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躍東
一
說到延安,總叫人想起一排排依崖層疊的黃土洞窟,窯洞已成為人們對延安的最深記憶。
青年時代,我從戎駐扎在延安的一座老營盤,營區對面是當年的中共中央辦公地楊家嶺,延河從兩山谷底流過,歲月匆匆飄逝,河水卻留住了無數漫步岸邊的身影。我每次來到這處舊地,已感覺不到當年征塵仆仆的緊張氣氛,但是蓬勃興起的紅色觀仰,又讓偉人們居住過的寂靜窯洞變得熱鬧起來,到處都是前來參觀合影的人。
我看到,有一孔窯洞前人跡稀少,十分安靜,這是彭德懷居住過的地方。我問年輕的女講解員,為什么不帶游客去看看,她說沒什么講的,彭總在這里停留太短了,總共不到兩個月。我不得其解,中央機關在延安不是駐扎過12年嗎,彭總作為高級將領,怎么只住了兩個月,他到哪里去了?講解員說,彭總一直在黃河東面的抗戰前線,偶爾回來參加重要會議,但住幾天就走了。
彭總一直在前線!這讓我豁然開朗,不由而然地向這孔舊窯投去敬仰的目光。
二
講解員的提示,讓我依稀記起,1935年10月,彭總率領由紅一、三軍團組成的陜甘支隊,數次回馬殲滅追兵,干干凈凈來到編織新夢的搖籃。那首《山丹丹花開紅艷艷》 歌唱的就是這支先行軍到來的盛景,毛澤東當時還遂興贈詩:山高路遠溝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可是新夢剛剛開始,日寇就在黃河東邊不斷作惡,中共中央決定率先東征抗日,由彭德懷任司令員,毛澤東任總政委,于1936年2月20日東渡黃河。由于山西的國民黨軍隊攪局阻擋,為了廣泛團結抗日,在經過數十場戰斗后,彭總于5月5日將隊伍西渡撤回。
東征擴大8000紅軍,發展了20多個縣的農村組織,對日軍產生了一定的震懾,但盧溝橋事變還是在1937年7月7日發生了。民族危急,全國震驚,中共中央發表了團結抗日的宣言。9日,彭德懷、賀龍等軍事將領和全體紅軍將士通電南京政府,請纓殺敵,決一死戰。8月22日,南京政府國民軍事委員會委任朱德、彭德懷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總、副指揮,組建115、120、129三個師。9月初,彭總率領第一支隊伍渡過黃河,直抵一線。
彭總一直隨八路軍總部指揮作戰,經過平型關、忻口幾場大仗,狠狠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但娘子關戰役失利,友軍南逃,導致太原失守,抗戰士氣徒然降落。華北命運若何,全國人民都在焦急地盼望。11月15日,幾個熱忱抗日的青年來到晉東南沁縣開村八路軍總部,向彭總詢問戰局。彭總充滿豪情地回答:“我們在任何困難情況下都要留在山西,不把日寇趕跑,八路軍永遠不過黃河!”
八路軍永遠不過黃河!
這是民族危難時刻一個血性戰將的千金一諾,沉寂的中國大地,太需要這種豪邁的聲音了。青年中有個叫周立波的作家,他為彭總的擔當精神所動容,立即寫了一篇《彭德懷將軍論抗戰形勢》 的報道,使“八路軍永不過黃河”這種決心和氣概,迅速傳遍中國,再次燃起團結抗日的焰火。
千金一諾,泰山之責。八路軍怎樣才能不過黃河?根據中央安排,彭總回到延安,11月27日在抗日軍政大學發表演說,題目為《爭取持久抗戰勝利的幾個先決問題》,他第一次提出了抗戰是持久這一觀點,認為只有在持久的戰爭中,政治、經濟、軍事才能夠由弱變強,最終戰勝日本強盜。這個論斷,得到了毛澤東的肯定,之后他在《論持久戰》 中進行了系統闡述和理論概括。
就在彭總演說結束、準備趕往前線的時候,他的窯洞進來了一個女人,定睛一看,竟是離散十年的發妻劉坤模。當年國民黨特務追殺彭總的親屬,劉坤模逃離家鄉,她在報紙上得知彭總還活著,就一路尋到延安,真還見到了??墒撬麄儾荒軋F圓了,顛沛流離中,她不知丈夫的死活,與人重組家庭了。彭總理解她,給予了安慰,勉勵回去后要學習進步。劉坤模很快就離開了。
窯洞里好不容易走進一個女人,卻無緣給彭總帶來溫暖,他總在紅塵中與異性擦肩而過。彭總是延安領導干部中最大的單身,應該要擁有婚姻的溫暖了,但是抗戰讓他來不及考慮,他的窯洞只能填滿了孤寂。
三
抗戰既是持久,就不在一朝一夕,得沉下來,練好一招一式。遇有敵人騷擾,彭總決不輕易撤走總部機關;村里某家沒有飯吃,他安排人送點小米去;某家人生病,他叫軍醫前去診斷送藥;某老漢感慨有27年未吃到肉了,他叫人送去一碗肉。身邊的人驚訝,這些小事他們都不清楚,彭總怎么知道了?因為他經常穿著土布衣服,參與群眾農田收種;春天里一起和老百姓種桃栽李,說要吃了甜果才走;友人送他一袋棗,身邊人員幾乎都嘗到了,他說一個人吃了爛牙腔,大家吃了噴噴香;根據地軍民缺鹽,他說有鹽同咸、無鹽同淡。他沉身在下層,群眾有了信心,都說彭總和他的隊伍扎下了根兒。
1938年春,蔣介石擔心華北日軍南下,增加華南的壓力,嚴令守軍一兵一卒不能過黃河,但是日軍節節進逼,守軍紛紛過河南逃,北線相繼淪陷。面對危局,彭總向外界重申:八路軍決不過河后退。之后,他發布訓令,聯合軍民,正面迎擊來犯,一舉收復黃河北岸20多個縣市,并以太行山脈為依托,開辟了晉冀豫抗日根據地。
這一年,彭德懷進入40了,大家在看到他的赫赫功績時,也看到了他的個人問題。10月份,接中央通知,彭總風塵仆仆回到延安參加中共六屆六中全會。會議期間,中央組織部副部長李富春邀請彭總,參加了一次青年知識分子座談會。彭總發現角落里坐著一位白皙秀麗、儀態文靜的姑娘,不時投去關注的眼光。李富春見機進行了介紹,彭總得知她叫浦安修,才21歲,倆人進行了愉快的長談。李富春第二天向毛澤東等人做了匯報,中央十分重視。之后,李富春代表組織,與他們正式談話,并做了他們的介紹人。兩人也相互愛慕,決定結婚。
因為有了家庭,中央機關在楊家嶺給彭總安排了一孔窯洞作為新房,老戰友滕代遠買了一些肉和瓜果,給他們辦了簡樸又喜慶的婚宴。可是來不及在窯洞多體會一點溫暖,因前線告緊,彭總需要馬上返回。聰慧的妻子提出要陪他一起走,彭總感動了,這是多么深明大義的一個女人!
主人雙雙遠走了,熱鬧了幾天的窯洞,就此空寂了下來。
四
望著滄桑斑駁的窯洞,我思忖著,這是彭總夫妻的第一個家,他們在硝煙彌漫的前線,會不會思念這個生發過溫暖的愛巢,想沒想過回來住幾天,體味一下人世間并不算奢侈的家庭生活。
在八路軍總部,浦安修被分配在直屬隊工作。彭總嚴于律己,只讓妻子每個星期六晚上回來,幫助洗衣服、打掃衛生,第二天就要回到工作崗位。部隊中七成以上沒有結婚,彭總這樣做,是要做好表率。這段時間,朱總司令被中央安排去了洛陽等地,參謀長葉劍英留軍委工作,他和副參謀長左權領導著八路軍總部,眼下日寇步步逼近、偽軍為虎作倀、友軍故意節制,得打場大仗、出口惡氣了。
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八路軍聯結組織105個團,于1940年8月20日晚10時,在長達2500公里的戰線上,同時向日軍發起猛烈進攻。百團大戰持續一個多月,消滅日軍2萬多人,擊傷5千多人,收復眾多失地,極大地鼓舞了人心。
百團大戰激起了日軍瘋狂的報復,他們一路實施“三光”政策,數萬群眾被刺死、燒死和活埋,慘不忍睹。彭總怒火中燒,帶人追擊,一次在武鄉關家垴目睹日軍行徑,彭總不顧勸阻,冒著彈雨來到敵前幾百米的陣地察看,他重新組織沖鋒,親自下令開炮,終把日軍打垮。戰地攝影家肖冰抓拍到一張圖片,彭總腰靠著戰壕后壁,左腳站立,右腳蹬著壕沿,外衣敞開,一臉怒意地舉著望遠鏡,這個畫面就是彭總指揮此戰的情景。
日軍見正面進攻不行,遂出陰招。1942年5月25日,日軍突擊隊化裝成八路軍,他們幫助群眾干活、看病,一路無阻,在遼縣離總部機關一里遠的地方突然發起沖鋒。事發突然,彭總和左權沉著組織警衛人員抵擋,掩護機關突圍。脫險后,左權返身幫救幾個落后女譯電員,被炮彈彈片擊中,壯烈犧牲,年僅36歲,成為抗戰殉國的八路軍最高指揮官。平日犧牲一個士兵,彭總見到了都會掉眼淚,但是左權倒下后,他沒有流眼淚,還忍痛給左權寫了一篇碑文。沉默孕育著爆發,彭總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遭襲后的27日晚,彭總端著花名冊點名,但他沒有點到浦安修的名字,他也幾天沒有看到妻子的身影。后來浦安修被找到了,因為奔跑太累,暈倒在一間民房里。有人贊揚彭總先人后己,連妻子都念及在后,他坦陳,其實擔心不已,點名不敢叫她的名字,怕不應答更難受。這次危難過后,有人向彭總慎重建議,讓浦安修回延安工作。彭總征求浦安修的意見,她堅持要留下來,說:你不是講,不打跑日寇永遠不過黃河嗎,現在日軍不斷進犯,我們夫妻一家,我怎能一個人過河去呢!彭總久久無語。
五
戰友殉身、敵人未滅,怎能離開這塊土地?但是浦安修想不到,這一次放棄了回延安的機會,夫妻倆永遠沒能再踏入那孔曾是小家的窯洞了。
這次襲擊后,中央征求彭總的意見,可以將總部機關轉移至晉西北。彭總回復,晉西北靠近黃河和陜北,雖然安全有了保障,但是總部后移會影響前方抗戰信心,松懈斗志,還是留在晉東南為好。中央同意了彭總的意見,讓他兼任北方局書記,派遣滕代遠擔任八路軍參謀長。
1943年夏秋,日軍在華北地區肆虐六年卻未達到目的,開始了孤注一擲的大掃蕩,瘋狂撲向麻田八路軍總部。彭總早有察覺,率領總部機關轉入太岳地區指揮外線作戰。不久,彭總率部回到麻田,組織軍民連續打退日軍的掃蕩,破壞了日軍的防線、據點和指揮、保障系統,使之再無元氣發動規模像樣的反攻。解放區恢復了生機,軍民朝氣蓬勃,老百姓把“八路軍永遠不過黃河”的氣概編入戲劇,載歌載舞,不斷演繹抗戰的動人情懷。
9月10日,根據中央安排,彭總離開戰斗六年的山西抗戰前線,從麻田啟程趕赴延安,參加中共第七次代表大會。他們夫妻沒有想到,中央機關辦公地遷到了棗園,另外給他們安排了房子??占帕肆甑母G洞,終沒能迎回它的主人。
六
后來,我只要去楊家嶺,都要到彭總的這孔舊窯前去站立一陣,向友人們介紹它的寂寞原由。大家都覺驚詫,印象里覺得彭總打過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仗,沒想到抗戰中他在延安的時光卻是這么短暫。
抗戰八年,前線戰斗六年,停留后方不到兩月。這足以詮釋戎馬倥傯一詞的涵義——狼煙驚目,枕戈待旦,一往無前,戰將的身影從來都是在沖鋒中樹立的,他不知道什么是歇停。
可是我還是難以釋懷,彭總職高威重,指揮千軍萬馬,卻不能歇一口氣,他的個人生活和情感,在這場抗戰中是如此的蒼白,如此的空寂,以致讓口才靈妙的講解員道不出更多的內容來,只一句“他一直在前線作戰”,就將人堵在窯洞外面,使胸口沉悶得厲害……
斯人已去,窯洞空在。藍天下面,北風蕭蕭,好像清麗的信天游,訴說著一座窯洞的空寂傳奇。這不能不讓人意會
出,此地的空寂,對應著彼岸的滿實,彭總可是兌現了諾言才渡過黃河的。我想起中國書畫藝術中的留白,關鍵筆法反而空著,空即為實,遼曠悠遠,境高意長。
望窯思人,彭總怎不是一種留白的人生,戎馬一生,征戰關河萬里,也只寫下一個“大”字,往身上加了付擔子而已。
所以,人們愿意喊他彭大將軍,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