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青
基于生活體驗的女性敘事
——方雪梅訪談錄
○羅長青
羅長青:從您已經發表過的作品來看,您此前以及當下主要專注于散文和詩歌創作,您能談一談這種創作選擇的原因嗎?
方雪梅:可以說,我的寫作,與大多數作者一樣,最早是從詩歌起步的。讀中學時,恰逢上世紀80年代,是文學最具社會影響力的時代。從小喜歡讀故事、看文學書籍的我,胸中藏著的一種對文字的激情,像呼呼冒出的桃花,棲息到詩歌這棵大樹上,肆意地抒發自己幼稚的情感。那時,憑著青春的激情寫詩,雖然不成熟,但我喜歡這種可以及時把心里的感覺變成文字的快速表達方法。參加工作后,隨著生活閱歷的增長,思想日漸成熟、深邃,散文似乎更能表達我對世事的感悟和認識,所以在散文創作上作墨更多。我喜歡散文的收縱自如,表達情感時的暢通無阻;喜歡詩歌的空靈、跳躍和節奏美。這兩種題材的寫作,對作者觀察、思考生活的能力和文字能力,以及創新能力,都是一種淬火的過程;所以,我一直熱衷于寫詩寫散文。另一方面,囿于生活的快節奏與工作的緊張程度,我利用碎片化的時間寫詩、寫散文,花費時間相對較少,又能及時把內心的感觸付之于筆端。散文與詩歌創作最適合我當前的寫作狀態。
羅長青:我非常贊同您的說法,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作家也應該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文體進行創作。盡管如此,我覺得您如果從事小說也會很精彩,比方說像您創作的散文一樣,有貼近生活的思考、優美的意境、詩歌般的語言等等,您有過這方面的嘗試或者打算嗎?
方雪梅:說實在的,其實我也一直有寫小說的想法,這種愿望還很強烈,甚至可以說“賊心不死”。我想,一個作者,有豐富的生活閱歷與思考能力,加上對詩歌意境、想象力的把握,與散文語言的淬煉,就大體具備了寫小說的基礎。我覺得自己是可以寫小說的。五彩斑斕的現實生活,讓我體味到了人生的悲喜哀樂,世態炎涼,看到了各種復雜的人性善惡,懂得生活中有密布的寒冷,也有盛開的鮮花。在這種閱歷的積淀過程中,我收集了不少素材,這無疑對小說創作是一種必要的前期準備。我也嘗試著用散文化的語言寫過一兩篇。但真正要將小說寫好、寫精彩,對我而言,還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景。這必須要經過長時間的學習與實踐修煉才行。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寫出較好的小說,甚至可能是長篇小說。
羅長青: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作家為了生存或者獲得更多的物質回報,很可能會針對市場和讀者的需求進行寫作,近年來長篇影視小說的流行便是如此。就當下出版發行市場而言,詩歌作品的銷售情況并不佳,散文可能好點,但也無法和長篇影視小說相提并論。您如此慎重地對待小說創作,這算不算您的一種創作價值,比方說作家不應該迎合市場進行創作?
方雪梅:你說的作家迎合市場創作現象的確具有普遍性。在市場經濟時代,經濟的力量有時比文化的力量更為強大,因而不可避免地影響到文學藝術。作家是精神產品的生產者,作品能得到高回報,是對其勞動成果的一種肯定,但作家必須堅持寫作的良心,拿出真正對社會、對人心有凈化作用的好作品,而不是低俗地迎合市場。我的寫作,考慮得多的還是怎樣寫好,怎樣達到一定的水準,愉悅自己,也愉悅他人,而不是物質回報的問題。
詩歌、散文相對影視小說,缺乏故事性與可視性,銷售與之相比,的確不夠紅火,與之相對應,詩歌、散文作者獲得的經濟效益,也自然比不上影視小說作者。文學創作影視化傾向的出現,與數字化時代電視、手機、平板電腦等視聽媒體的發展相適應,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一種必然狀態。這種創作傾向有其兩面性:一方面,它可將好的文學作品,通過視覺媒體強大的圖解功能,展示給讀者,讓更多人領略到文學的美好;另一方面,它也可能讓文學創作淪為市場的奴隸,變成追逐金錢、迎合市場的游戲,造成文學創作的功利化與庸俗化。
羅長青:從您的回答當中,我完全能夠感受到您對文學創作的堅守。在當前社會語境當中,這種堅守顯得彌足珍貴。與此同時,我還發現您具備普通作家通常不具備的創作自覺,即對自己的創作方式、創作目標、創作理念有較為明確的認識,您覺得是這樣的嗎?
方雪梅:公允地說,個人創作存在從自發創作到自覺創作的演變過程。最初,在學校讀書時,是因為對文學的興趣和愛好,在一幫文學發燒友的影響下而提筆寫作的。寫到一定程度,《青年文學》《文學月報》《湖南日報》等報刊刊發了我的許多作品;有著名作家主動給我寫評論;接著作為當年最年輕的代表,我參加了省里的作家代表大會,青年文學座談會。這對年少的我,是極大鼓勵。體會到其中三昧后,我的寫作漸漸從“自然王國”進入到了“必然王國”狀態。參加工作后,當了報紙的文學副刊編輯,涉足越深,對文學的審美作用、社會作用與教化作用了解得越多,也就越感受到文學的魅力所在,所以開始有意識地用筆來書寫人性與生活的美好。
羅長青:當您開始有意識地用筆來書寫人性與生活的美好的時候,您的創作理想是什么?換句話說,您的創作抱負是什么?
方雪梅:我的確是一個沒有什么抱負和“野心”的作者。我寫作,只想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感受,對世間人、事的認識和對美好事物的敬意,可謂隨性而為,我行我素,且并沒有什么宏大計劃或者刻意要成名成家的追求。就像我在微信里說的,“閑時寫點詩文,不求成為大家,但求以娟靜筆墨,討自己開心。若能討得旁人喜愛,乃意外之樂。”作為編輯,我的抱負就是編輯好作品,幫助更多有寫作才華的人走上文學創作之路。談到夢想,我希望自己能多些時間讀書,擴大知識面;也希望多些時間寫作,多向優秀的作家、藝術家學習;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寫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好作品。
羅長青:您認為,在您此前以及當下的創作過程中,困擾您從事創作的主要外部原因是什么?
方雪梅:我覺得最困擾自己的有兩大因素:一方面是時間緊缺的壓力。我是職業女性,過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生活,每周有幾萬字的編稿任務,工作很具體;業余時間還經常有些寫稿任務,必須得完成。這里面包括完成報刊專欄的約稿、應邀寫評論、寫報告文學,完成各種采風活動的寫稿任務等等,這使得我的創作,必須擠出睡覺的時間來進行。缺乏大塊時間投入寫作,是我覺得遺憾的事。另一方面是要不斷汲取知識和提高創作水平。創作活動其實是學識水平、認知能力、獨立思考能力、把握文字的能力等多方面才華的聚合與展現,這要求作者不斷充電,不斷接納新知識,了解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領域的知識,了解社會劇變中出現的新思潮,觸摸到時代脈搏和探尋人生的意義。這樣,作家筆下才會寫出對社會有所思索,對善美進行高揚的好作品,而我,不是那種才力華贍的作家,所以更需要全方位提升自己的能力。
羅長青:在了解您的創作傾向和價值取向之后,我還想問您一些創作手法和創作風格方面的問題。我個人覺得您的散文創作受中國傳統文學的影響較深,不僅直接引用了較多經典名句,而且能將古詩詞的意境融入到散文創作之中,所以您的散文中有“古道西風瘦馬、小橋流水人家”般的耐人尋味景物描寫,同時也呈現“哀而不傷,怒而不怨”的美學風格。您本人是否有這方面的同感?
方雪梅:我覺得自己受中國傳統文學的影響的確不淺。中國傳統文學博大精深,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太多。當一個人在傳統文學氛圍很濃的教育下長大,這種浸潤必然會對日后的文字產生極大影響。對我而言,這種浸潤的后果,就是散文寫到某處,那些背過的詩詞,會很自然地從腦海里蕩然而出。有時覺得,自己心里的春天就是李杜們筆端的那個春天。倘若他們的美學意境,能騰挪一絲到我的文字里,也許能修得滿紙清氣。所以,在我的文字里,這種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我很難想象,一個中文作家,能夠不接受唐宋詩詞的熏染和影響。
羅長青:既然如此,您能不能給我們談談,您的散文創作中的古典文學影響是如何形成的呢?這與您兒時的家庭影響、在學校接受的教育、成年后的個人文化價值取向等有無聯系?
方雪梅:在我看來,古典文學之美,可謂水遠山長,值得我沿著這美景,一路跟隨。喜歡閱讀古代文學作品,渴望了解歷史烽煙深處的人與事,對我的寫作有極大影響。我寫了一些關于歷史人物的散文,寫了歐陽修、張說、孟浩然、劉長卿、宋之問等人在湖南的經歷,也寫了一系列女性歷史人物,包括楊玉環、小喬、李清照、朱淑真等人的悲喜人生。我將一支纖筆,投入這種題材的寫作,多少與我當年受到的家庭教育有些關系。我父親是學中文的老一輩大學生,后來當教師,教古漢語。他愛看書愛書法,也愛寫文章。我很小的時候,家里的書就堆滿了書架,其中有很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唐詩宋詞讀本也不少。父親經常讀古詩詞,每每在書桌前讀出聲來。也叫我背寫詩詞,就算我對他講解的意思似懂非懂,也要逼我背下來。我認識一些字后,開始翻讀他書架上的名著和油印的大學課本。里面有元曲、有明清小品,更有唐宋文字。我母親在學校的圖書室工作,她上班時,我就坐在一排排書架后面看書,有時往地上鋪一張報紙,一屁股坐下,身邊堆著許多外人看不到的書籍。父母允許我看各種“毒草”,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拿出去看,不能把眼睛看壞了。這樣,我早早就接觸到了四大名著等古代著作,以及英法、前蘇聯等國家的作品。這對我心向善美,滿懷悲憫,看重情義的價值取向的形成,有著積極的影響。學校十多年的傳統教育,更是加深了這種影響。
羅長青:隨便問一句,您覺得哪些外國作家的創作對您的影響比較大,能否舉例說明?
方雪梅:我覺得少年時讀過的俄羅斯的名著和英國作家的書,對我有一些潛移默化的影響。比如說俄羅斯作家蒲寧對風景的描寫,就特別的美。讀他的描寫,我眼前就會展開一幅美麗的畫卷。早年讀過的羅曼羅蘭、司湯達、巴爾扎克、莫泊桑、川端康成、托爾斯泰、勃朗特姐妹等人,以及近年讀過的馬爾克斯、卡勒德胡賽尼、梭羅、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等作家,對我有深刻的影響。他們讓我明白了,真正高水平的作家,應該寫出觸動人類靈魂的作品。因此,我的散文寫作,即使沒有宏大主題,但也盡可能地以美善關照人心,以思考回望歷史。
羅長青:我個人覺得您的散文創作還具有緣情而發、情景事交融、以情動人、情事理結合的特征。您覺得這與您的女作家身份有無關聯,如果有,那您如何解釋其中的關聯?
方雪梅:對女性寫作,有一種說法,叫“小女人文字”。我不覺得這是一種貶義詞。相反,我覺得這類文字,恰恰展示出女性細膩的筆觸、豐富的情感,以及對事物細致的觀察力。像我的寫作,大多數是心里有感覺了,才會提筆。不一定是風花雪月,但一定會有些積極的東西在其中。例如,從山水文章里面,可以看人文、社會的發展,這就是所謂從小處見到大端。女性寫作嘛,不一定是千秋雪、萬里船,但她筆下的一片綠葉里,也許就藏匿著一個盛大的春天。有讀者評價我的散文集《寂寞的香水》總體特征是“善意的表達”,我比較贊同這樣的說法。生活中的我,是一個善良、熱心的人,內心深處對于惡行惡為,特別反感。我這本散文集里寫了不少善良的人與事,表達了對善美之情的贊譽。我喜歡寫一些讓自己和讀者都愉快的文字。將來我也會繼續這種善意的表達。
羅長青:您撰寫許多散文都是從日常生活瑣事入手,您覺得這是您創作的風格嗎?在今后的創作過程中,您是否會持續呢,為什么會這樣?
方雪梅:我是一個情感細膩的寫作者,對生活中善美的事物,有一種天然的洞察力,所以少不了落筆在生活瑣事上。比如說,參加朋友小聚的飯局,我會感悟:“飯局之約,意義不在吃,而在晤。我以為,與腹笥豐厚之人為友,是最大的快樂。”(《年底的事》)而我同齡人中,名字叫梅的女子很多,我會想到,并非父母們沒有創意,也非從眾心理使然,而“實在是那株寒梅,將根須在中國文化的原野,延展得太久遠,太縱深……文人士子們踏雪郊野,循香找梅,這一找尋便是數千年……梅花的氣韻從唐詩宋詞中,從陳立善、王冕、傅抱石的畫筆下,飄逸而出,進入無數國人的姓名與字號里。這是一種根性情結的蔓延……有幸以梅為名,當素著,雅著,活出個梅樣。”(《無處不梅花》)當然,這只是我過去的一種風格,未來的創作中,只要它有利于主題的表達,有利于寫出好作品,我肯定不會放棄。盡管如此,一個作者不可能固定在一個風格模式里,風格也會隨著寫作題材、內容,以及思想主題、藝術探索等情況的變化而改變,偉大的作家都是在探索不同的創作風格中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很難說未來我的文字會是怎樣的風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一定會在我行我素、隨性而寫的基礎上,尋求突破與創新。
羅長青:據我所知,由于您長期擔任報紙的副刊編輯,您可能會閱讀大量的作家投稿,回復作家來稿的處理情況,參加各式各樣的文學座談會,與同事們討論副刊的辦刊原則等等,您覺得這樣的工作經歷對您的文學創作有無影響?如果有,您能舉例詳細說明是哪些方面的影響嗎?
方雪梅: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內心的愛好與自己的工作,居然如此統一地融為一體,這是一件幸福的事。作為文學編輯,閱讀他人的美文,可以提升自己的寫作水平;參加文學座談,能擴大視野。學習別人之長,了解文壇狀況,了解作者隊伍的情況,也是副刊編輯必須具備的能力之一。因為自己也是寫作者,知道每一篇文章,都是作者辛苦伏案、甚至是殫精竭力而成,所以我特別尊重作者的心血,對工作也特別認真。
這份工作對我創作的影響也是直接的,報紙副刊要求把文章寫得短而精,這使得我養成了用詞盡量嚴謹、準確,文字干凈不拖沓的習慣。把文章寫長不難,真正難的是把短文寫好。多年的工作中,我已經練就了一雙“有毒”的眼睛,挑剔自己的文字,容不得筆下的啰嗦話。
羅長青:您覺得文學批評、文學理論之于文學創作是何種關系?能夠真正理解您的創作并與您產生創作共鳴,或者讓您感覺到他的批評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您作品的,您有沒有遇到這樣的“知音式”批評家?
方雪梅: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文學創作是相輔相成的三個組成部分。文學理論修養的提升,有利于文學創作水平的提高,文學批評可以幫助作者發現自己與作品的不足,不斷自我完善。我很幸運,遇到了不少能夠理解我作品的朋友和評論家。其中包括著名文藝評論家顧建新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后劉緒義先生,他們對我的文字給予了極大的鼓勵和關注,且多有溢美之辭。尤其是劉博士,在我寫作感到困惑時,幫我分析問題,指出我的長處與不足,鼓勵我堅持自己的風格與特色,可謂我的良師益友。
羅長青:我注意到您在個人博客曾轉載過作家李志高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回憶并感謝了您在他創作道路中的栽培,您能否借此談談一位好的編輯之于作家創作的關系?
方雪梅:我覺得,作為副刊編輯,善于發現有潛力的作者,鼓勵培養他們的寫作熱情,是一種責任。一個普通的文學愛好者,在創作路上,若能得到編輯的幫助、支持,必然會對寫作充滿信心,也會激發巨大的創作潛力。在我近三十年的文學副刊編輯生涯中,最高興的就是,許多文學愛好者,在最初起步時得到過我的扶持和幫助,現在他們已經成為了名作家、詩人和書畫家。所以編輯就好比伯樂,也好比是“保姆”。
羅長青:您能否具體談談當前或者今后的創作打算?對那些有志于成為作家的文學青年來說,您能否給他們幾句過來人的提醒?
方雪梅:這幾年工作十分繁忙,所以我的創作,以散文隨筆為主,同時也寫一些文藝評論、報告文學和詩歌。今年打算完成一本歷史女性人物的專題散文集的寫作。計劃中的一個長篇小說,正在醞釀中。作為過來人,我的建議是,要想成為作家,最重要的是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多讀書,多向國內外優秀作家學習。不要為了出名或者為了某種功利目的而寫作,因為,寫作的人有太強的功利預期,就難得寫下去,更難得寫出有品位的東西。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