一一握手后,就走到一部機器跟前問道:“這就是電臺吧?它能通多遠呀?”

“報告司令員,這是一部目前軍內最先進的電臺,叫‘單邊帶電臺,功率150瓦,直線可通500公里。”張站長回答。

“這部電臺有多重?”皮司令又問。

“發信機62公斤,收信機41公斤。”張站長回答。

“看來用人背是不行的,太重了。”皮司令的話既像是對他們說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沉思片刻后,接著說道,“閆部長,我在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敵人炸斷了公路或者封鎖了公路,汽車不能通行,這么重的機器人又背不動,你們準備怎樣完成通信任務呢?”

閆部長措手不及,張口結舌,臉上表現出很不自然的樣子。

“你們通信部要研究通信工作如何適應打仗的問題。毛主席說你們是科學的千里眼、順風耳,關鍵時刻你們不能讓我變成瞎子和聾子啊!好了,我們走吧,同志們再見。”說完,他和閆部長一前一后走出機房。

“這電臺真的是你說的那么重嗎?”新兵老油條問張站長。

“其實到底有多重我也不知道,是瞎蒙的。但是我知道回答皮司令的問話時,不能說大概也許之類模棱兩可的話,更不能說不知道,要是說了,就該倒霉了。”張站長用一副老于世故的口氣說。

“你就不怕皮司令用秤稱一下?”新兵老油條問。

“我敢打賭,給你一根金條,在臥虎山里也買不回一桿秤來。”張站長胸有成竹地說。大家都從心眼里佩服他,認為他腦瓜兒到底靈光,不愧是當官的。

十幾天很快過去了,演習已經步入尾聲。誰都清清楚楚記得,那一晚雨下得格外嚇人。從傍晚開始,天空中烏云密布,電閃雷鳴,大雨如注。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雨水拍打著帳篷,發出擂鼓一般的響聲,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停歇。直到天亮時分,雨水才慢慢停止。外面的雨雖然停了,但洞內的“雨”卻越下越大。整個山洞水霧蒙蒙,照明的電燈吃力地發出昏暗的光。

程金艷他們接班后,立刻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之中。程領班忙著處理上一班交代下來的事項,江鳳山和萬千紅忙著和聯絡對象試線。但是很奇怪,對方都沒有回應。他倆立即向領班作了匯報,程領班讓萬千紅打電話到機務站查詢。機務站的回答是由于昨晚的大雨,引起山洪爆發,臥虎山入口處的地下電纜被沖斷,目前水大浪急,無法搶修。他們正準備按級請示匯報,通信部打來電話,命令立即開通無線電臺。江鳳山打開發信機電源,迅速將其調整到了發射狀態。程領班用手指敲打著電鍵,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山洞里回響起來。萬千紅打開了收信機,轉動頻率旋鈕,尋找聯絡對象。少許,她搜尋到一個參演部隊的信號,對方報務員一邊呼叫,一邊用通勤用語告訴他們,他有特急電報等待發出。程領班迅速和他交換了暗號,在明確對方身份后,就示意他將電報發下來,萬千紅和程領班坐在機前,開始聚精會神地接收電文。

這時,江鳳山無意中抬起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報房突然變小了。再定睛看時,原來是南面那堵墻像是會走路似的,竟然前移了五六米,除了電臺機器內鼓風機發出的嗚嗚聲,他還聽到了有石頭互相摩擦的咯吱聲以及莫名其妙的隆隆聲。他站起身來走到南面那堵墻跟前看了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用石塊砌起來的這堵墻已經嚴重扭曲變形,而且傾斜得很厲害,還從石頭的縫隙里向外流淌著泥和沙子的混合物。它的里面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作怪,使它不但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還步履艱難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著。現在,它距離正在工作的電臺只有三米之遙,如果此時垮塌下來,已經在它的覆蓋范圍之內了。他不禁高喊了一聲:“程領班,危險!”她們聽到喊聲,從全神貫注的狀態中回過頭來,起初還是莫名其妙的表情,當看明白的時候,十分吃驚地站起來,但很快恢復了鎮定的表情。程領班果斷下令江鳳山和萬千紅迅速離開,由她一人繼續接收電報。萬千紅卻堅持要留下來,讓程領班和江鳳山離開。情急之下,江鳳山上去將她們用力一推,她們趔趔趄趄收不住腳,等站穩腳跟時,已在兩米之外了。江鳳山瞅了一眼報頭,知道電報有五頁,她們已經接收了三頁,還有最后兩頁,這就意味著再有三分鐘才能接收完畢。他迅速把已經接收的三頁電文從電傳機上撕下來,夾到電臺日志里,喊了一聲:“快!拿上電報趕快走!”隨手把電臺日志扔到了她們的腳底下。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萬千紅撿起了電臺日志,然后用飽含淚水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他,他揮了揮手,示意她們趕快走,萬千紅和程領班捏了捏手,不情愿地一塊兒走出了機房。江鳳山用電鍵告訴對方:“這里情況緊急,電報快些發下來。”對方馬上換上來一位老手,用最快的速度拍發著電文。這三分鐘漫長極了,他好像經歷了三小時。緊張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好像一張口就會掉出來。對方發報一結束,他立即撕下電文,拔腿沖向門口。可是不到兩秒鐘,聽到身后“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背后受到重重的一擊,他撲倒在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住院

江鳳山醒過來的時候,感到頭疼欲裂,脊背和雙腿如同火燒火燎一般。他想動一動,但身不由己。他努力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萬千紅愁容滿面的臉,在她的目光中,流露著焦急和期待。當她看到他醒來時,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用激動得有點顫抖的聲調說:“鳳山,你醒了?已經八個小時了,你終于醒了,你感覺怎么樣,很疼嗎?”

“是的,很疼……電報……我手里的電報呢?”他突然想起,他是攥著那封特急電報的后兩頁作最后沖刺的,但現在手里的電報不見了,頓時,他急出了滿臉的汗水。

“電報已經送到機要局去翻譯了,你就放心吧。”她一邊用毛巾擦去他臉上的汗水,一邊又說道,“你已經受傷了,現在的任務是養傷,使身體早日康復起來。”

他環顧了一下所在的房間,看到各種物品都是一律的白色,床頭位置還擺放著一個輸液用的鐵架子,就問:“這兒是醫院嗎?我的傷勢怎么樣?”

“是的,我們是在銀川市的一個部隊醫院里。你是被塌落的石塊砸傷的,隨之而來的泥石流把你掩埋了,多虧工兵團派了一個排的人緊急搶救,半小時之后終于把你救出來。你頭部的傷是在仆倒時與堅硬的地面發生碰撞造成的,已經做了腦電圖,是中度腦震蕩,脊背、胳膊和雙腿也拍了片子,左臂和左小腿骨折,已經做了手術,并且用石膏固定起來,腰部也有嚴重的扭挫傷。我是按照張站長的安排,專門在醫院陪護你的。你稍等,我現在去把醫生叫來。”說完,她站起身走出了門外。

不一會兒,萬千紅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軍醫走進來。男軍醫給江鳳山測了測血壓,量了量體溫,又掀開被子全身檢查了一遍,對萬千紅說道:“先讓他吃點東西吧,最好喝點稀飯,干的現在吃不了。好了,有什么情況隨時告訴我。”

萬千紅把軍醫送出門,就走到房間的角落里,點燃了一個煤氣爐,等鍋里冒出了熱氣,就舀了一碗小米稀飯,又在桌子的抽斗里取出一盤切成碎末的咸菜,一起放到床頭柜上。她在他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開始喂飯。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勺把稀飯和咸菜送入他的口中,還不時用她的帶有清香氣味的手帕給他擦嘴。有生以來,只有他的母親曾經喂過他,而現在,她讓他又嘗到了飯來張口的滋味。望著美麗而充滿朝氣的她,他心里甜蜜極了。他想:“如果我們能夠終生相伴,該是多么的幸福啊!”

“你吃飽了嗎?……鳳山,你在想什么?不要胡思亂想了,這樣頭會更疼的,你聽見了沒有?”她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告誡他說。

“哦……哦……吃飽了,我真的吃飽了。”他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急忙回答她。

他忽然意識到需要上廁所,剛要掙扎著坐起來,腰部一陣劇痛,不禁“哎喲”了一聲。她吃驚地問:“你怎么了?要緊嗎?”

“千紅,你去叫一個男護士來吧。”他定了定神對她說。

“為什么?”她迷惑不解地問。

“我……我想解手。”他羞怯地說。

她臉紅了,但還是勇敢地說:“讓我幫你吧,到時候我把臉扭到一邊去,不看就是了。”

“不行,堅決不行!”他態度很堅決。

“我不行,女護士可以嗎?”她問。

“女護士也不行!” 他仍固執己見。

“好吧,我去問一問,如果沒有男護士,看你怎么辦?”她故作嗔怪地說著,就急匆匆地去了。

不到五分鐘,她果然領著一個男護士進來了,一進門她就說:“鳳山,算你有運氣,幸虧醫院里真有男護士,這是護士小張。”她又對護士說,“小張,就勞駕你了。”然后她就回避了。

他暗自慶幸,總算解了燃眉之急,如果真的在一個年輕姑娘跟前解手,是何等的難堪和狼狽啊。

傷痛不斷地折磨著他,只要身體不經意地動一動,就會招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有時在睡夢中不由自主要翻身,經常會疼得大汗淋漓甚至發出喊叫聲。在對面床上和衣而臥的萬千紅,不時被驚醒,每當這時,她就像聽到了起床的號音,一骨碌爬起來,迅速來到江鳳山的身邊照料他,給他擦汗,用溫馨的話語安慰他,直到他平靜下來,才又回到床上去迷糊一會兒。每當看到她布滿血絲的眼和明顯疲憊的臉,他的心里就產生強烈的愧疚感。

有一次她看到他疼得非常痛苦的樣子,就坐到他的身邊說:“來,我給你唱支歌吧。”

說罷,她輕聲哼唱起來,那圓潤婉轉的歌聲好像潺潺溪水流入他的心田: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邊倒映著美麗的白塔,湖邊環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推開波浪,迎面吹來涼爽的風……鳳山,這歌唱的是北京北海的風景,再給你講一個北海救小狗的故事,愿意聽嗎?”她扭過頭來,望住他問。待他點頭表示愿意后,她娓娓道來:

“那時還沒有當兵,我陪老家來的表姐到北海公園游玩,觀看鴨子戲水。因為是天寒地凍的冬天,除了鴨子戲水的一塊水面之外,都已結冰。只見幾十只野鴨子散落在冰面上和湖水里,自由自在地嬉戲。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只卷毛小狗,箭一樣沖向鴨群。我開心地大喊:‘表姐快看,狗攆鴨子了!這時,受驚的鴨子紛紛跳進水里。而小狗也因跑得太快‘煞不住車落入水中。表姐說狗會游泳,一會兒自己就爬上來了。但是,小狗雖會游泳,卻因冰面又薄又滑,試了幾個地方都爬不上來。欄桿外的游人越聚越多,都在懷著急切的心情注視著這一幕。每當小狗快要爬上來的時候,人們就發出一陣歡呼聲,而隨著小狗一次次的失敗不斷滑落水中,人們就發出惋惜的嘆息聲。眼看著小狗連凍帶嚇,已經精疲力竭無力再爬了,它就發出了絕望的哀叫。最后只剩下一只可憐的小腦袋勉強露出水面,顯出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岸邊的人們焦急萬分卻又愛莫能助。怎么辦呢?怎么救救它呢?我真恨不得插上雙翅飛過去把它救出來。正在人們束手無策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向著小狗開始拍手,嘴里溫柔地呼喚著:‘小狗,過來,過來,快過來……開始小狗沒有任何反應,但隨著一聲聲不斷的呼喚,它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竟然鼓起最后的力量向著岸邊的人們游過來。初時很緩慢,隨后卻越來越快,或許是它已經感覺到了生的希望。很快,小狗已經游到了岸邊。那個中年男子翻身越過欄桿,卻苦于無法接近水面。他環顧四周,大概是想尋找一根木棍或繩子之類的工具,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這時有人看見一個清潔工手里提著垃圾桶,就一把奪下遞了過去。中年男子試了幾次,仍然鞭長莫及,只好放棄。他索性冒著危險,踩著岸邊凸出的異常光滑的石頭,到達與水面平行的位置。他的一只手被岸上的人牢牢抓住,另一只手努力向小狗伸過去。幾經周折,他終于抓住了小狗,順勢提起遞過了欄桿,正好交到我的手中。我抱著瑟瑟發抖的小狗,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婦女急忙解下脖子上的圍巾遞過來,讓我給小狗擦一擦。我在表姐的幫助下,用圍巾把小狗包起來,連揉帶搓地折騰了一大會兒,才把小狗身上的水弄干了。我們把它抱到能曬太陽的草地上,喂了它一些水和吃的東西。等了一小時,有人來認領,我們就物歸原主了。后來,小狗的眼神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它在寒冷的冰水中那種驚恐、痛苦和絕望,以及被救后的欣慰和感激,都從眼神里表現得淋漓盡致,與人的眼神一模一樣。通過這件事,使我看到了生命是那樣的脆弱卻又是那樣的堅強。小狗都那么頑強地對待生命,何況我們的鳳山還是一位英雄呢!你一定要挺住,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面。”她的話就像縷縷春風,輕輕撫摸著他的創傷,使他暫時減輕了疼痛。此后,她就經常給他唱歌、講故事,使他分散注意力,幫助他擺脫痛苦和折磨。她的肚子里竟然有那么多動聽的故事,好像永遠講不完。

一個星期之后,演習結束了,參演部隊開始陸續返回駐地。張站長打來電話,說為了方便照料,決定把江鳳山轉到蘭州的陸軍總醫院去治療。還說上級已經批準,給他立了二等功。當萬千紅告訴他的時候,她是那樣的興奮和激動,那樣子就好像是自己立了功。

到達陸軍總院后,張站長派來一個戰士接替了萬千紅。當她和江鳳山握手道別的時候,看到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就安慰他道:“鳳山,好好養傷,星期天我們會來看你的。”

于是,他很盼望星期天,憎恨時間過得非常慢。他不由想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古話,認為這正是他此時的寫照。

在熱切的企盼中,星期天來到了。從吃過早飯開始,他的眼睛就開始盯著那扇木門,希望它能快點打開。九點半的時候,她們終于來了。剛剛進門,程領班首先說道:“鳳山,我今天才來看你,你沒有怪我吧?在寧夏時就想去看你,但沒機會,一直拖到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嗎?當時我和千紅離開機房,就在門外等你,只有幾分鐘,就聽到里面“轟隆”一聲巨響,我們的心都碎了。把你救出來的時候,你雖然昏迷不醒,但手里仍然緊緊地攥著那兩頁電報,這是你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呀!當從你的手里取出來,我們都失聲痛哭起來。好了,不說這些了,你還是先吃個蘋果吧。”說著,她從挎包里取出一個蘋果,用小刀把皮削下來,又切下一小片,送到了他的嘴邊,他卻把嘴閉得緊緊的,頭也扭轉了90度。她又說道,“怪不得千紅說,當初喂你飯時,你都臉紅,我今天故意喂你蘋果試了試,果然千真萬確。”說完大家都笑了。

這時,萬千紅從她的挎包里取出一本書遞到江鳳山手里,說讓他沒事兒看一看,解解悶兒。一看書名,是《魯迅小說集》,他如獲至寶。心想:“她是何等的細心啊,連我愛看什么書都知道。”

在此后的日子里,每逢星期天,萬千紅和戰友們就到醫院來,陪他聊天、下軍棋、打撲克,還時常給他唱歌。這使他更加喜歡星期天,盼望星期天。

很快,他已經能夠下地走路,雖然還沒有好利索,但也無大礙了。醫生告訴他,馬上就能出院了。當星期天到來時,出人意料的是,別的戰友都沒有和她一起來,是她一個人來到醫院,使他們有機會單獨在一起。

他們來到總院的小花園里,在石凳上并排坐下來。此時花園內綠樹成陰,幽美而恬靜,尤其讓人愉悅的是盛開著一大片鮮艷的玫瑰花,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芳香。她拿出一個帶來的蘋果,削去外面的皮,開玩笑地說:“我現在喂你蘋果,你還會臉紅嗎?”說著,她切下一小瓣,遞到他的嘴邊來,他接住吃了。

“甜嗎?”她問。

“甜,甜到心里去了。”他用很小的聲音說。

“那就再來一塊兒。”說著又把一塊兒遞到他嘴里。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她遞蘋果的手,激動地說:“我馬上要回原部隊了,如果我想你了怎么辦呢?”

“我也會想你的,我們就通信聯系吧。讓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互相勉勵,比翼齊飛吧,好嗎?”她說。

“太好了!”他從她的手里拿過蘋果,大口地咀嚼起來,好像是在抑制心中洶涌的波濤。

她笑了,臉上泛著紅暈,又出現了兩個甜甜的小酒窩,那模樣就像一朵燦爛的玫瑰花。

七、鍛煉

出院后,江鳳山回到了部隊駐地。不到一星期,就給萬千紅寄去了第一封信,她很快回了信。就這樣我來你往,互相用筆尖抒發思念之情,傾訴當兵的感受,交流學習心得,暢談理想和未來。開始時,他稱呼她“千紅”,她稱呼他“鳳山”。不知從何時起,稱呼前面加了三個字“親愛的”,他稱呼她“親愛的千紅”,她稱呼他“親愛的鳳山”。又不知從何時起,在信的結尾落款處,增加了兩個字“你的”,他自稱是“你的鳳山”,她自稱是“你的千紅”。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兩年多過去了,他們當兵已是第四個年頭。也不知為什么,他四月底寄出的信,現在已經五月底了,仍然未見回信。她以往來信很及時,哪一天能夠收到,他算得很準,不用通知就到連部去取,十拿九穩。但這次卻很意外,他天天去取,卻天天撲空。他都不好意思去了,因為每一次去,通訊員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他,嘴里還說著:“鳳山,又來取信了?還是沒有啊,會不會是人家已經把你忘了?”他是個很靦腆的人,聽了這話感到臉上直發燒。干脆,他每天利用午休的時間,跑到兩公里外的甘草店郵政所去查詢,但每次都是高興而去掃興而歸,他是多么的心急如焚啊!就在他失望到極點的時候,卻在八月十號意外地收到了她的來信,此時此刻,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宿舍里人多,他就躲到軍營一個僻靜的角落里,閱讀起來。

親愛的鳳山:

好久沒有給你去信了,一定著急了吧?從五月中旬開始,組織把我當做干部苗子派到農場去鍛煉。由于離開蘭州時很匆忙,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到了農場后,立刻投入到了繁重的勞動之中,整天累得腰酸背痛,就沒有提筆寫信,望你能夠諒解我。現在我已鍛煉結束,剛剛回到總站,就立刻給你寫信。我就把鍛煉的情況向你嘮叨嘮叨吧。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上,一輛蘇式嘎斯卡車從蘭州出發開往西北方向的靖遠縣。由于我是最后一個上車的,靠廂板的地方都坐滿了人,我只好在中間部位放下背包坐下來。我被其他人包圍著,感到很別扭,但又沒有辦法,只好忍受著眾目睽睽的滋味。我忽然聽到身后兩個女孩子在談話,不禁扭頭往后看去,這一看驚得我目瞪口呆,因為身后靠駕駛室后窗坐著的兩個女兵,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她們有著同樣的圓圓的臉,同樣的翹鼻子,同樣的黑得發亮的眼睛,我有些糊涂了。看到我的樣子,其中一個女孩說:“嗨,別傻了,我倆是雙胞胎,我叫劉麗娟,她是我姐姐,叫劉麗嫻,我們是今年的新兵,電話站的,北京兵。你是哪的?是新兵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說:“我也是北京來的,七○年兵,我叫萬千紅。”

“噢,老兵了。”劉麗娟又指著自己旁邊一個瘦瘦的、表情有些嚴肅的女兵說,“她是我們班長,六八年兵。”

那個瘦瘦的女兵伸出手說:“我叫黃漢寧,西安入伍的,以后我們在農場就是一個班的了。”

我握住她的手,感覺有些涼。黃漢寧又指著司機后窗最靠邊坐著的一個女兵說:“她叫文熙,是載波站的,也是今年的新兵,這次下農場的就我們五個女兵。”

我看看那個叫文熙的女兵,她正捧著一本書在看,沒有搭理別人。我很奇怪,她居然能在這么顛簸的車上看書,但沒看清她看的是什么書。

隨著汽車搖來晃去,全車人都睡著了,我也直打盹,突然一個拐彎,我撲倒在一個麻袋上,麻袋旁邊的一個男兵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說:“不能睡覺,會掉下車去的。”

我抬眼一看,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兵,就說:“我也不想睡,可是眼皮不聽話,老打架。”

小男兵笑著說:“那咱倆換地兒,你坐到欄板邊上來。”

我本想過去,但是看了看他兩旁的兩個男兵,正睡得七歪八倒的,就改變了主意,說:“不換,我也不睡了。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兵說:“我叫侯愛民,大家都叫我侯子。我是山東的,今年的兵。”

我的老家也是山東的,就操起山東話和侯子聊起來。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卡車終于駛進了農場大門,場長和場部的幾個干部戰士都在門口迎接。場長姓關,長著一臉絡腮胡子,是六○年的兵,聽說參加過中印邊界自衛反擊戰。女兵們被安排在一排平房的最東頭,隔壁就是侯子他們男兵班,這一排其他房間也都住著男兵。

女兵們在大通鋪上鋪好了被褥,場部的戰士已經給我們送來了開水,并且提來一桶涼水讓我們洗臉。我用缸子舀了半缸水,慢慢地抿了一口,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沖到了嗓子眼,差點沒吐出來。在蘭州時就聽說靖遠是個極其缺水的縣,完全是靠天吃水。地下水是苦的,要挖水窖儲存雨水來生活,這下真領教了。我知道這就是窖水了,以后吃喝就是這水,必須習慣。于是我強喝下了這半缸水。

我現在已經基本能夠分清,雙胞胎誰是老大、誰是老二了,并且知道她們倆只有16歲,孩子氣十足。這姐倆十分的要強,并沒有叫苦。洗完臉,幾個姑娘都想洗洗頭,因為西北高原的風沙把頭發縫里都塞滿了沙土,但是桶里已經沒水了。我對著隔壁叫:“侯子,知道在哪打水嗎?”

侯子從房門里蹦出來說:“不知道,我剛才認識了一個山東老鄉,是炊事班的,我帶你們去找他要水。”

幾個姑娘跟著侯子到了一排平房前,平房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場子,侯子說是場院,可能是打麥子用的。他對著房門叫:“趙班長,在哪打水啊?這幾個女兵想洗頭。”

隨著他的叫聲,從屋里走出一個男兵,又高又壯,臉上帶著笑容,他問侯子:“誰要洗頭?”

侯子指了指幾個女兵,黃班長忙說:“是我們,路上風太大了,頭發里都是沙土。”

趙班長臉上十分為難,但仍然笑著說:“黃班長,實在對不住,好多天都沒下雨了,窖里快沒水了,還得做飯用,那底子上的水跟黃漿子似的,你們不是越洗越臟嗎?”看到姑娘們臉上失望的神色,他趕忙又說,“明天,明天再不下雨,俺去縣城拉水讓你們洗上頭。”

正說著,只見文熙慌慌張張地從房后跑出來說:“你們上廁所沒有?那廁所簡直沒法上!”

幾個女兵這才想起上廁所,就跟著文熙轉到了房后。房后也是一大片場子,右手是一畦畦的菜地,左手是一排豬圈,廁所就在豬圈旁邊。幾個人走進廁所一看,只見茅坑上搭著幾塊木板,茅坑后面就是豬圈,人在上面拉屎撒尿,豬就在下面接著吃。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先上去。最后還是黃班長先走上去說:“也不能不拉屎尿尿啊,你們給我轟著,我先上。”

就這樣,幾個女兵互相轟著豬,總算上完了廁所。大家說定,以后上廁所,起碼要兩個人一起來,要是晚上來,就全體一起出動,不管有沒有尿,必須來。

夜幕降臨了,高原上溫差大,雖已是夏天,穿一件單衣還冷得直打哆嗦。女兵們成群結隊地上完廁所,也顧不得身上頭上有多臟,就鉆進了被窩。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個偏僻的地方實在安靜極了,只有鄰近村莊偶爾傳來幾聲狗叫。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叫,我坐起身,聽到了一陣陣打雷的聲音和嘩嘩的下雨聲,夾雜在雷聲雨聲中的是一個男人的叫聲:“起床去挖溝——起來——起來——”

女兵們都醒了,老二說:“好像是場長。”

黃班長說:“起床穿衣服,出去看看什么事。”

當女兵們穿著雨衣走出房門時,發現門外人影憧憧,人們拿著鐵鍬在地上挖出一道道溝,讓雨水順著溝渠流向一個地方,女兵們也回屋拿出鐵鍬挖著,黃班長大聲問身邊一個干活的男兵:“挖這溝干啥啊?”

那男兵回頭看了看她,說:“讓水流到水窖去啊,這下可好了,這么大的雨,水窖可該放滿了。”

我明白了,向水窖跑去,看到了一幅極其壯觀的景象:一條條土溝伸向水窖,雨水合著泥土流進去,雨聲嘩嘩,人聲鼎沸,鄰近村莊的人喊狗叫聲也蓋過雨聲傳了過來。我一邊擦著流進眼睛的雨水,一邊也不停地挖著,心想:這就是靖遠,多么貧瘠的土地啊!

早上五點鐘,我悄悄地走出房門。外面黑洞洞的,幾顆星星懶懶地掛在月亮旁邊。一陣寒氣襲來,我急忙裹緊身上的絨衣,快步向炊事班走去。到農場炊事班已經兩三天了,我知道早晚是炊事班最忙的時候。西北高原的氣候早晚涼,中午太陽爆曬,燥熱的大地反射回陽光,顯得炎熱異常。為了躲避毒辣的太陽,農場一般都是早出晚歸,中午休息時間很長,因此早晚兩頓飯特別重要。前幾天都是趙班長一個人起床做飯,今天我后半夜沒敢睡覺,才算起來了,也不知趙班長到了沒有。正想著,聽見后面有腳步聲,我知道場里晚上有流動哨,也沒在意。誰知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扭頭一看,是老大老二,只聽老二壓低聲音說:“好啊萬千紅,也不叫我們!”

我等她們走近,伸手抓著老二的羊角辮說:“舍不得叫你們唄,小孩子貪睡。”

老大不高興地說:“你能有多大了?以后別叫我們小孩子!”

我啪的一個立正:“是,老大同志。”

三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進廚房,發現趙班長已經來了,正在后面燒火間捅火,聽到說話聲,他在后面喊:“是萬千紅嗎?你們先把鍋里添上水,把米洗了,溜上干糧,這火馬上就上來。”

幾個姑娘答應著,老大把沉淀了一夜的窖水往鍋里舀,我和老二把放好饃饃的籠屜架上鍋,就去淘洗小米,老二就去切咸菜。趙班長在后面叫著:“洗完米的水倒進門口的小缸里,留著喂豬。”

我答應著:“知道了。”

老大一邊舀水一邊說:“昨晚打水時文熙把桶掉窖里了,場長來了才給撈上來。”

老二說:“她眼睛近視,看不見。你沒見她走路都不搭理人,她說是看不清是誰,不敢亂打招呼。”

我說:“眼睛這么不好晚上還看書?”

我想起昨晚看見文熙看的書是《牛氓》,這本書很難搞到的,我打算借來一看。正說著,聽見外面“咩——咩”的羊叫聲,農場放羊的戰士王大川和新羊倌侯子走了進來,他倆穿著皮大衣,每人背著一個黃油布裹著的羊毛氈子,肩上挎著軍用水壺和挎包。王大川把水壺和挎包解下來往灶臺上一放,沖著后面喊:“鐵柱子,燒火丫頭上任了?”

老二橫了他一眼:“你才是燒火丫頭呢!”

老大往水壺里灌著開水說:“你倆像威虎山上的土匪。”

“咱是放羊娃,不是土匪。”王大川說。

我一邊往挎包里裝著干糧,一邊說:“這饃還沒溜透。”

王大川接過挎包說:“反正到山上也是啃冷饃,咱習慣了。”

老二手腳麻利地把切好的咸菜和大蔥包在一塊籠布中,遞給侯子,問:“山上有狼嗎?”

侯子接過布包說:“不知道,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走好遠都碰不著一棵草,非得上山讓羊啃樹皮,俺們家鄉……”

“行了,別你們家鄉了,走!”王大川打斷侯子,走出了房門。

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那幾顆星星也不見了,王大川用羊鞭在空中“啪啪啪”的打了三個鞭花,羊群跟著他們倆走出了農場大門。農場新的一天開始了。

水窖旁邊熱鬧起來,白天下地的和晚上澆水回來的戰士們,都在水窖旁洗漱。關場長在一邊大聲喊著:“節約用水啊,看這天又要好幾天不下雨。洗剩下的水,倒到炊事班門口的大缸里去,留著澆菜……哎,文熙,別使胰子洗臉,這水很滑的。”

老二在屋里聽見了,問:“什么是胰子?”

正好趙班長從燒火間進來,說:“就是肥皂,你們女兵們叫香皂。”三個女孩互相看了一眼,看來這胰子是白帶了。

吃完早飯,趙班長要帶我們三個去縣城拉水。雖然水窖里還有水,但趙班長怕連續幾天不下雨,得儲存些水。他套上騾車,讓我們把一個汽油桶改裝的水桶抬上車,就趕上車出發了。

農場到縣城大概有30里地。通往縣城的路雖然是柏油馬路,但我們還是被顛得七葷八素的。老二問:“怎么不用嘎斯車拉水啊?”

趙班長說:“那輛嘎斯車是好幾個部隊農場合用的,一般用不上。那天你們來也是人家農場去蘭州拉貨,把你們捎帶上的。”

老大看著大青騾子說:“這馬挺肥壯的。”

趙班長說:“這是騾子不是馬。”

三個人都很奇怪,說:“這不就是馬嗎?”

趙班長說:“你們仔細看,它的耳朵比馬耳朵長,它是馬和驢生的,馬、驢配種都能生小駒子,騾子不能。”

三個人半懂不懂的,也就不再問了。

縣城邊上有一座蓄水池,是引黃灌溉后剩的黃河水存起來的,一般老百姓不讓用,縣上優待解放軍,可以打水。我們裝上水,趙班長說還得去城里買油鹽醬醋,就把車趕進了城。

靖遠縣城很小,只有一條大街,但是,商店、書店、電影院、糧店、理發店等,該有的也都有。趙班長去副食店買東西,囑咐我們在街上等著,別走遠。我們三個女兵的到來,差不多轟動了半條街。這個邊遠的小城,很難看到女軍人,特別是這么年輕俏麗的女軍人,其中兩個還長得一模一樣,大街上行人都駐足觀看,孩子們跟在我們后面喊著:“女解放軍叔叔好,女解放軍叔叔好!”老大老二樂得臉上開了花,她們一邊回答著“小朋友好”,一邊把剛在商店里買的水果糖發給孩子們,孩子們圍著她倆歡蹦亂跳。

我們在縣城買了一些日用品和幾本書,就又坐著馬車回到了農場。

下午的飯譜是素餡包子,就是大白菜加豬油渣子和粉條包的。趙班長從菜窖里拿出冬天儲存的大白菜,叫我們剁餡,自己和面。三個姑娘在大菜案子上乒里乓啷地剁著白菜,忽然聽到案子下面有“哧——哧”的笑聲,往案子下一看,原來是場長的小兒子牛娃子,站在案子下面正沖我們笑,我趕緊把他拉出來。這牛娃子有四五歲了,可是個頭很小,極不愛說話,就是愛笑。老大老二一邊一個把他架出房門,那孩子兩手插在口袋里就是不伸出來。老二奇怪地說:“口袋里是什么東西?拿出來看看!”

牛娃子扭捏著不伸出手,老大說:“拿出來就給你糖吃。”

牛娃子笑著,突然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兩手一攤,媽呀,他的兩個小手里是兩只剛出生的小耗子!粉嘟嘟肉乎乎的都還沒長毛,閉著眼睛在孩子手里蠕動著。兩個女孩一見,立刻松開手,各自跑到一邊大嘔大吐起來。牛娃子嘎嘎笑著跑掉了。看到這一幕的幾個男兵都笑彎了腰。老二生氣地說:“笑,笑,今晚把這些耗子都給你們包到包子里去!”

聽了這話,剛才還在大笑的男兵們也都蹲下嘔起來了。

艱苦然而快樂的農場生活,一天一天的很快過去了,地里的麥子長勢很好,黃澄澄的一片一片的,預示著是個豐收年。一天,場部文書通知說,附近一個部隊農場晚上放電影,是朝鮮片子《女戰士》。這個片子我們在蘭州時就很想看,沒想到在這兒能放,就鬧著要去。場長因為眼看要豐收,心情很好,加上聽說那輛嘎斯車會來接送附近幾個農場的戰士們看電影,就同意讓趙鐵柱帶著女兵們去。黃班長和文熙因為這兩天在地里鋤玉米,累得腰酸背痛,文熙又怕坐得離屏幕遠什么也看不清,就不去了。

吃過晚飯,天氣清爽爽的,我們爬上車,靠著車欄板,愉快地出發了。到那個農場要翻一座小山,車上人不太多,那輛破嘎斯沒費勁就爬上了山。看電影時,趙班長寸步不離我們左右。看完電影回來時,車上人突然多了起來,也靠不上車欄板了,三個女兵只好手拉手站在一起。趙鐵柱個兒高,手拽著車篷上的鐵架子,讓老二抓著他腰上的武裝帶,大家一個拽一個,還是搖搖晃晃的站不穩。車子翻山時,車上的人都向欄板傾斜著,幾個外農場的男兵壓在了我們身上,還有幾個男兵“嗷……嗷”的起哄。破嘎斯像老牛一樣吭哧著、轟鳴著,卻怎么也爬不上去。副駕駛跑下車對車上的人說:“人太多了,下來幾個,要不上不去。”可是一個答應的人也沒有。也難怪,天這么黑,又是在山上,離農場還有幾十里路呢。靜了一會兒,我突然說:“我下去,我下去走。”說著就要往車下跳,趙班長一把拉住我,自己跳了下去。這一下,老大老二也嚷嚷著要下去,趙鐵柱沒有制止,他一個一個地把我們三個女兵接下車,又叫道:“王大川,侯子,你倆也下來。”副司機說:“趙班長,我們在山下等你。”說著跳上車,“轟”的一聲開走了。

我們幾個人被留在一片黑暗中,老二有些害怕地問:“不會有狼吧?”

趙班長打開一個很大的軍用手電筒,強烈的燈光形成一個很長的燈柱,照在山路上。他說:“沒事,山下面都是各農場的麥子地,現在都有戰士拿槍看護麥子,防止野獸糟蹋莊稼,狼不敢來。”

說著,帶頭走在前面,兩個男兵在后面,女兵們被夾在中間。這樣,我們才放下心來。就邊走邊聊起剛才的電影,并且試哼著電影里的插曲,可惜記不下來,就說下次看時一定得記住詞譜。大家說笑著翻過山。剛下了山坡,就看見嘎斯車停在路邊,我們再次上了車,駛回農場。

月亮還掛在樹梢上,星星眨著眼睛,麥地里已經響起了“刷刷刷”的割麥聲。對于辛勤培育了它們將近一年的農場戰士來說,這無疑是最好聽的聲音了。割麥的人誰也不說話,只是彎著腰不停地往前趕。我們三個女兵總是被落在最后面,分給我們的幾壟麥子,總是孤零零的在周圍已變得空曠的麥地里搖晃。我站起身擦擦汗,回身想把已經割倒的麥子捆好,突然發現老二坐在地上,老大蹲在她身邊說著什么。我走過去問:“怎么了?”

“老二倒霉了,她早上起來也沒發現,我剛才看見她褲子上都是血。”老大回答說。

所謂“倒霉”,是女兵對女孩子生理周期的一個特定叫法。老二苦著臉坐在地上不說話。我看看天,說:“一會兒趙班長就該來送飯了,你跟他回去換換褲子。”

老大說:“怎么跟王隊長請假呢?”她說的王隊長是大田隊的隊長王喜來,也是個六八年兵。這時正好王喜來割完了自己的幾壟麥子,正返回身接割我們的麥子,他站起身大聲問:“老二怎么了?”

我說:“她肚子疼。”

王喜來說:“肚子疼別坐地上啊,一會兒鐵柱子來了你跟他回去,現在就到那邊樹底下休息去,我幫你們割完這幾壟。”看老二不動彈,就說,“走不動了嗎?我背你過去。”說著就往這邊走。

“不要,不要!”老二大聲叫著。王喜來嚇得站在原地不動了。

我說:“我和老大扶她過去吧。”

王隊長不再說話,又悶頭割起來。老二剛要站起來,感到一陣眩暈,就又一屁股坐下去了。這時,送飯的騾車沿著麥地的小路走過來了。王隊長招呼大家去樹底下吃飯,自己過去跟趙鐵柱嘀咕了幾句。趙鐵柱走過來說:“老二,肚子疼?一會跟我回場里吧。”

老二兩手抱住曲起的兩腿,臉埋在臂彎里就是不說話。我知道趙鐵柱家里有個沒過門的對象,可能對女孩子的事了解一些,就把趙鐵柱拉到一邊,告訴了他實情。趙鐵柱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辦好,想了一下,就脫下軍上衣,對我說:“給她系在腰里吧。”這倒是個好辦法,女兵們是沒法脫上衣的,男兵卻沒關系。老二站起來,把衣服往腰里一圍,兩個袖子系在前面,就跟著老大和我向騾車走去。趙鐵柱上身穿著一件藍背心,拾起地上的鐮刀,刷刷刷地往前割起來。我喊:“趙班長,我們自己割!”

趙鐵柱說:“你們吃飯吧,俺過把癮。”

一會兒工夫,幾壟麥子就全倒在了地上,鐵柱子輕捷地轉過身,用鐮刀籠著麥稈,一捆捆地熟練地捆好。此時大家也都吃完飯,騾車上也放滿了要拉回場里的麥子捆,老二坐在車轅上,趙鐵柱挑著飯桶,吆喝著大青騾子往大路上走去。

第二天早上,我也“倒霉”了,女孩子們都知道,這東西是會“傳染”的。我早做了準備,還多穿了一條褲子。下午上工后,雖然太陽已經偏西,可是灼熱的大地上升騰起的熱浪還是撲面而來。蹲著很費勁,我們干脆跪著往前割,汗水、血水順著腿往下流,一切都顧不得了,我們不愿意自己被落得太遠,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上去,堅持就是勝利!每當割到了地頭,看到成片的麥子乖乖地匍匐在腳下,那種勝利的喜悅是不可言喻的。

幾天下來,我們的臉上曬脫了皮,手臂上是一道道的麥稈的劃痕。但最糟糕的是沒有水。連續多天的大太陽,雖然對收麥子是最好的給予,但是水窖里的水日漸干涸,縣城蓄水池的水也快見底了,為了保證吃飯的水,農場規定不能洗澡和洗衣服。男兵們還好辦,不穿上衣只穿背心,可是女兵們只好老穿著一圈圈汗漬的衣服。一天晚上收工回來,文熙悄悄告訴我們:今天上面場子里的水窖已經沒水,做飯只好用下面場子里喂豬、羊、騾子的專用水窖里的水。

后來,各部隊農場聯合開了拉水車,到很遠的白銀市拉水過來,才解決了吃水的問題。

苦戰了七八天,麥子已基本收到了場院里。戰場又轉到了場院。農場有脫粒機,這比老百姓用碾子壓麥子省勁多了。場長親自上陣揚場,他矯捷的身手就像在表演節目,木锨在他手里上下翻飛。小伙子們脫光了膀子,露出了結實的肌肉和寬闊的胸膛,兩百斤重的大麻袋“吭呦”一聲就上了肩。女兵們卻把自己包了個嚴實:頭發塞進軍帽里,領口、袖口、褲腿都用皮筋綁結實,就這樣,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看不出女人樣。我們背不動大麻袋,只能做些掃場子、灌麻袋的活兒,可是只要我們在場,男兵們一個個生龍活虎,好像有著使不完的力氣。是啊,在這些女兵面前,有誰愿意示弱呢?

等到麥子全都入了庫,場長讓炊事班用新麥子磨成面蒸了一頓饃,還宰了一只羊。那是怎樣雪白的饃啊!我們雖然在城里也吃過富強粉,但農場的饃比富強粉饃白多了,而且那么香甜,散發著大地的芳香。羊肉湯也鮮美無比,我們本來是怕羊膻味的,可這羊肉不但不膻,還比任何肉都鮮。男兵們用筷子插起好幾個白饃,根本不就菜就大口大口地嚼著,盡情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吃飯時場長宣布放假三天,其中有一天有車接送大家去白銀市洗澡、看電影、買東西,并且可以穿便衣!

放假的三天,女兵們煥然一新。我們穿著小碎花或者彩條格子的確良襯衣,洗得黑亮的頭發披散著,襯衫凸顯著婀娜的身材,黑發襯托著撫媚的臉龐,真把男兵們都看傻了眼。老二問:“趙班長,你媳婦漂亮嗎?”

鐵柱子說:“俊著哩。

老二又問:“有萬千紅俊嗎?”

鐵柱子看了我一眼,說:“沒她受看哩。”

老二接著問:“啥叫受看?”

老大說:“受看都不知道?就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愛看唄。”

鐵柱子說:“就是這個意思。”姐妹倆“嘩”地大笑起來。

在白銀市,五個女兵又看了一遍《女戰士》,我們記譜的記譜,記詞的記詞,終于把里面的幾首插曲都搞定。晚上,女兵宿舍飄出美妙動聽的歌聲,引得男兵們駐足傾聽,連在場院打籃球的幾個小伙子,也抱著球不動了。馬棚外面,鐵柱子和王大川蹲在地上邊抽煙、邊出神地聽著動人的歌聲,鐵柱子說:“這幾個女子真是不俗哩。”

三個月鍛煉期滿,我們要告別農場,回到原部隊。為了歡送戰友,場里開了歡送會,會上大家各顯身手,場長拉了胡琴,鐵柱子和侯子表演了山東柳琴,王大川唱了陜北民歌,王喜來居然扯著嗓子吼了幾句秦腔。最后大家歡迎女兵們來一個。我們穿著整潔的軍裝,腰里扎著武裝帶,大方地走到場院中間,齊刷刷的軍禮后,歌聲響起了: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

鳳山,你知道,我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城市姑娘,騾馬不分韭麥不辨,真的是不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但現在不是了。這三個月的印象是刻骨銘心的,對我的一生都會產生重大影響。我可以高興地告訴你,三個月的鍛煉是值得的!

你那兒的情況怎么樣?希望聽到你的好消息。

你的千紅

八、尾聲

半年之后,江鳳山和萬千紅的提干命令宣布了,他們都跨入了人民解放軍軍官的行列。在兩人年齡相加等于50歲那一年的建軍節,他們在某通信團二連的訓練室里,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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