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樹
在西海固,居民家的大門可以不用上鎖,但水窖卻一定要慎之又慎地鎖好。水窖的數量,甚至成了衡量財富的標準,談婚論嫁就得先問:“你家里有幾窖水?”
海原大地震并沒有壓垮西海固人的脊梁,那些傳說雖然很簡單,但我們從中體會到的,卻是民眾對那場災難的緬懷,以及一種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

西海固是貧瘠的,也是富裕的。
它不缺歷史,絲綢之路從身上穿過,各國商旅曾在這里交流與貿易,而從戰國開始,各朝各代的鐵騎曾在這里留下無數的廝殺聲;它不缺信仰,焦黃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座明凈的清真寺;它不缺勤勞,那高高的山峁上種植著一排排黃綠相間的莊稼;它不缺厚土,拿一把鐵鍬輕輕松松便能挖下十幾米的土層……它缺少的只是水,寬闊的河床上沒有水,幽深的老井里沒有水,屋里的瓦缸中沒有水……
在近代歷史上,西海固一度成為“苦難美學”的集大成者,惡劣的生存條件和廣袤的荒涼感被放大,引起無數的喟嘆。隨后,源源不斷的支教大軍、慈善愛好者、心存浪漫而決意苦旅的背包客涌入這片土地,他們驚奇地發現,那些鏡頭下的西海固民眾,并沒有被苦難壓彎了腰,而是帶著對生存的渴望,一直在堅強地抗爭著,奮斗著。
我知道,西海固確實經歷過許多苦難,但如今,那里并沒有想象中那樣貧瘠不堪,穿過歷史煙云,在窯洞、土炕、饃饃和面湯里,我看到了西海固民眾從未湮滅的希望和信仰。
西海固屬于黃土高原的干旱地區,也是中國最為干旱少雨的地區之一,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蒸發量卻是降水量的10倍。無數年來,西海固被稱為“旱海”,有人說它是“苦甲天下”之地……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卻居住著超過100萬的回族民眾。他們在極其惡劣的艱難環境中,頑強地繁衍生存,默默無聞地與命運抗爭,篤守著心中的信念,堅定地保持著本民族的風俗和習慣,不屈不撓地尋求著新的希望和發展。
水是生存的命脈,對于西海固的民眾來說,這一點顯得更加重要。在一個如此缺水的地方,解決飲水問題,是最重要的任務。經歷了長期的抗爭與總結,一種特殊的工程——水窖,在西海固普及開來,成為每個家庭最重要的建筑。
水窖的容積20~70立方米不等,最上邊收縮成一個很小的井口,再蓋上蓋子。每年7~8月下雨的時候,雨水通過一些預留的小孔進入水窖,這就是接下來一年中最重要的生活儲備。冬天,人們會把地上的積雪掃起來,投入窖中,也可以為來年開春后的生活打下堅實的基礎。在一些極度干旱的村落,居民家的大門可以不上鎖,但水窖卻一定要慎之又慎地鎖好。


為了防備水荒,一個家庭往往不只擁有一個水窖,而水窖的數量,甚至成了衡量一個家庭財富的標準,以至于有些人在談婚論嫁時,就得先問清楚:“你家里有幾窖水?”因為一個地方是否能收集并保存幾窖水,直接關系到今后的生活。
遇到特別干旱的年份,人們甚至得步行數十里路去山溝里打水,但這些水大多數都是苦水——水中的礦物質含量過高,飲用后會引起腹脹、腹痛甚至危及生命。這種苦水連牲畜都不愛喝,人們必須把一層麩面撒在水面,才能“哄騙”牲畜喝一些。黃土高原的土層結構,讓水源難以滲透,注定了地下水的稀缺,即便偶爾遇到一些可以飲用的“甜水”,人們往往需要排隊等上一整天,才能取到一小桶水帶回家中……
水源的缺乏,讓種植糧食成為一種奢望,唯有頑強的土豆才能在黃土里扎根,這種不起眼的糧食,就成為西海固人民賴以生存的口糧。對于他們來說,收獲土豆的時節,就是一年中最忙的日子。
但人們缺水,卻絕對不缺乏信仰,西海固人的精神世界,一如黃土高原的純粹和厚重。每個村莊都至少會有一座清真寺,它們往往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回族民眾遵守著七天一次聚禮、一年兩次會禮的規定,保持著“人之清真、主之清真、行為之清真”的禮儀,而這一切的基礎,首先要確保自身的潔凈。所以,即便是在特別缺水的年份,也必須用水來洗臉、洗手、凈身。過去,回民們用小壺裝水,每次只需要不到1000毫升的水,就可以洗凈自身,達到做禮拜的要求。而若是在行路途中,又恰逢會禮日,無法以水凈身的時候,他們會用沙土代替——在他們眼中,土地同樣是潔凈的。
西海固的民眾,對信仰的虔誠從未改變,他們在極其嚴苛的自然條件下,勇敢而頑強地生活著,在貧瘠的土壤中,強烈地表現出了人類精神的尊嚴,譜寫了民族生活的傳奇篇章,演繹出了人類生存的奇跡。
我不知道西海固到底經歷了多少苦難和傷痛,除了長久的干旱,不可忘卻的還有一場過去已近百年的世紀災難——海原大地震。
1920年12月16日,中國寧夏南部海原縣發生里氏8.5級特大地震,據有關資料統計,這場災難共造成約28.82萬人死亡,約30萬人受傷,此后的余震持續時間長達3年。

在中國歷史上,這場地震波及范圍最廣,使200公里外的蘭州“倒塌房屋十分之三”,400公里外的西安“門窗暴響,房搖墻踏,被毀房屋約有百戶”, 700公里外的太原“房屋間有倒塌,人民微傷”,1000公里外的北京“電燈搖動,令人頭暈目眩”,而更遠的上海“時鐘停擺,懸燈搖晃”,廣州“掉繪泥片”,汕頭“客輪蕩動”……其有感范圍超過了大半個中國,甚至在越南海防附近的觀象臺上也有“時鐘停擺”的現象。在1922年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有一篇《在山走動的地方》的報道,這樣描述海原大地震:“在夜間移動的大山,似瀑布飛落般的山崩,房屋和駱駝陷入的大裂縫,無窮的力量把村莊席卷進松軟的土海里……”
那一天是西海固最痛的日子。據說當時由于遇難者太多,無法一人一墓,因此有很多都是合葬墓,有的墓穴竟埋葬了7具遺體。在海原縣縣城邊,甚至有一個占地近200畝的“萬人墳”。
如今,雖然90多年過去了,但有關海原大地震的記憶和奇聞逸事,一直在當地流傳,甚至形成了獨特的“地震文化”。海原縣的一位農民說:“地震時,我的曾祖父正抱著兒子坐在炕上,情急之下,他把我祖父塞到炕上的小桌下,我們家族因此才得以傳承下來。從此,這個小桌便成了我家的圣物,被供在高處,家族每年都要舉行紀念活動。”另有一個故事說,當時有兩個鹽販住在海原縣一家小旅館,地震中就被掩埋在倒塌的土墻下。幾天后,他倆被店主從泥土中挖出,當店主要向他倆收取7天的住宿費時,他倆一臉迷茫:“我們只住了一個晚上,怎么要收7天的錢?”原來,他倆竟不知道自己已在泥土中睡了多久!
災難并沒有壓垮西海固的脊梁,流傳至今的傳說雖然很簡單,但是我們從中體會到的,是民眾對那場災難的緬懷,以及一種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那些經歷過大地震而幸存下來的人,也幾乎從沒想過要遷居他鄉,有的老人就住在當時埋葬同胞的不遠處,盡管他們的住所從窯洞換成了磚瓦房,他們也依然心甘情愿地做守墓人。
每年快到12月16日的時候,就有各地人民陸續遠道而來,到海原縣城外的“萬人墳”等地進行祭奠。對這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回族同胞稱為“紀難日”,漢族人民則稱為“劫難日”。
“西海固,都說你是天下最窮的地方,住的是窯洞,睡的是土炕。在我的心里,你是我依戀的親娘,那暖融融的胸膛,那濕漉漉的目光。
西海固,都說你是天下最窮的地方,喝的是窖水,吃的是饃饃。在我的眼里,你是我眷戀的家鄉,那熱乎乎的洋芋,那香噴噴的面湯。

西海固,都說你是天下最窮的地方,走的是黃土路,穿的是舊衣裳。在我的夢里,你是寂靜飄香的天堂,那藍盈盈的天空,那金燦燦的麥浪……”(摘自《山村的守望:西海固駱駝巷村實地考察》)
在這樣深沉的詩歌里,我們總是忍不住無限的唏噓。大西北的風土是彪悍的,天高山險,河床干枯,溝壑縱橫的景色常常出現在西海固作家的筆下,貧窮與抗爭,也常常成為他們作品的主題。“我以前曾經抱怨過這樣的生活,我常常忍不住問為什么我被生在了這么個窮地方……”一位西吉縣的作家曾這樣說,他還說年幼時連吃個蘋果都很奢侈,天天都是土豆和高粱面。后來,他說:“絕望的時候,你可以抱怨,可以逃避。或者,你可以寫一首詩……”
于是,便有了這樣一群人——西海固作家,他們的作品,被稱為“西海固文學”,他們作品飽含沉痛、憂思、奮發和希望,在中國鄉土文學中,開出了一朵燦爛、圣潔的藝術之花。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西海固的自然條件很艱苦,但他們卻堪稱中國最活躍、最優秀的作家群之一。他們或許有時候還得為生計發愁,但卻從來沒有放棄寫作,對于他們來說,文學和寫作不僅是一種愛好、一種寄托,也是一種改變生活的方式。正是這樣一群可敬的作家,營造了西海固最為濃厚的文學氛圍,在2011年,地處西海固的西吉縣被中華文學基金會和中國作家協會評為“文學之鄉”,這在中國尚屬首例。
有人說,西海固之所以在近年來重新走進人們的視野,并逐漸成為人們關注甚至熱望的地方,主要得益于兩個人的功勞。一是回族作家張承志,他以小說的形式創作了有關西海固回族哲合忍耶教徒的《心靈史》(“哲合忍耶”是阿拉伯語,意思是“高聲贊頌”);另一位是著名回族攝影家王征,他受張承志作品的啟發,堅持多年完成了攝影作品《最后的西海固》。他們兩個人,通過不同的藝術形式,將西海固回族人民生存的堅韌精神、對信仰的堅守,以較高的知名度推到了世人面前。


隨著“西海固文學”與“西海固作家群”的興起,西海固民俗題材攝影作品的不斷獲展,以及各地攝影家和攝影愛好者的紛至沓來,讓“西海固”這個已經成為歷史的名字被重新拾起。
但是,許多人還是無法讀懂,因為地理的阻隔,讓外來者對我們西海固回族同胞的精神世界還是缺乏全面的了解,很多人往往都帶著獵奇的心態走進西海固,而這些行程是匆忙的,所能了解到的往往也只是一些片段,但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很容易感受到回族人民的友善和執著的信仰,那種堅韌的性格,充滿了撼動人心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