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國敏
本文通過探討《人面桃花》中的烏托邦精神敘述,展現了格非對烏托邦精神的歷史繼承性與時代創新性的獨特追求,同時也表現了格非對烏托邦的客觀復雜的態度。
德國學者保羅·蒂里希認為,烏托邦存在著向前看和向后看兩個基本的方向,“烏托邦作為理想結構,它們具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即他們并不單單是向未來的投射,同樣也可以在過去中發現。 ”與西方反烏托邦小說單一的、“向前看” 的未來敘事不同,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反烏托邦呈現著多種時空的追求與反思的復雜景觀。 本文以格非的《人面桃花》為例,分析格非小說中烏托邦精神的獨特敘事風范, 同時也就關照格非對烏托邦精神的曖昧態度提供一個新維度。
在小說中,可以將諸多烏托邦形態分為兩種:一種是以陸侃夢想的桃花源及王觀澄所建的花家舍為載體的向后看的傳統烏托邦形態,一種是以張季元革命要實現的“大同世界”和秀米所建的普濟學堂為代表的向前看的革命烏托邦形態。前者把意愿投射于確定的空間構建,而后者則通過在時間的努力中對自己夢想的追尋。小說中構建的烏托邦設想與行動皆體現了對烏托邦精神的歷史性傳承。
1、時代性:對各種烏托邦形態悖論性思考
在格非的筆下,烏托邦不再是某個單一的傳統烏托邦、現代烏托邦或反烏托邦的片面書寫,也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而是諸多形態充斥的綜合體。在《人面桃花》里,格非將三種烏托邦因素綜合起來,結合時代因素和社會現實對烏托邦進行建構又解構。
陸侃在得到《桃源圖》后,夢想著建造一座風雨長廊,王觀澄的花家舍也是在古典烏托邦——桃花源的雛形上進行了設想和重建,他們都是在某個具體的封閉空間,幻想將“桃花源夢”得以實現,都是對古典烏托邦的有力追尋和完善。與這兩者相反的是張季元和秀米,他們都主張用革命暴力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大同世界”。實際上他們采用了西方烏托邦精神:通過革命手段建立一個法制建設的政治模式,從時間的取向來推動烏托邦的實踐。
在小說中,每一個追求烏托邦夢想的人都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這反映了格非對烏托邦的懷疑甚至否定態度;但作品最后,秀米在災旱之年施粥濟民時看到的井然有序的和諧場景和心中的夢,也流露出了作者對烏托邦夢想的不舍與執著。
2、現實性:從人性角度反思烏托邦
格非的《人面桃花》對烏托邦尤其中國烏托邦實踐展開了全面反思。他從人性欲望的視角探究烏托邦命題的合理與悖謬,從而深刻地揭示其遭遇全面潰敗的內在根源及歷史動因。
《人面桃花》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廣大的人心世界:人心的復雜多變和欲望的永無止境。陸侃想把普濟變成一個現代桃花源的瘋狂舉動,在丁樹則看來確實“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府”的聲名色欲的變相追逐。而張季元,對革命大同滿懷壯烈,竟因為情欲的折磨,一度對“革命”產生了懷疑。王觀澄按照世外桃源重建的花家舍,因人心欲望最終變成了一個土匪窩。所不同的不過是,張季元的革命理想混雜的是情欲,而王觀澄的桃源夢擺脫不了名利。秀米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她投身革命,建立“普濟學堂”,被一個混雜著父親桃源夢、大同夢、花家舍夢這一欲念盲目地驅使著,最終走向了失敗。
格非在這些人的烏托邦實踐中看到:任何一個夢想的形成,以及這個夢想之所以會走向它自己的反面,都是因為夢想的主體是人。是人,就無法規避內心里與生俱來的私念和欲望,也無法完全放下心中的“執念”,這也正是任何一種烏托邦沖動付諸實踐之后所面臨的難題和困境。格非借韓六之口做出了精辟的分析:“人心難測,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拋卻欲念,那就難了。
此外,格非也寫出了烏托邦設計自身存在著致命的缺陷:它完全超出了人世的軌道。就像《1984》中那樣,他們完全忽略了人是有限的個體存在并具有個體差異性和特殊性,妄圖將所有人變成整齊劃一的形式,這必然導致無法實現的結果。 就像小說中講到陸秀米的烏托邦社會中,普濟人都是同一個人,就連“照到屋子里的陽光、落到每戶人家屋頂上的雨雪、每個人的笑容和做的夢都一樣的”。這些專制統治、極權化的烏托邦構想均以極端的方式抹殺了個體差異而喪失成為現實的可能性。
小說《人面桃花》對我們考察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烏托邦書寫的意義是深刻而豐富的。隱含作者對烏托邦潰敗成因的剖析深邃而有力,小說敘事對鄉土、革命等貫穿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烏托邦書寫主題既有回溯又有突破,它與沈從文等京派小說的鄉土烏托邦涇渭分明,與左翼小說的革命烏托邦又有貌合神離的本質區別,而幽雅、舒緩的詩意敘事常常令人不知不覺地陷入一種迷亂的烏托邦境界。
《人面桃花》既寫出了傳統烏托邦的破產,也寫出了現代烏托邦的危機。展現了格非對烏托邦的復雜曖昧態度,通過小說中人物對美好烏托邦形態的積極追尋和重建,表現了人們追求美好理想和積極向上的精神態度,這在當今社會轉型期出現的物欲橫流、道德價值混亂中必須肯定和提倡;但是小說中一次次的烏托邦理想的破滅甚至付出的慘痛代價,不禁讓人們有些望而生畏:烏托邦(也泛指人們追求的理想精神)到底有多少實踐性和現實性?
《人面桃花》的可貴之處在于,格非分析了多種烏托邦愿望和期盼里的心理成分,但是他并沒有在小說中沉湎于烏托邦幻想,而是處處表露出渴望回到個人生活的真實圖景中。他們一個個真實地擁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邊界。格非很積極地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美好心愿:“看著村里的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在孟婆婆家門口等著分粥,秀米的心里真是悲喜交集。”對烏托邦的追尋永遠“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