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方
劉少奇患的是肺炎和糖尿病,高燒39攝氏度,嘔吐厲害,早已不能從口腔進食了,全靠從鼻飼管中打進的流食勉強維持著他奄奄一息的生命。醫護人員按上級的指令,只是定時給他進流食,定時幫他翻身,進行簡單的藥物治療。
在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刻,劉少奇想起了這兩年發生的損害他人格的一幕又一幕……
那是在1967年8月5日,江青、康生等人在中南海策劃了一場批斗劉、鄧、陶大會,給劉少奇戴上了“反黨反社會主義”“陰謀篡黨篡國”等帽子。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斗爭會上,劉少奇不斷遭到野蠻的謾罵和扭打,他感到人格受到極大侮辱,他要維護國家法律的尊嚴,維護人民神圣的權利。斗爭會結束后,劉少奇回到辦公室,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義正詞嚴地抗議:“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席,你們怎樣對待我個人,這無關緊要,但我要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誰罷免了我國家主席?要審判,也要通過人民代表大會。你們這樣做,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我個人也是一個公民,為什么不讓我講話?憲法保障每一個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破壞憲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的。”
8月7日,劉少奇向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寫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封信,信中,他嚴正抗議給他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他寫道:“當我看到說我的目的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主席‘反毛澤東思想‘要在中國復辟資本主義‘要陰謀篡黨篡國等,我是不能接受的,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而我想的都是同這些相反的。”他光明磊落地表明,“我沒有在黨內組織任何派別,沒有在黨內進行任何非法的組織活動。”他在信中提出辭去黨和國家的一切職務,并向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報告,“我已失去自由”。
這是一個共產黨員將自己的無私之心向黨真誠地袒露,信是送出去了,卻“泥牛入海無消息”。現在,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永遠開除出黨”,一個為黨出生入死奮斗了幾十年的老黨員,今天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開除了黨籍,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他痛苦的呢?他不能分辯、不能申述,不僅沒有這個自由,而且連提筆寫字的氣力也沒有了,他一句話也不說,以沉默來表示心中的憤怒與抗議。
到開封后的好多天,一直是凄風苦雨,今天好不容易風停雨住。晚上,月光照進院子,灑進一樓低矮的房子里。劉少奇躺在這黑暗的斗室中,也略略感覺到了月光的清冷、皎潔,他默默念起了杜甫的詩句:“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他十分思念與自己并肩戰斗20年的妻子,也十分思念可愛的兒女,可如今,他不知妻子在哪里,兒女在何方。他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被批斗后回家的情景。
那是劉少奇剛被批斗后,回到家里,他預料到自己的處境將會日益艱難,便向妻子兒女囑咐說:“將來,我死了以后,像恩格斯一樣,把骨灰撒在大海里,大海連著五大洋,我要看到全世界實現共產主義。”
妻子王光美哭了,她泣不成聲地說:“還不知道孩子們能不能看到你的骨灰呢!”
“會把骨灰給你們的。”劉少奇充滿信心地說,“你們是我的親人嘛,這一點無論什么人還是能做到的。”他轉向孩子們,語調沉重地囑咐說,“你們放心,我不會自殺的,除非把我槍斃或斗死。你們也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在群眾中活下去,要在各種鍛煉中成長,你們要記住,爸爸是個無產者,你們也一定要做個無產者。爸爸是人民的兒子,你們也一定要做人民的好兒女。永遠跟著黨,永遠為人民。”幾個孩子淚流滿面,都瞪大眼睛,仔細傾聽,默默記在心里。
唯一使劉少奇放心不下的是他最小的女兒小小(瀟瀟),小小年僅6歲,幼稚無邪,天真爛漫,簡直可以說是他的掌上明珠。但在此惡風惡雨中,她將怎樣生活呢?現在她已到了上學的年齡了,是否已背上書包,和同齡的小朋友一起進了學堂呢?
當然,劉少奇并不知道,也沒有想到,此時此刻,他的妻子已被關押在陰暗、密閉的牢房里,直不起腰來,毛發脫落,開始咯血,被林彪一伙判了死刑;他的長子劉允斌已慘死一年多;長女劉愛琴被關在“牛棚”里,隨時會遭到毒打;次子劉允若在監獄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19歲的劉平平被關進單人牢房;剛從監獄里出來的17歲的劉源,正艱難地行走在雁北的漫天風沙中;年齡更小的劉亭亭獨自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苦苦爭斗;他心愛的小小處處遭受歧視,正忍受著痛苦和凌辱……
如水的月光慢慢退出了小屋,房子里又是一片黑暗。劉少奇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病榻上,沒有言語、沒有呻吟,在極度苦痛中,在漫漫長夜里,苦苦地思考、探索……
(摘自《軍政名人的最后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