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斌
(作者系外交部退休參贊)
周恩來是新中國第一任總理兼外交部長,他一生的功業之偉,人所共知。我有幸長期在他領導下的外交部工作,由于工作之便,有機會接觸到他。當時,除參與文件草擬外,我主要追蹤文件流程,親眼看到的他批件很多。他審批報告特別嚴格,不僅字斟句酌,精當推敲,而且批改清晰。我有個很深的體會,是思維的縝密和作風的嚴謹成就了他的偉大。
總理看了簡報,指示處分電信局領導
1965年國慶期間,印尼多個代表團訪華。我被借調到國防部外事局,去接待印尼國防學會代表團。此間,印尼發生“9·30”事件,代表團聞訊像炸了鍋一樣。國防學會是印尼時任總統蘇加諾的統戰組織,代表團里的軍、政官員,左、中、右派人士都有。他們對事件的態度不同,反應不一,這使我方在接待工作中感到此事政治性、敏感性特別強。
10月2日下午,我陪代表團的一位陸軍上校從京西賓館去西單電報大樓,為在事件中被殺的6位印尼高級陸軍將領發唁電。上校先問北京至雅加達還有無電信聯絡,營業員沖口便答:“有。”待其持電稿入內拍發時才發現聯絡已中斷,于是迅速轉回如實說:“北京與雅加達已中斷電信聯絡。”上校以疑惑的目光看了營業員幾眼,悻悻地走了。回賓館后,按常規,我把經過情況寫成簡報上交。
深夜3點,外事局李處長把我搖醒,讓我看一頁紙。朦朧中我一看是我寫的簡報,便粗略看了一下說:“沒錯。”李處長鄭重地說,總理看了簡報,非常重視,指示查證落實后,要處分電信局的領導。我立即徹底清醒,細看了兩遍說:“情況就這樣。”李處長走后,我再也睡不著了,輾轉反側,揣摩總理為何對這件小事如此重視。后來領悟,總理是擔心此事可能引起誤會,令對方以為我方營業員前后說法不一,是借故不愿為其發唁電,表現出我國對“9·30”事件的政治態度。
“如此內容,為何用絕密報發?”
通常情況下,駐外使館每天發回的電報,我們外交部主管人員和中央首長都會在第一時間看到,以便抓緊研辦。印尼“9·30”事件后的多日內,我駐印尼使館發回的所有電報,以及我駐其他國家使館有關該事件的重要來電,周恩來閱后,就在電報的背面起草復電,再呈報毛澤東等其他中央領導閱,便于他們核批復電。事后,外交部的部領導才能看到來電和周恩來的復電內容,司、處主管人員根本接觸不到。
事后,我在整理檔案時發現,我駐羅馬尼亞使館用絕密電報發回的當地各方人士對印尼事件的反映,周恩來在報頭上用重重的筆跡批示:“如此內容,為何用絕密報發?”我思忖良久才意識到,周恩來是要求用更高密級的電報發,以免外泄我國政府對事件的特殊關注度。周恩來高度的保密意識可見一斑。
“等主席醒來,請立即呈批”
1965年10月18日,外交部第一亞洲司組織全司人員到西山“迎新郊游”。當日上午,我駐印尼使館商務參贊處遭到印尼右派軍人的肆意抄砸。他們無端懷疑我商參處藏有援助印尼共產黨的武器。我因出差剛回,疲憊不堪,沒有去郊游。看到特急電報,知道情況嚴重,應緊急辦理,但與司領導聯系不上,自己又無權處理,干急而無奈。
郊游人員回來后,得知發生重大事件,便連夜分頭起草處理方案和抗議照會。請示報告呈送周恩來審批后,已過午夜。按毛澤東的作息時間,他已入睡。周恩來覺得不便相擾,便把批件裝進信封,注明“等主席醒來,請立即呈批”,即刻送毛澤東處。第二天毛澤東批準了抗議照會,遂于下午遞交出去,已屬延誤一天。
如此嚴重的外交事件,沒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是嚴重失誤。對此,周恩來對外交部提出嚴肅批評,指出外交部缺乏備戰觀念。他還強調,對印尼的第一次抗議,“屬第一槍、第一炮,必須經毛主席批準。”此后,外交部主管副部長韓念龍多日睡在辦公室,司、處領導和全體主管人員,輪流值守在辦公室,由此形成了外交部各司值夜班制度。
總理記得是18日,你們再好好查對一下
印尼“9·30”事件發生后,盡管新華社在雅加達設有分社,但國內媒體一律轉述外電消息,以示我國對事件的客觀立場。印尼右派媒體和軍人則大肆攻擊我國涉嫌支持事件,干涉印尼內政。克制了近兩個月后,我們起草了一份備忘錄,擺事實據理駁斥對方的讕言。文中指出,印尼事件發生后,中國客觀了解事實真相,冷靜觀察事態發展,轉述世界各大通訊社的新聞報道,一直沒有傾向性立場,直到10月18日印尼軍人沖砸我商參處,我們才第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提出強烈抗議。
我們在草擬備忘錄時,錯把18日寫成20日,經逐級審批上報均未發現,最后還是被細心的周恩來發現了。他指出,第一次抗議照會的日期應是18日,不是20日,并讓外事秘書錢嘉棟核查。我當晚值夜班,接到錢嘉棟的電話,匆匆翻查了一下資料,便肯定地回答:“沒有錯,是20日。”錢嘉棟耐心地說:“總理記得是18日,你們再好好查對一下。”放下電話,我仔細查閱了照會批件和剪報資料,發現果然錯了。照會是周恩來18日審批,19日遞出,20日見報。我們錯把見報日期當成了照會日期。我趕緊打電話報告錢嘉棟。
這是一個嚴重錯情,若不是周恩來把關,對外定會造成不良影響。這讓我極為內疚,此錯在我。在起草文件時,錯誤日期是我提供的。第二天,全處開會,集體檢討,除對周恩來的高度責任感和驚人記憶力表示無比欽敬外,都表示今后要樹立極端負責的工作作風。周恩來日理萬機,竟連一個具體日期都記得如此準確,使我終生難忘。
僅在“Chna”中間加了個字母“i”
1974年,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根據國際和東南亞形勢的發展變化,積極發展對華關系,在東盟國家中率先與我建交。建交談判總體順利,包括馬共等馬方有疑慮的問題,都獲解決。最后,在“中國”的外文名稱上,我方內部發生尖銳分歧,建交協議無法簽署,拉扎克訪華的具體日期也定不下來。
馬來人和印尼人同文同種,過去同稱中國為Tiongkok(中國)。兩國交惡后,印尼改稱中國為Chna(支那)。這是日本侵略印尼時對華人的蔑稱。顯然印尼的行為是不友好的。我方幾經提出用Tiongkok為宜,而馬方則申訴了種種為難。為了建交大局,不得不由外交部將情況上報,由中央裁決。
當時,身患癌癥的周恩來入院手術治療,國務院常務工作由李先念副總理主持。李先念收到請示報告后批示:“這個問題我不懂,請總理審批。”周恩來抱病在報告上批了長長的一段話,從中國在世界上的名稱的由來、演變,直到現在世界統稱中國為China的緣由,說得非常清楚。最后批示,建交協議中用China,建交后兩國來往文書的馬來文文本中,我方用Tiongkok,馬方用China。我方的意見,對方欣然同意。兩國順利建交。周恩來僅在Chna中間加了個字母“i”,問題就迎刃而解。用China,世界通行,且符合英語是馬政府工作語言的實情。此事不僅顯示出周恩來的淵博知識,也看出他思維的靈活與細密。
我們的“一字之師”
外交工作時間性很強。大多數上呈報告和電報都是“急件”“特急件”,甚至“特急提前”。過去沒有電腦打字,所有文件均由文印處排版鉛印。實在來不及,就只能手抄,有時連謄清的時間都沒有,只好使用手寫草稿。有一次,我們上呈一份手書報告,其中把沒有簡化字的“藏”字寫成已習以為常但不規范的簡體字,部、司領導均未發現。周恩來審批文件時發現了,旁批“倉頡造字”四字。批件退回后,大家爭相傳看,紛紛贊嘆總理批閱文件的仔細,以及總理借以教育下屬認真運用規范化簡化漢字的良苦用心。自此大家都稱周恩來是我們的“一字之師”,抄寫文件都格外用心,沒有把握時,就查閱字典或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發布的簡化漢字表。
不要用“中國人民是不好惹的”這類話
“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極“左”思潮的干擾,我國在外交工作中,發生一些“左”的偏向,對事件的處理和交涉的用語,常常缺乏應有的節度。在與印尼的照會戰中,我方照會的第一稿多由我起草。為了增強氣勢,且受“文革”氛圍的影響,有時不免用些斗爭性強烈的紅衛兵語言。司、處領導在審批修改時,把一些過分激烈的詞句磨掉,但盡量保留其中蘊含的銳氣。
一次,我在一份抗議照會中用了一句“中國人民是不好惹的”。周恩來審批時,把“惹”字改為“欺負”,成為“中國人民是不好欺負的”。一字之改,使語義境界大為提高。“不好惹”是當時典型的“造反派”語言,顯得強勢,比較解氣,痛快淋漓,但也給人一種強悍、矯情甚至蠻橫的意味,用在政府對外文書中確屬不當。后來,周恩來在一次講話中還提到此事,強調對外交涉和抗議文書中,不要用“中國人民是不好惹的”這類話,還是用“不好欺負的”比較好些,不要給人一種似乎中國人不講道理的感覺。
周恩來之細,來自他對黨、國家和人民的無限忠誠,來自他鞠躬盡瘁、無私忘我的高尚品格,來自他認真求實的工作作風。他精細的工作風格給予我深刻的教育,成為我永不磨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