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龍本才讓

小時候，村里人都沖我家喊“嚕倉①”，叫我爸爸“嚕干”（老傻子），明里暗里對我和幾個兄弟姐妹叫著“嚕娃娃”或“嚕后代”。不諳世事懵懵懂懂的我，不明白村人為何這樣貶損我們。歲月雖然像奔馬身后的塵土一樣遠(yuǎn)逝，但他們那樣叫我們時的表情及腔調(diào)依舊刺痛著我。如今偶爾觸碰到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傷，一股難言的疼痛便在我全身蔓延。

我小時候寡言少語，但也跟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玩鬧，有時過了頭的頑皮就會引來他們嘴上的謾罵，還會受到粗魯?shù)膶Υ?。“瞧瞧這個嚕樣！”像這樣劈頭蓋臉的辱罵讓小小年紀(jì)的我只能低頭落淚。

服從長輩的一切命令是我們都遵守的習(xí)俗。我們村也是如此。年齡小的要服從年齡大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派到哪里都乖乖地聽從，否則免不了他們的打罵。

暑假的一天，我按父母的吩咐上山放牛。同伴是個比我大十幾歲的小伙子（那時我們村里規(guī)定每兩戶人家輪流放牧）。上午，牛群像一群聽話的孩子不往遠(yuǎn)處跑，或者就在視線所及的范圍啃草，我們邊喝茶邊用眼睛掃掃就行。下午太陽落山時要將牛群集中，同伴對我說：“你去前面擋牛，別讓它們溜進(jìn)地里?！蔽荫R上收拾好炊具和背袋，迅速趕到正在下坡的牛群前面。剛開始還能擋住它們，但下了坡到了草灘以后，兩三頭不老實(shí)的跑慣了麥田的牛一聞到山下的麥香就蠢蠢欲動開始撒野了，我在前面跑著邊使勁吆喝邊用石頭把它們往回趕，可那些饞嘴又狡猾的母牛欺負(fù)我這個瘦小力薄的小孩，在我的阻擋中甩一下頭擺一下尾狂奔向山下的田地，無計(jì)可施的我只能傻眼地看著那些母牛一溜煙地跑去。這時，從坡上趕著牛群下來的同伴知道三頭牛溜進(jìn)了麥田，黑著臉沖到我面前吼道：“嚕娃娃，誰叫你讓那些母牛跑到麥田里去了，你吃屎了嗎，??？”他翻卷的上唇和垂吊的下唇不停地抖動著辱罵，氣急敗壞的唾沫星子亂濺，還連罵帶諷我父親幾句。我怎么敢回敬呢？我若開口，氣頭上的他會毫不猶豫地動粗。我只得咽下委屈的淚水，忍受屈辱默默地回家，也繼續(xù)忍著沒有把當(dāng)天的遭遇吐露給任何人。從那時起我深深體會到世上最難以忍受的不是任何銳利器物的刺傷，而是人言所傷。那個小伙子對我攻擊的言辭無情地?fù)羲榱艘粋€年幼孩子的自尊，這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隨著歲月流逝不但沒有消解彌合，有時反而突然隱隱作痛。

隨著年齡漸長我了解了一些事情的原委：他們之所以叫我家為嚕倉，主要是因?yàn)楦赣H。父親平時憨厚耿直不會拐彎抹角，所以人們就那樣挖苦他。我聽了之后竟哭笑不得，可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把我父親的一些舉動作為笑話來講，并作為反面例子講給身邊的人。母親對我們說“你們的爸因?yàn)槿死蠈?shí)，吃了不少虧”。我從父母零零碎碎的日常交談中聽到一些片段。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愛做生意的爸爸跑了一趟拉卜楞，在那里遇到同村的一個商人，那人因?yàn)橘Y金緊缺想從父親手里借錢。父親心想一個村的沒什么不放心的，二話沒說就把大把的銀元交到同村商人手中。后來，我父親等待借款人如期還款兌現(xiàn)諾言，但那人留守他鄉(xiāng)，除了捎些甜言蜜語之外，直到客死他鄉(xiāng)也沒有還上這筆債務(wù)。除了交友上的吃虧，我大姐還提到包產(chǎn)到戶政策落實(shí)前，一天，父親和大姐在村巷里撿到些票據(jù)和錢，大姐像撿到了從天上掉下的餡餅似的開心地大喊大叫起來，可父親嚴(yán)肅地說這是公家的，并親自拿去交給村領(lǐng)導(dǎo)。我父親心靈手巧，裁縫制衣是村里出了名的，用母親常說的“你們阿爸手中能開花”這句話來形容一點(diǎn)也不為過。他除了擅長裁制羊皮襖、氆氌衣等藏裝和僧人穿的袈裟之外，還能做些類似于漢裝的便服。見到村里不少人找我爸爸幫忙，以為這是他們看重他，心里著實(shí)地高興過，可實(shí)際上并非如此。村里大多數(shù)人到我家來請父親幫忙，是因?yàn)樗幌衿渌每p一樣會要很高的報(bào)酬。我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一天傍晚我和村里一群小孩像往常一樣聚集在瑪尼廟的大門前玩耍聊天，正玩得開心，其中一個伙伴想起了什么似的對我說：“我爺爺笑你父親是個嚕干，主動給了高報(bào)酬都不肯要，真的很傻?！彼种煨α诵?，準(zhǔn)備接著往下說時他的哥哥制止了他。但同伴脫口而出的那些話已經(jīng)刻在了我的心里，接著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了他爺爺噴著酒氣說這話時獰笑的表情。我突然像吃飯時沒有胃口似的失去了玩耍的興致，啞然無語的我暗暗地對自己父親生出些許同情之外，最多的還是莫名的氣憤。如果不是他的原故，我們何必要背傻瓜這個外號，何必要遭他人取笑呢？那晚在同齡人面前當(dāng)眾受辱，使我無端地悲恨交加起來。

我父親雖然沒被他們放在眼里，可需要時還是有人找我父親。父親認(rèn)真踏實(shí)，村領(lǐng)導(dǎo)們可能很難找到值得信賴的人，有一次我親眼見到他們把塑料袋包裹的公款交到父親手里保管，并見到他們滿臉輕松地離去。

作為他的孩子，我們哪能不像自己的父親，他耿直的性格也多多少少遺傳到了我們身上。所以，當(dāng)別人夸我跟幾個兄弟直得像根木頭時，我卻像受騙似的感到不自在。現(xiàn)世中何嘗不是這樣呢，說一個人很老實(shí)，除了指那人腦子笨、窩囊、沒能耐外，沒有一點(diǎn)贊美的成分在內(nèi)。現(xiàn)在人們意識里已形成“憨厚乃傻瓜之昵稱”的觀念，你說我能高興得起來嗎？像父親一樣的我在跟各色人物的交往中，因不甘隨波逐流，吃過不少眼前虧，傷了不少真性情，我這無法圓融的性格讓我無法成為當(dāng)今人們愛追捧的所謂“厲害人物”的一類。也許因?yàn)橄窀赣H一樣的踏實(shí)可靠吧，找我?guī)兔蛘咄形肄k事的人也不少，可一次次受著同鍋吃飯、同臺喝酒、無話不談的朋友的欺騙和玩弄，對這種明里夸贊抬舉，暗里卻踐踏我為人的行為，我是說不出的反胃。

如今我們村里的人都自以為聰明且個個高昂著頭顱，但我怎么看，也沒看出他們聰明在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如果說養(yǎng)了些牛羊，出去搞副業(yè)增加了點(diǎn)收入也算本事而得意洋洋的話，那他們只能算個自高自大的屋頂麻雀吧。不管怎樣，當(dāng)家的二哥好像吸取了教訓(xùn)，對自己的兩個孩子諄諄教導(dǎo)說：“別人若要問你去哪里，你們往上走就說要下，往下走就說要上，反正不要說實(shí)話?！闭f得兩個純真的孩子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一天下午我母親轉(zhuǎn)完佛塔回到家笑嘻嘻地說：“今天阿耶（年老女人的稱呼）周毛說她問咱家才羅（二哥剛滿七歲的兒子）考了幾分時，才羅回答她考了一千二百分?！备绺绾蜕┳酉衤犃藗€喜訊似的也跟著咯咯地笑了起來，哥哥還說：“對，就這樣說。”我從哥哥的語氣里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兒子將來成為既聰明又有能力那種人充滿了期待和信心。我想從祖輩到父輩一直高舉的誠摯的旗幟傳到外甥他們后輩手里時，由于自卑再也沒有勇氣舉在眾人面前，這樣這個家族承受下來的“傻瓜”這一外號在不久的將來無疑會被聰明奸猾所取代，到那時我哥哥他們可以心滿意得地過日子了。

注釋：

①在安多地區(qū)，“?！痹副款^笨腦糊涂的人或不會說話的啞巴，現(xiàn)在多指憨厚木訥不夠聰明，不善處理人情世故的人。嚕倉，指傻子家。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