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
大方生漆質量極佳,人稱“方漆清如油,照見美人頭,蕩起虎斑色,擔起釣魚鉤。”以此加工的大方漆器名揚中外,成為“貴州三寶”之一。
大方漆器的嵌花細膩纖巧,清幽雅致,協調地運用嫣紅、翠綠、天藍、淺灰、乳白、深黃、姹紫,構成了色彩繽紛的工藝品。
自覺的文化責任,是傳統文化生存的主要條件——正是漆器大師對作品的癡迷和堅持,才讓彝族髹漆技藝的獨特文化和藝術魅力歷久而彌新。

把生漆涂在各種器物表面,制成日常器具及工藝美術品——這就是“漆器”。在器物的表面上,優美的圖案構成的那個色彩綺麗的世界,是古代中國人在化學、工藝及工藝美術方面的重要成就。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中國人就認識到漆的性能并用來制器,歷經商周直至明清,中國的漆器工藝不斷發展,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
貴州省大方縣,是中國有名的“國漆之鄉”,這里出產的漆器品質兼優,由于優良的防腐、抗潮等特性,被廣泛應用于生產和生活,而隨著政治、經濟不斷發展,漆器也從稀有到普及,最后升華成藝術品。
我的朋友老喬,是一位對中國傳統技藝有著狂熱崇拜的人文攝影師,他邀請我前往貴州大方,從而開始了一場深入探訪這一古老技藝之旅。


5個小時的車程后,我們終于抵達了大方縣,見到了大方彝族漆器制作技藝的傳承人高光友先生。狹小的屋子里,他就著水泥磚和門板搭建的辦工桌,一絲不茍地把心中的花紋和色彩展現出來,其實,高光友先生正在努力完成一年一度的重大任務——近一個月來,他一直泡在簡陋的工作室里,他說:“哪怕嘔心瀝血,也一定要設計出一套既能體現大方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又能凸顯大方彝族特色的漆器,參加全區旅游發展大會,弘揚大方悠久的漆器文化!”
高光友于1964年生于大方縣理化鄉,年輕時從事農民畫創作和研究,年近30歲時喜歡上了漆器制作,從此發現了自己的另一片天地。他拜中國漆藝家楊少先為師,潛心學習漆器制作。20多年來,高光友憑借自己深厚的美術功底和孜孜以求的創新精神,在漆器工藝制作方面越走越遠,獲得榮譽無數。2010年,他被貴州省文化廳命名為大方彝族漆器髹飾技藝的省級代表性傳承人之一。
高光友雖然才50歲出頭,但兩鬢已經斑白,在從事漆器制作20多年的歷程中,他見證了大方彝族漆器的輝煌,也感到古老工藝品發展的艱難。我們問他對這些年的辛苦有何感慨,他說:“大方漆器是彝族文化的一種很好的體現形式,是彝族傳承下來的一種不可多得的財富。我是彝族,熱愛本民族文化,所以傳承和保護彝族漆器制作工藝,自然責無旁貸。”
如今,大方漆器作為“貴州三寶”之一,以獨特的制作工藝和別致的造型樣式,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在這些成就的背后,是高光友這樣的人的不懈努力,才使得古老的漆器歷經時光磨礪,至今熠熠生輝。
中國漆器的歷史源遠流長,超乎想象。1978年,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了一件朱漆木碗,其內外壁均有一層薄薄的朱紅色涂料,并微有光澤,這就是用經過調和的生漆涂成的。從遺址的年代來推斷,漆器工藝在中國已有7000多年的歷史。

東漢年間,生活在今貴州大方一帶的古彝人在狩獵和征戰中發現,用一種具有刺鼻氣味的樹木汁液來涂髹皮胄、馬鞍和箭筒之后,更加經久耐用,從此發現了漆樹的價值,學會了使用生漆。此后,他們以水牛皮為胎坯,用色調漆涂髹,制成酒、乳、茶具等革器,成為大方漆器的雛形。
生漆是從漆樹上割取的天然液汁,有耐潮、耐高溫、耐腐蝕等特殊功能,還可以配制出不同色澤,光彩照人。經現代科學分析表明,大方所產的生漆質量極佳,漆酚含量達70%以上,具有燥性強、漆膜光潔、耐磨、耐溫、耐腐等特點,人稱“方漆清如油,照見美人頭,蕩起虎斑色,擔起釣魚鉤。”
大方漆器,正是因為采用當地的生漆為主要原料,才名揚中外。
高光友告訴我們,大方漆器的正式發展,始于明朝,距今已有600多年歷史。明洪武年間,彝族女政治家、貴州宣慰使奢香夫人,把大方土漆研制成的“朱漆”作為貢品上貢,取得“皇家認證”,得到官方支持。此后,大方民間髹漆藝人在革器的基礎上逐步進行改革,自創了皮胎漆器,制作出了藝術效果和實用價值兼備的漆器工藝品。
到了清代,大方漆器走向成熟,工藝日臻完善的皮胎獨樹一幟,其防潮、防腐、保色保味及牢固性均在其他胎料之上。而大方漆器特有的隱花、隱紋裝飾,更是如蘭之幽香,菊之淡雅,在隱隱約約的明暗深淺變化中,透出中國畫的婉約之風。
這時,大方漆器躋身中國頂尖漆器流派之列,《乾隆通志》記載“黔之革器以大定(大方的古名)為最佳”,其皮胎漆器成為全國特色,與北京雕漆、山西云雕、甘肅填彩、四川推光雕漆、福州脫胎漆器齊名,并獨創了具有深淺變化、淡雅含蓄、古樸別致的隱紋裝飾技法。到了清道光年間,彝族漆器家庭作坊遍及大街小巷,大方因此博得了“漆城”之名。1915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慶祝巴拿馬運河開通的萬國博覽會上,貴州大方漆器獲得銀獎,隨后與茅臺酒、玉屏簫笛并稱“貴州三寶”。
在與高光友的談話中,我們感觸良多:面對這些厚重而精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深感自豪卻又誠惶誠恐——我們只是驚鴻一瞥,浮光掠影,在歷史的深處攝取一小段,但那一道道繁復的工序,精雕細琢的修飾工藝,飽含著追求臻境完美的心思。
大方漆器的嵌花,細膩纖巧,清幽雅致。它不刻意雕鑿,也不飾以金銀,只淡淡潤色,所嵌景物生動盎然,圖案有青山、秀水、古木、瑞雪、春花秋實、飛禽走獸、風土人情等,再現了貴州的自然和人文景物,可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此外,“五彩”是大方漆器的又一特色,色彩調配趨于鮮艷奪目,更富民族氣息,突破了沿襲已久的單一黑紅相襯的傳統手法,協調地運用嫣紅、翠綠、天藍、淺灰、乳白、深黃、姹紫,構成了色彩繽紛的工藝品。


高光友說:“制作漆器是一個工藝復雜、工序繁多的過程。大方的彝族漆器工藝,無論什么品種,都要先進行設計,然后進入胎坯、灰地、漆地、裝飾等過程,從生漆收割、胎坯制作到漆器形成,一共有50多道工序,82個環節,且都是由手工完成。”在他眼里,漆器是漆的藝術,漆器設計要求材料、造型、裝飾三者統一,而首先要突出漆質本身的自然美,即以造型單純、裝飾簡潔來突出漆質的美;而大方漆器爐火純青的藝術標志,便是漆器光澤要達到“朱紅推光似珊瑚,黑漆推光如墨玉”的境地。
然而,在數百年的發展歷程中,大方漆器雖然創造了無數輝煌,卻也經歷了不少坎坷。在大方漆器的繁盛時期——清道光年間,各類漆器作坊達數十家,從南到北形成了“漆器一條街”。但進入新時期特別是新世紀之后,國營漆器廠因為體制無法適應市場經濟大潮,漸漸失去了生產和發展活力,經營舉步維艱。在2004年,工廠停產,技師和工人四散,或單干,或三五合伙開辦小作坊;到了2008年,工廠正式宣布倒閉,職工們最終散伙。
談到當時的狀況,高光友唏噓不已:“那時候,人們就業的方式增加,而制作漆器待遇低,工藝也比較復雜,做一件成品需要很長時間,所以當時的年輕人對此根本不感興趣,寧愿選擇外出務工……”
所幸當地的許多有識之士從歷史、文化、藝術的角度思考,認為“只要社會還有精神空間存在,這種如同國粹的古老技藝,就會生命不息。”在他們的呼吁下,大方縣提交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申報書》,對這項技藝的保護、傳承以及合理開發進行了積極的努力。2008年8月7日,國務院正式公布了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大方縣的“彝族漆器髹飾技藝”赫然在列。2009年3月,大方漆器協會成立,這項古老的技藝終于趕上了“非遺時代”的快車,開始了艱難的“復興之旅”。

近幾年來,大方縣開辦“彝族漆器髹飾技藝”傳承人培訓班,對相關人員進行了專業培訓,這對大方漆器的傳承、發展、保護、利用將產生深遠的影響。
高光友對這項古老技藝的熱忱,令人感動。他有畫藝,能設計、制作,但多次拒絕福建客商的高薪聘請,甘愿默默守在簡陋的設計室里,描畫和創作那些驚世絕美的漆器作品,并逐漸帶出了兒子、兒媳和一幫徒弟,雖被妻子評說為了漆器都“有點寡淡了”,他也“執迷不悔”。
高光友謙遜地說:“對這項古老技藝嘔心瀝血的,還有很多值得尊敬的前輩,在很多方面,我都需要向他們學習。”在我們看來,自覺的文化責任,是傳統文化生存的主要條件——正是這些大師對大方漆器的癡迷和堅持,才讓彝族髹漆技藝的獨特文化和藝術魅力歷久而彌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