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色達到拉薩

澤平

在色達縣霍西鄉

七月的高原，冷而清冽

霧氣在林間升騰。佛寺上方

漸漸稀薄的藍，有無限的空曠

每一個清晨，我都蹲在河邊

刷牙，洗臉，看流水上的光

紅房子蓋在兩岸。夜里星光很亮

除了嘩嘩的河水和心跳

世界過于空曠：在暗夜

我從路的一邊走到另一邊

再聽不到什么

白日里我們去阿拉神山

遇見刻瑪尼石的匠人

他的孩子曬得黝黑，笑得露出牙齒

“扎西德勒——”

去神山上學磕長頭

身體俯下去，塵土就在烈日里翻卷

一同翻卷的還有我叢生的欲念

喧囂像呼嘯的列車

我的胸膛和四肢緊貼大地

起風了，河流在拐彎

三十一年了：我倉皇的生活，依舊望不到邊

我不知如何描述我的恐慌

風把野花吹得很遠

從霍西鄉回來，我日日不能忘記的

是我的上師格勒花桑，那云朵一般的微笑

在拉薩

1

抵達拉薩已是傍晚

從平措康桑青旅的樓頂

一回頭，就瞥見了晚霞中的布達拉

那時云朵聚涌，色彩漸濃

城市的光，像天空最后的愛戀

2

我說不清

或許只有清晨和傍晚

你才能看清這座城市的斑駁

一個旅人用頭頂禮著黃色的布宮城墻

無數藏民沿著布宮順時針轉繞

他們手持經輪，默念咒語

佛珠和他們臉上的溝壑交織著

使你無法分辨現實和虛幻

3

日光濃密的午后

一個人在大街上晃蕩

每一處偶然遇見的轉經道

都是一段沉默的舊時光

4

喧鬧的大街上

旁若無人的朝圣者

一步一磕：他滿身灰塵

一個大大的節瘤堆在額頭中央

仿佛絕跡多年的獨角獸

當他對著虛空跪下，大地一陣顫抖

5

我看過拉薩的云

但我承認我直到離開的時候

還依然什么都沒看懂

我來時一個人

走時也只有一個人

為了抵抗永世的孤獨

我在這座城市無數的轉經道上默念：

■嘛呢唄咪吽

在拉薩

我越發地想念我來時的路

光明港瓊甜茶館

七毛錢一杯的甜茶

不知為何能做出那種味道

像梨花，又像第一次看見的雪

好幾個下午，我一杯接著一杯

周圍滿是藏民和操著天南地北口音的游客

我發著呆，獨自坐在人群里

等著外面的世界變黑

小昭寺

我原以為唐朝會是一場太模糊的夢

但你就在面前——

鏤刻著蓮花、真言和壁畫

一千多年了，即使戰火和時光

也不能打敗一座城市的愛和信仰

在小昭寺，我磕頭

祈求諸佛菩薩加被

我想看見過去的云煙

是如何經過我的生命

我想明白何以那么多年過去了

我會來到你面前，像一朵落滿風霜的蓮花

納木錯

在湖水盛開的地方

一個人坐著

面朝念青唐古拉山

有時你是水

有時你是那孤獨的飛鳥

七月就快結束了

這時光的碎片

讓人感到絕望

我看見自由的飛鳥

想到的卻是大雪封山后

孤獨的星辰

人世太單薄

我們都像一吹就散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