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澄東
我的父親戴安瀾將軍出生的時代正好是社會變革之際、民族危難之時。父親1925年入黃埔三期學習,為表示平息帝國主義欺壓中華民族、蹂躪華夏大地的惡浪狂潮的決心,遂改名為安瀾。
抗日戰爭爆發后,父親在從長城抗戰到臺兒莊戰役,再到武漢保衛戰、昆侖關大捷的大小數百次的戰斗中總是身先士卒,英勇奮戰,血灑疆場。出征緬甸時,面對歡送的民眾,他笑著說:“為民族戰死沙場,男兒之份也。”當他孤軍深入緬甸同古,決心與日寇決一死戰時,他在留給我母親王荷馨的遺書中寫道:“為國戰死,事極光榮。”
1933年春,日寇在華北挑起長城戰事,那時父親在17軍25師145團任團長。父親奮勇指揮,率部力戰,使得友軍已失陣地得以恢復,并在戰斗中同趙姓連長一起救下師長關麟征,后來被人們戲稱:若不是戴趙趕到,關公休矣!后來,父親因奮勇作戰受傷獲得嘉獎。當時北平報紙對此進行報道,大加贊揚,許多青年人對父親稱羨不已。
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后,父親的部隊在河北太行山地區與敵作戰。8月,父親被提升為25師73旅旅長,率部阻擊日寇土肥原部,予敵以重創。
1938年3月徐州會戰,父親率73旅火攻陶墩,智取朱莊,與友軍協同作戰,完成了將臺兒莊日軍主力完全包圍的計劃,為臺兒莊大戰的勝利奠定了基礎。臺兒莊日軍被殲驅之后,臨沂方向日軍猛烈向西反撲,與中國軍隊對峙于楊家集、艾山一線。父親率部防守中艾山,日寇猛攻四晝夜,最終被擊退。日軍廣播說有一俄國軍官在指揮中國軍隊,原來父親每在戰斗之時,總是身先士卒,親臨第一線,其體形魁梧,使日寇喪膽而誤傳。父親曾對母親說,艾山那次戰斗,打了四天四夜,不僅眼打紅了,駁殼槍的槍管也打得冒煙。由于父親在徐州會戰中有功,1938年5月晉升為89師副師長。
1938年8月,父親率部參加武漢保衛戰,由于作戰有功,被記大功一次。
1939年1月,父親被任命為第5軍第200師師長。1939年12月,桂南昆侖關戰役尾聲時,父親親臨炮兵陣地指揮炮擊日軍,不幸被彈片擊傷背部,因流血過多而被抬下戰場。昆侖關大捷是抗日戰爭史上最為壯烈的戰役之一,擊斃日軍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以及該旅團90%的軍官。父親在此戰役中榮立戰功,并獲獎章。
1942年3月,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父親率領的第5軍第200師作為入緬作戰的先鋒,一直推進到緬甸中部的同古(又稱東瓜),協助英軍防務,掩護英軍撤退。然而當仰光失守,同古的英軍不與中國軍隊商量,僅通知200師司令部“我們撤出了”就退出同古,把同古城的防務完全交給了200師,而此時第5軍的第22師、96師離200師近千公里之遙。200師只能以一個師的兵力來對付北上的日軍主力。為此,父親決心戰死疆場,以報效國家。在將部隊的防御陣地部署就緒后,他立下遺囑,并給各級下命令,明確:師長戰死,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參謀長代之;各團、營、連亦如此。因而全師上下同仇敵愾,士氣旺盛。
3月18日到3月29日,日軍第55師團在空軍的掩護下,騎、炮、步兵聯合,向200師陣地逐步猛攻,其間還施放毒氣,但都未能動搖同古防御的核心陣地。在200師的頑強抵抗下,日軍死亡5000余人,我方犧牲1000人,以1比5的戰績創造了中日交戰史上前所未有的戰果,國際輿論為之震動。蔣介石稱此役是“中國的黃埔精神戰勝了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史迪威評價父親為“立功異域揚大漢聲威的第一人”。
同古防御戰之后,由于英軍情報有誤,日軍第18師團占領棠吉,除留一部分部隊防守棠吉,其余部隊繼續北上,加上日軍第19師團占領臘戍,這樣遠征軍回國的道路被阻斷。這時,以史迪威為首的長官部要求各自突圍。5月初,史迪威帶參謀團的人員退向印度,第5軍96師、22師走進了野人山,200師在緬甸東部奉命尾隨日軍,伺機返國。
在返國途中,200師要經過兩條河流三條公路,一共五道封鎖線。1942年5月18日,在通過昔卜到摩谷公路最后這道封鎖線時,遭到敵人伏擊,父親親臨第一線指揮,不幸胸腹被日軍機槍子彈擊中,但他仍然指揮部隊集中突圍成功。接下來的時間里,由于缺醫少藥,在濕熱的熱帶雨林中,父親傷口潰爛惡化,5月26日下午5時40分在緬甸茅邦村殉國。在臨終彌留之際,父親要戰士扶著他向北方的祖國深情注視,不久即閉上了雙眼。
200師的將士們并沒有撇下他們的戴師長,而是決心將他的遺體帶回國內。工兵營將一棵大樹鋸下來,將樹干掏空,作為棺木,將父親的遺體入殮,由工兵營負責護送,跟隨部隊前進。由于天氣炎熱,尸體開始腐壞,抬著繼續行軍不行,將遺體留在緬甸更不行。無奈之下,他們決定將師長的遺體火化。
后來,部隊后撤到滇緬邊境時,一位老華僑為父親痛殲日軍、為國捐軀的英雄事跡所感動,主動將為自己準備的一口楠木棺材獻出,并護送裝有遺骨的棺木一直走到村鎮的盡頭。
1943年4月1日,蔣介石委托李濟深主持,為父親在廣西全州香山寺前舉行了悼念安葬儀式。后來,我們在蔣介石的日記中看到他得知父親犧牲后的心情:“嗚呼,何天之不佑賢官而如此哉!得此噩耗,實為緬甸失敗之最慘之一事也。此為最近惟一之良將悲痛,悲痛極矣。”
美國政府為表彰父親在二戰中的巨大貢獻,于1942年10月29日向其頒授懋績勛章一枚。父親成為二戰反法西斯斗爭中第一位獲得美國勛章的中國軍人。
父親是個愛動腦子、勤于思考的人。他在抗戰中戰果輝煌,絕非因為運氣好,而是他非常注重士兵的軍事訓練、戰役戰術的指導,是在用大腦和敵人戰斗。
早在長城抗戰中,父親看到官兵作戰非常勇敢,可是卻打不過日軍,于是就從戰術上鉆研總結怎樣訓練好自己的士兵,并寫了很多練兵教材。他提出了要三個“不打”:第一,看不見不打,第二,瞄不準不打,第三,打不死不打。他琢磨日軍的戰術,考慮怎樣才能克敵制勝,比如他發現日軍的炮兵比我們厲害,但炮兵的射擊距離不是很遠,大概七八千米,他就想可以派小分隊先把敵人的炮兵解決掉。所以,他不是一味勇敢,莽撞的不怕死,而是經常動腦子來考慮戰術,想著怎么消滅敵人。也正是如此,他打了那么多仗,基本上都打勝了。最后在緬甸200師盡管犧牲很大,但還是成建制地回來了,這都說明他帶兵有方,打仗有方。
1939年父親被任命為200師師長后,為了全面總結抗戰以來中國軍隊在軍事訓練上的不足,根據自己歷次作戰的戰斗實踐,寫下了《磨礪集》一書,作為軍隊戰士的練兵教材,并在200師組建的過程中,按此教材實施訓練。他住兵營與官兵吃住在一起,整訓部隊。半年后,200師在當時國民黨全軍評比中獲得第一名。在昆侖關戰役結束后的治傷休養期間,他又寫下了《磨礪集》續集,不斷豐富訓練士兵的方法和要求。
父親非常熱愛讀書,為了豐富自己的知識,他在軍旅生涯中抓緊一切時間學習。在他遺存的日記中,大量的內容是涉及學習的。他給自己立下規矩:一事不知,不更二事;一書不解,不更二書。
父親認為不要為學習而學習,要扎扎實實不圖虛名,學以致用。他對官佐們說,我們今天在軍言軍,所求學問,應以軍事科學為主,學習的好壞,水平的高低,應以敵人軍官為準繩,至少相當,應有超過的決心。他對一些年輕學生說,努力學習,打好基礎,也是救國報國的一條途徑,要能夠做到與外國人并駕齊驅,國家才能有長足進步。
我在父親日記里看到,他當團長后,工作之余除學習數學、物理外,還學習英文。我大哥戴復東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他告訴我,有一回在軍營過夜,他和父親點了兩盞油燈,人手一本書,后來大哥堅持不住睡了一覺,醒來后發現父親仍在看書,父親的好學精神令他感動。
為了學習英語,父親請了一位為抗日而參軍的東北大學生焦沛然做他的老師,一周上6節課,每天上課80分鐘,并按焦老師的要求,認真完成作業。他持之以恒地連續學了4年多,英語水平不斷提高。當他率軍入緬甸的時候,已經能夠做到與英軍進行基本的交流。
父親離開家參加遠征軍的時候我只有一歲多,還不會說話,后來父親犧牲在戰場上,留給我的記憶很少。我對父親的了解主要來自母親的敘述,以及父親的日記和一些歷史資料。在我看來,父親是一個既偉大又平凡的人,偉大是因為他把國家和民族放在了首位,說他很平凡,是因為他像普通人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喜歡文學、京劇等。還有他對家庭負責,他愛妻子和兒女們,就算再忙,也會抽空來關心我們。
父親是一個感情很深的人,有一次父親給大哥的信中說:
“東兒:你對我的想念我是知道的。其實我對你們兄妹弟的想念,比你更甚呢。不過,當這個時候,只有按下私情,為國效力了。你總要這樣想:你有個英雄父親,當然是常常離別。如果我是田舍郎,那么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但是你愿意要哪一種父親呢?我想,你一定是愿意要英雄父親。”
當國家需要的時候,他就把對自己家人的愛,融化到對國家對民族的愛之中。所以他在遺書中說:
“現在孤軍奮斗,決以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們母子今后生活,當更痛苦。但東、靖、籬、澄四兒,俱極聰俊,將來必有大成。你只苦得幾年,即可有福,自有出頭之日矣。望勿以我為念,我要部署殺敵,時間太忙,望你自重,并愛護諸兒,侍奉老母!”
我的母親非常堅強。1949年,國民政府派人到我家,要母親帶著孩子們跟他們撤離,母親回絕:“我的丈夫葬在哪里,我一輩子就帶著孩子在哪里,決不離開他。”
這么多年,我忘不了一個場景。母親生前每每說起父親殉國,總是念叨“他死的時候,怎么連個夢都沒托來”。所以,我一直想去緬甸尋找、憑吊父親的遇難地,讓他魂歸故土。2011年,我赴緬甸,幾經周折,找到了父親的犧牲地茅邦村,在那里對父親和犧牲的遠征軍將士進行憑吊。我說:“父親,我帶著母親、先輩們的遺愿來看您了,不要做他鄉之鬼,您跟我們回家吧。”下山時,我挖了兩小袋土,帶在身上,后來將這些土祭在蕪湖父親的墓前了,讓客死異國的父親魂歸故里。(田寶劍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