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永
在中國近現代教育史上,徐誦明是一座繞不開的豐碑。他一生擔任過五所大學的校長,被譽為“大學校長的典范”。
在艱苦卓絕的抗戰歲月中,他帶領北平大學師生共赴國難,從淪陷區輾轉數千里遷至漢中,參與創辦“西北聯大”為國育才;再赴李莊,臨危執掌同濟大學,在流離中堅持學術理想,在動蕩里堅持抗日救亡,使民族復興的希望在烽火硝煙中弦歌不輟,書寫了一段沉重而又充滿精神的傳奇。
1890年10月,徐誦明出生于浙江新昌縣,他5歲入讀私塾,13歲考中秀才,驚艷鄉鄰。1904年,一艘烏篷船載著這個天才少年,離開故鄉天姥山,沿曹娥江來到省城杭州,考入浙江高等學堂預科(浙江大學前身),同學中有邵飄萍、陳布雷、邵元沖等中國近代歷史上的著名人物。
此時,茍延殘喘的大清帝國已是風雨飄搖、大廈將傾,時代裹挾著社會變革的洪流蓄勢待發。在浙江,反英護路運動風起云涌,激蕩起眾多青年學子的愛國熱情。內外交困之下,如何救國成為更多人的思考。徐誦明與同學們也無法置身事外,紛紛探求救國良策,邵飄萍、陳布雷等訴諸于“新聞救國”,開始辦報,而徐誦明則認為當務之急是“科學救國”,于是他不顧家人反對東渡日本,先后在日本第一高等學堂和崗山第六高等學校求學。在東京時他與章太炎結識,并由其介紹加入了同盟會。辛亥革命爆發后,徐誦明返國響應,在上海參加了徐錫麟之弟徐錫驥所在的新軍陸軍衛生部,任上尉連長。不久,袁世凱篡奪了革命果實,徐誦明失望之余返回日本繼續學業,于1914年考入日本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由于成績異常優秀,1916年尚未畢業即被北京醫學專門學校(北京大學醫學部前身)聘任。1918年畢業后,因老師的挽留,他仍留在日本九州帝國大學從事病理學研究。
在此期間,徐誦明與郭沫若、夏禹鼎、錢潮、陳君哲、劉先登等同學,成立“夏社”,搜集、翻譯日本報刊所載侵略中國的言論和消息,撰述一些反擊日本侵略者的文字,刻印后寄到國內各學校和報館,進行愛國反日宣傳,聲援國內的革命活動。
“夏社”的愛國舉動被日本設在中國旅順的特務機關發現后,曾向外務省密報:在九州帝國大學,以徐誦明、郭沫若、夏禹鼎等人為首的中國留學生從事反日活動,建議驅逐。
1919年,徐誦明回到國內,赴任北京醫學專門學校病理學教授,在此他創建了由中國人辦的中國第一個病理學教研室并擔任主任。他為引進病理學、創建中國病理學科、積極培養病理學人才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北伐戰爭爆發后,國民革命軍收復武漢,他特地趕赴漢口參加北伐戰爭,任第二中山大學醫科教授、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軍醫處衛生科科長。在北伐軍攻克南京后,他又赴寧負責接管鼓樓醫院。此后國共分裂,徐誦明心灰意冷,毅然謝絕何應欽提名他擔任軍醫處長,返回北平,重新回到教育界,出任國立北平大學醫學院院長。
1932年,徐誦明接替沈尹默出任國立北平大學代理校長,并兼任農學院(中國農業大學的前身)代院長。
徐誦明掌校期間,推崇和賡續“思想之獨立,學術之自由”的辦學方針,人稱其“開明愛國,公正厚道,尊重教師講課自由,竭力提攜后進”,使校園里的民主自由氣息十分濃厚。期間,他還先后聘請了兩位進步教授范文瀾和許壽裳先后出任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院長。在那風雨飄搖的歲月,不斷加深的國難使學生運動不斷發生,許多學生遭到當局的逮捕,而作為校長的徐誦明則不斷“設法緩頰,多方營救”。
在1935年爆發的“一二·九”學生運動中,北平大學法商學院是“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大本營,學生組成浩浩蕩蕩的大軍和北大、北師大、清華大學等校師生沖上街頭、揭露日本侵華野心,反對華北自治,不少學生被國民政府逮捕,徐誦明聞訊后立即趕到市黨部去保釋被捕學生。由此,國民黨頑固派視北平大學、特別是法商學院為眼中釘。1937年2月,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王世杰密電徐誦明,對學校的“反動氣焰”嚴密注意,并要求解聘北平大學法商學院的五名“紅色教授”——陳豹隱、李達、程希孟、許德珩、沈志遠。為此,徐誦明專程赴南京找王世杰理論,他說:“學校聘請教授,一向只問學問如何、不管政治派別。大學校長的任命權在教育部,而教授的聘任與解聘、責在學校,教育部怎么好越權下令?”
九一八事變后,日寇侵略的鐵蹄一步步由東北危及華北。
1935年12月,日偽妄圖分割和吞并中國領土,炮制了“冀察政務委員會”,他們在未得到徐誦明同意的情況下,即在天津日本人辦的中文報紙上公布其為該委員會委員,并以恐嚇拉攏的手段相脅迫,但遭到了徐誦明的嚴詞拒絕,他說:“吾不應富貴而失去對國家及本人人品的尊嚴。”并立即向行政院駐北平行轅主任何應欽聲明,堅決不同意加入這個漢奸組織,也不參與他們的任何活動,把自己的名字從該委員會中除去。
為表明絕不與日偽沆瀣一氣的民族立場,徐誦明先后9次拒絕出席日本人邀請參加的各種活動。同時,徐誦明還與北大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師范大學校長李蒸及教授胡適、張奚若、蔣廷黹、吳文藻、傅斯年等人聯名,通過路透社向全世界人民表達中國人民反對華北自治的意愿,“因為近來外間有偽造民意破壞國家統一的舉動,我們北平教育界同仁鄭重聲明:我們堅決反對一切脫離中央組織特殊機構和陰謀舉動,我們要求政府用全國力量維持國家領土及行政的完整。 ”
多年以后,徐誦明在教導晚輩時說:“一個人可以一生無所成,但不能對不起國家。”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日軍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不到一個月時間,北平、天津相繼失陷,一些著名的大學遭到了空前的浩劫。國立北平師范大學數理學院和文學院分別成為日軍的警備司令部和空軍司令部。天津被占,日軍炮轟八里臺,并以飛機輪番轟炸,南開大學校舍全毀。北洋工學院也被日軍占駐。京、津不少高等學府成了日軍的兵營或舞場,圖書、儀器和校舍破環殆盡,各校師生到處顛沛流離。在此民族生死危難時刻,中國的高等教育也步入存亡之際。為保留中國數千年來的教育精髓,使中華文脈得以延續,并使無校可歸的師生不致當亡國奴,一些愛國學者、教授提出“教育為民族復興之本”的口號,要求政府當局采取果斷措施,廣大師生紛紛要求內遷。
1937年9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以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等師資設備為基礎,成立長沙臨時大學;以國立北平大學、國立北平師范大學、國立北洋工學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為基礎,設立西安臨時大學。1938年4月2日,長沙臨時大學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4月3日,西安臨時大學改稱國立西北聯合大學。
根據國民政府教育部《西安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組織規程》規定,臨大不設校長而以籌備委員會代行校長職權,指定李書華、徐誦明、李蒸、李書田、童冠賢、陳劍、周伯敏、臧啟芳、辛樹幟等為西安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商決校務。
1937年底,由于正面戰場的大潰敗,上海、太原等地相繼失陷。1938年3月,山西臨汾失陷,日寇竄抵風陵渡,關中的門戶潼關告急,同時,西安屢遭日機侵擾轟炸。國民政府教育部于3月上旬決定西安臨大南遷漢中。
1938年3月16日,臨大遷離西安,正式往漢中內遷。當火車到達寶雞以后,由于交通不便,全校師生不避艱辛,按照預定計劃徒步前進。全校編為一個行軍大隊,推舉校常委、北平大學校長徐誦明任大隊長,按照行軍編制,分3個中隊,除行李由大車騾馬運外,學生和年輕的教職員工大多數都徒步出發,長途跋涉,行軍500多里,渡渭河、過柴關,涉鳳嶺,越秦嶺,雖然山巒起伏,道路泥濘,啃鍋餅(西安有名的干糧),住茅宅,但全校師生團結互助,克服了團難。
“大散關上方橫戈,豈料事變如翻波”。蒼勁的雄關古道,以別樣的哀愁,目送著這行色匆匆的人流。每晚歇息時,雖疲累困乏,通訊組仍要用收音機收聽抗戰前線戰況,并用大字書寫出來供大家閱讀,就這樣經過前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才達到目的地。
1938年5月2日,“國立西北聯合大學”在漢中城固舉辦開學典禮。抗戰初期,在內地辦學的長沙臨時大學與西安臨時大學面臨的一個共同難題是,戰時的大學限于條件無力容納潮水般涌入的失學愛國青年,而年輕的學生們又爭先恐后地要求參軍保家衛國,教育界也圍繞“戰時的教育”掀起了激烈的辯論。有的教授主張在國家危難之際調整教育方案,開設國防課,強化學生的軍事訓練。但不論是教育部還是各所大學,都從長遠的角度考慮反對將課程作較大的變動。
為安撫學生們的熱情,并堅定他們在戰火硝煙中鉆研學問的決心,徐誦明在開學典禮上說:“抗戰期間,高等學府學生應當如何抗戰救國?不一定非得拿著槍桿子到前線去才是救國,我們在后方研究科學,增強抗戰的力量,也一樣是救國。”
當時,西北聯大云集了全國大批著名的學者教授。教育部規定抗戰期間教師的工資按“薪俸七折”發放,再加上抗戰和通貨膨脹的影響,教授只能靠微薄的薪金和“米貼”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學生上晚自習用自制油燈照明。
時局維艱,西北聯大一邊復課,一邊積極開展抗日救國活動。1938年9月8日,全校組織了734名學生參加了為期兩月的陜西省學生軍訓活動。史學家許壽裳教授在軍訓中,還以《勾踐的精神》激勵學生,李季谷教授講《中國歷史上所見之民族精神》,用“臥薪嘗膽”、“荊軻刺秦”和文天祥的《正氣歌》,激發學生愛國情懷。
然而,國民政府當局并沒有忘記這所大學里的“紅色基因”。1939年,教育部部長陳立夫一面派特務帶槍住校監視,另一面密令徐誦明解聘西北聯大沈志遠、曹靖華、韓幽桐等十余名進步教授,徐誦明堅決不執行,并與西北聯合大學中的四十余位教授一起憤然辭職。
多年以后,史學大家顧頡剛(1893年—1980年,江蘇吳縣人)在回憶錄中寫道:“西北聯大本來徐誦明做得很好,他(陳立夫)派張北海做該校法學院院長,帶了手槍去發給學生,教他們鬧起風潮來,把徐氏逼走。”
此間,趁1939年暑假師生不在校的間隙,教育部宣布將國立西北聯大改名為國立西北大學,從此,西北聯大從歷史上消失了,前后只存在一年多光景。同時消失的還有北平大學,直至抗戰勝利也未能復校。
徐誦明則回到重慶,被疑為共產黨而接受審查,一年多后改任重慶教育部醫學教育委員會常務委員。
由于和教育部長陳立夫的矛盾無法調和,徐誦明一直“賦閑”至1944年,才臨危受命,出任同濟大學校長兼醫學院院長。
早在徐誦明赴任前,同濟大學為了躲避戰亂,已從上海遷至云南,再遷四川李莊。抗戰中李莊的條件十分艱苦,“一無電燈,二無書店,三無影劇院”,而且當時物價飛漲,學校面臨嚴峻的經濟困難。徐誦明上任后堅持勤儉辦校,努力克服困難,領導同濟大學渡過了難關,并擴大了規模。他注意民主辦學,廣延人才,改變了同濟大學歷來只聘留德人員的舊規,開始聘請薛愚等留英留美人員任教,并派出婦產科胡志遠教授到美國留學。由徐誦明兼任過院長的醫學院先后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了生理館、解剖館;在宜賓建立起病理館、藥物館、細菌學館、公共衛生研究館和生物學館,還建設了國內第一所正規化的醫事檢驗學校——高級醫事檢驗職業科。醫學院的教學科研實力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在此期間,學校院系設置也有所擴增,教學設備充實了許多。此間,同濟大學建立了法學院;工學院造船組改為造船系,并增設了機械專修科;理學院數理系分為數學與物理兩系。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擴充和完善,同濟大學已開始向綜合性大學發展。
1944 年冬,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已進入關鍵時期。日本侵略者垂死掙扎,以重兵對河南、湖北、廣西等地大舉進犯。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當局發出從軍報國的號召。徐誦明作為一校之長,積極鼓勵學生入伍。同濟師生懷著滿腔的愛國熱情,紛紛報名應征入伍。不幾天,報名人數達六百余人,占全校學生人數三分之一,為全國各校之首位。對入伍學生徐誦明出具從軍學生肄業證書,并簽署了退伍學生可復學證明書,證明書還蓋上“國立同濟大學關防”大印。 1945 年 1 月,三百多名學生應征入伍。出發那天,學生整裝列隊,集體宣誓,氣宇軒昂。徐誦明親臨送別,他滿含熱淚,直朝著遠去了的載著從軍學生的船只招手。嘴里自語著:“會回來的,他們一定會回來的!”

抗戰結束后,國民政府教育部有意將同濟大學遷往四川重慶,時任校長的徐誦明考慮到學校的發展和廣大師生的意愿,表示堅決不同意。甚至于到后來,蔣介石到宜賓巡視時,見到徐誦明,詢問:“可否將學校留在四川重慶繼續辦學?”徐誦明告知全校師生員工遷回上海的心情迫切,表示無法從命。
同濟大學在上海的校務,以徐誦明1946年6月1日到上海辦公為新的起點。他在寫給教育當局的信中慷慨陳詞,言稱:“得其在原地恢復弦誦之聲,繼續為國育人,則幸甚至矣。”
多年后,獲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同濟大學畢業生吳孟超院士撰文中說:“我們應該感謝徐誦明校長,他堅持回上海,拒絕蔣介石遷校重慶的命令。”
1946年6月25日,徐誦明經國民政府行政院決定,調往東北接收南滿醫科大學,該校被國民政府接收后,改名為沈陽醫學院,也就是中國醫科大學的前身,徐誦明任沈陽醫學院院長兼病理學教授。
這,是徐誦明最后一次擔任大學校長。
1948年,在全國解放前夕,徐誦明拒絕國民黨教育部部長朱家驊提出讓其出任臺灣大學校長的建議,留在上海迎接解放,自此開始的新的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