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翕 如
菜根譚
文 _ 翕 如

我的中學母校有個非正式的校訓是“中國靈魂,世界胸懷”。彼時南京還有另一所中學也相當優秀,與母校略有些“王不見王”的意味。某次我們不知從哪里聽說,那所中學的校訓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還聽說他們的學生每天晨跑,繞操場喊的就是這八個字。少年時候,最不缺的就是“世界由我掌握”的氣勢,因而“嚼菜根”聽上去就是件滑稽又遙遠的事情—中學畢業那年,我和好友特意跑去站在寫著“中國靈魂,世界胸懷”的橫幅下合影,好友比我國學底子好,而我即將去P大學習一門新語言,于是我格外意氣風發地對她說:“你看,你就是‘中國靈魂’,我就是‘世界胸懷’?!?/p>
照片沖洗出來才發現,幫忙照相的家長手一抖,橫幅壓根兒就沒被拍進去。
我近來時?;叵肫鹆昵暗倪@件小事,甚至覺得它在某種程度上,像一個充滿了象征意味的寓言。
冬天回北京,與多年的至交好友聚會,我們坐在寸土寸金的中關村,吐槽寫不完的論文,改了又改的選題。當然,還有北京的房價、怎樣找工作與男朋友、如何既不耽誤事業又照顧家庭還能活得有點兒小情趣,以及那些我們從網絡論壇上看來的“狗血”家庭糾紛。
晚上回家的路上,N突然問我:“記不記得高一的時候,午間自習時我們爭論民主制度的問題,在E樓外的小路上吵了一個中午,吵到連四樓的人都探出頭來看?!?B接過話頭:“那你們現在怎么不吵了?”N淡淡答道:“現在不都說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了嘛。”
歌里唱:“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p>
我并不想以傷感與惆悵的造作姿態追憶某一段云端的日子。相反,我覺得如今的某種“世俗”與“接地氣”,未嘗不是件好事。寫“心靈雞湯”的人生導師愛說“生活在別處”,也愛把“天真”“遠方”“理想主義”之類的詞如文身一樣文在皮囊上,可是很多時候,生活只有此處。《菜根譚》里寫,“一勺水具四海味”—萬川總一月,其實,我們并不一定是需要遠方的。
本科時候,某次在校外的咖啡館自習。北京的秋天凜然有金石氣。鄰座的媽媽抱著小女兒,似乎在等人。她一頁頁翻著手中印刷精美的西方藝術史畫冊,低聲喃喃對女兒說:“你看,多美?。 ?/p>
抱著女兒在咖啡館里翻畫冊的衣著極其樸素的媽媽,大概也是那個在廚房里燉湯煎魚,手起刀落之時自信嫻熟的媽媽。
以及,更早一點兒,那個對“嚼菜根”嗤之以鼻,覺得以世界之大,必將海闊憑魚躍的姑娘吧。
在波士頓的第一個冬天,下午我常常從Harvard Yard一路走到查爾斯河邊,整點時路邊的小教堂響起鐘聲,驚起一地胖鴿子—晚來欲雪,天色陰沉,那樣的時間與場景,格外讓人覺得,如果是與所愛之人牽手偕行,哪怕是走到日月變色江山易主,都不要緊。
更早一點兒,某個伊斯蘭堡的夏夜,巴基斯坦全國電力緊張,城市各區每天輪流供電,有時晚上停電,我就跑到學校草坪中央席地躺下—欠發達地區因少光污染,整個夜空星光璀璨,那樣的時間與場景,格外讓人覺得,如果你知道所愛之人在某顆星星上微笑,那么整個天空就都微笑起來—小王子說的何其準確。
那些時候,連帶著覺得理想的愛情應該是,一同浪跡天涯而不覺得漂泊—生命該是宏大敘事,高蹈于柴米油鹽之外,海闊天空。
可是落雪的波士頓與星光燦爛的伊斯蘭堡的故事都還有另外一面。我在伊斯蘭堡時遇到萬豪爆炸、校園槍擊、商業區綁架,還有諸如放在公共冰箱里的漢堡被人偷吃的瑣事,最后簡直是在數著小時等回家。
可是,這些后來都成了略去不表的內容。最后被文字精修的供人閱覽的生活里,只留下了波士頓的雪與伊斯蘭堡的星光。
或許,其實從最開始,就應該更誠實地面對自己。
所謂遠方,不過是臆構的此處,它有此處的一切恢宏壯闊,同時也有全部的細膩瑣碎,甚至世俗粗糙。
我們所能做的,并非拋下青菜與活魚,去尋一幅想象中的油畫,而是在煙熏火燎的廚房外,在“狗血”世俗的八卦外,對著銅版紙上波提切利的春神,輕輕贊嘆一句:“你看,多美?。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