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含
在8月5日,南京,多云。
適逢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這座飽經滄桑的古都顯得更加肅穆、莊嚴。
“今年對我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一年。因為它不僅是全國人民抗戰勝利70周年,還是我出生70周年和先父遇難70周年。”南京城區傅厚崗的一處公寓里,江蘇省僑聯原主席郁美蘭正向記者講述乃父抗戰烈士、一代文豪郁達夫的故事。
“父親早年留學日本,備嘗弱國子民的屈辱。后在國內及南洋積極從事抗日活動,最終被日軍殘忍地殺害。”郁美蘭說,“我在父親遇難后幾個小時出生,雖然我與他從未見過面,但他卻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他的愛國熱忱和抗戰義舉,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1936年12月,一艘發自臺灣高雄的郵輪,正匆匆地駛向廈門。郵船一路顛簸著,船艙內人聲嘈雜。舷邊一位40歲上下的中年人卻顧不得這些,他正遠眺著前方的大海,面色沉郁,似有無盡心事。
他姓郁,名文,字達夫。人們常以字為名,叫他郁達夫。中日甲午戰后的第二年,他出生于浙江富陽的一個書香之家。7歲時上私塾,9歲便能賦詩,在鄉里素有“神童”的稱號。
1910年,郁達夫考入杭州城三所中學中“最難考的一個”——杭州府中學堂,后來曾寫下《再別康橋》的詩人徐志摩,此時正是他的同學。1912年秋,郁達夫進入之江大學預科學習,卻在不久后因參加學生運動而被校方開除。
次年9月,年僅17歲的郁達夫隨長兄郁曼陀東渡日本,留學深造。先后進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和東京帝國大學學習,并開始嘗試小說創作。 當時的中國國弱民貧,中國人在國外也備受歧視,這常常讓郁達夫痛苦不已。他曾在自己的作品里寫道:“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
1921年,郁達夫完成了自己的帶有自傳性質的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在小說的末尾,他這樣寫道:“祖國呀祖國,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
《沉淪》后經上海泰東書局出版發行,迅速風靡全國。蘇州、無錫等地的許多青年甚至專程搭夜班火車趕來上海購書。郁達夫也從一個孤寂、苦悶的留日學生,變成了一個名滿天下的著名作家。
郁達夫一向思想進步,傾向革命。早在1921年,他就與郭沫若、成仿吾、田漢等人在東京成立了新文學社團——“創造社”。后來,他又與魯迅合編文學月刊《奔流》,翻譯、介紹國外的革命文藝作品。1930年3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郁達夫是發起人之一。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郁達夫與一些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他與魯迅、茅盾、胡愈之等著名人士參加了許多著名團體和活動,如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大聯盟,寫了不少文章抗議日本侵略,還與當時43位著名作家發表“告世界書”,呼吁全世界無產階級和革命作家聲援中國人民抗日。
由于共同的思想和人格,郁達夫與魯迅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魯迅先生逝世,郁達夫連續寫下多篇散文、雜感,表達對魯迅的崇仰之情,在魯迅逝世后第三天,他就寫下“魯迅雖死,精神當與我中華民族共存!”他已清醒地意識到:魯迅精神在我中華民族中的價值,隨后他又寫下了散文“懷魯迅”,其中有一段名言:“沒有偉大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與當時許多持“抗戰必亡”論的人們不同,郁達夫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抗戰持久論與抗戰必勝論者。在文化界抗敵后援會《九·一八特刊》中,他充滿信心地寫道:“九·一八不戰而退,養成敵人之驕,促成我軍之憤。這次被迫而戰,證實敵人之怯,我軍之勇,以義軍而當驕師,勝負之數,不待蓍龜。”并提出只要“持久抗戰”,則“區區倭寇何難一鼓蕩平”。
1936年2月,郁達夫接受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的邀請到福建工作,擔任省政府參議兼公報室主任。
3月1日,他在與福州文化界、新聞界餐敘時,即席作就五言絕句《贈福州報界同人》:“大醉三千日,微吟又十年。只愁亡國后,營墓更無田。”又為福州出版的《談風》寫了《贈福州報界》:“一將功成萬馬喑,是誰縱敵將南侵?諸君珍重春秋筆,記取遺民井底心。”激勵大家在大敵當前,務須保持高尚的民族氣節。
5月,郁達夫游覽福州于山戚公祠,并揮筆題壁:“舉世盡聞不抵抗,輸他少保姓名揚。四百年來陵谷變,而今麥餅尚稱光。”而在為上海《論語》半月刊所作的《戰爭與和平》一文中,他提出主和是沒有出路的,只有戰斗才能制止敵人的侵略。
郁達夫東渡日本講學一月。其間,他寫下了“詩中有痛,痛中有詩”的《春帆依舊在》:“卻望云山似蔣山,澄波如夢有明灣。逢人怕問前程驛,一水東航是馬關。”
更重要的是,他還三次秘訪當時正流亡日本的郭沫若,敦請其早日歸國抗日,共赴國難。
1937年10月17日,在中共福建地方組織的影響下,郁達夫領導組織了福州文化界救亡協會成立大會,并提前紀念魯迅逝世一周年。
“文化界要號吹在前,我們的廣大群眾,尤其是勞農的大眾,都在那里等我們去啟發,去組織。”郁達夫長袍馬褂,慷慨激昂地說,“我們紀念魯迅先生的最好辦法,莫過于賡續先生的遺志,拼命地去和帝國主義侵略者及黑暗勢力奮斗!”
會上,郁達夫高票當選為“文救會”理事長。進步作家董秋芳,“左翼”作家楊騷,以及地下黨員盧茅居、陳興英等人均在會內任職。11月15日,“文救會”創辦《救亡文藝》,郁達夫、楊騷任主編,并提出:“目前的文藝,應該是為救亡而文藝,為抗戰而文藝,為國防而文藝。”
當時左翼作家、共產黨員樓適夷剛從國民黨監獄獲釋,郁達夫喜出望外,特地請他擔任“文救會”編委和《救亡文藝》編輯。
此時,共產黨的組織在福州雖然不能公開活動,但“文救會”領導核心進步力量較強,給了地下黨員很大的活動空間。
七七事變”后,日軍開始全面侵華戰爭。江南半壁河山,不久淪陷,人民流離失所。郁達夫的母親與大哥也先后遇難。
1937年12月,日軍入侵郁達夫的故鄉浙江富陽。年過七旬的郁母不愿做亡國奴,絕食而死。聞此噩耗,郁達夫悲痛不已。當日即在福州寓所內設靈堂,并寫下“無母何依,此仇必報!”的對聯。
大哥郁曼陀,早年曾與郁達夫一起東渡日本。此時則是上海“孤島”中唯一一個中國法權機關——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的刑廳廳長。抗戰開始后,他利用自己所處的特殊地位,積極保護愛國人士,田漢、陽翰笙、廖承志等人,均曾在他的大力營救下獲釋。
一身正氣的郁曼陀成為了日偽漢奸的眼中釘,終在1939年11月23日上午遭到日偽特務的暗殺。
在《悼胞兄曼陀》中,郁達夫寫道:“溯自胞兄殉國之后……個人主義的血族情感,在我的心里,漸漸的減了,似乎在向民族國家的大范圍的情感一方面轉向。”
1938年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成立。郁達夫被廳長郭沫若聘請為主管對敵宣傳的第七處處長,后又改任為三廳設計委員。同年4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郁達夫被推選為常務理事及研究部主任。其間,他還以記者的身份,寫下了大量的通訊報道以及散文隨筆,向全國人民詳細地報道前線的戰況,全面地分析戰局。
不久,中國軍隊在臺兒莊取得抗戰以來最大的一次勝利,郁達夫代表國民政府政治部和中國文協前去勞軍慰問。臺兒莊戰場的局面讓人振奮,歸來后,他這樣寫道:“我們的機械化部隊雖則不多,但是我們的血肉彈丸與精神堡壘,卻比敵人的要堅強到三百倍、四百倍。沒有到過前線的人,對我中華民族將次復興的信念,或有點疑慮。已經到過前線的人,可就絕對地不信會發生動搖了。”
當時美國駐華武官史迪威也到達臺兒莊視察,但未被獲準進入前線——之前曾有意大利記者到前線獲取情報,政治部密令嚴禁外國人到前線活動。當時在旅館中散步時巧遇史迪威的郁達夫知道后,就在會晤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時提了出來。

李宗仁說:“我們正需要美國人,你們趕快去約他來”。據當時與郁達夫一起在前線慰問的知情者回憶,“因為政治部的代表郁達夫不反對(史迪威進入前線),這就代表政治部破例同意了。所以,史迪威能到臺兒莊去,郁達夫實在功不可沒”。
獲準進入前線后,“中國軍隊的戰斗力通過史迪威的眼睛給了美國深刻的印象”。當年8月30日,美國財政部代表洛辛·巴克聽取了史迪威的專門報告,并把意見呈轉財政部長摩根索。三個多月后,美國政府安排給予中國貸款2500萬美元,從此開始了對華的大規模經濟和軍事援助。而這一切,如果沒有郁達夫,可能會來得更晚一些。
1938年12月,郁達夫應新加坡《星洲日報》之邀,決心“下南洋去作海外宣傳”,動員更多的僑胞支援抗日戰爭。
當時的南洋是“文化沙漠”,而他則是要為宣傳抗戰在這片“沙漠”上建立一座海外文化中繼站,“把南洋僑眾的文化和祖國的文化來一個有計劃的溝通”。他寫了大量的鼓舞團結抗戰、評說時弊的雜文、散文和政論,在南洋一帶的華僑中產生了巨大影響。
據統計:在新加坡時期,郁達夫曾先后負責主編過十一種報紙的副刊和雜志,其中最多的時候竟能同時編輯八種,最少時也有三種。僅1940年8月至10月,他即為《星洲日報》撰寫了30篇社論,平均隔日一篇。如果再將他寫稿、改稿、寫信、寫啟事等等工作一齊加起來計算,每天的工作時間高達10小時以上。
一位老華僑說,郁達夫的文章極大鼓舞了海外華僑抗戰的士氣,他的筆發揮的作用抵得上好幾個師的軍隊。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新加坡文化界在胡愈之領導下成立了“星洲華僑文化界戰時工作團”,郁達夫任團長兼文化界戰時干部訓練班主任,胡愈之任副團長。
時任新加坡《南洋商報》編輯的張楚琨在《憶流亡中的郁達夫》一文中寫道:“我記得,晚上熬夜編三個副刊的郁達夫,白天眼里掛著紅絲,用沙啞的聲音,對青訓班作朝會講話。”
1942年初,郁達夫出席了由陳嘉庚領導的“新加坡華僑文化界抗敵聯合會”成立大會,并被選為聯合會執委和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聯合會主席,實際上已成為新加坡華僑的抗日領袖之一。
新加坡淪陷后,郁達夫與友人們一起流亡到印尼蘇門答臘。郁達夫化名“趙廉”,以酒廠老板的身份繼續從事抗戰活動。中共地下黨員胡愈之、沈滋九、王任叔等人則在他的掩護下以酒廠伙計的身份開展活動。
一次偶然的機會,日本憲兵隊發現他會日語,就強行拉他作了翻譯。郁達夫反而借助這一身份,積極掩護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抗日活動,多次解救了遭日軍圍困的抗日志士,這其中就包括著名的華僑領袖陳嘉庚。
1942年的某日,駐扎在棉蘭的日本憲兵部派了幾個特務來武吉丁宜鎮搜捕愛國華僑領袖陳嘉庚。郁達夫知道陳老已避難爪哇,卻用日語對日本憲兵隊長謊稱:“陳嘉庚明明已乘船回國,棉蘭這幫家伙還來討人!”憲兵隊長信以為真,就對著那幾個特務大發雷霆:“你們敢討人,滾開”!
后來,陳嘉庚對我黨當年在海外負責統戰工作的夏衍說:“那時候達夫先生不僅掩護了我,還援救了許多被日本人逮捕的僑領”。
1944年初,由于漢奸告密,日軍才知道原來眼前的這位翻譯官“趙廉”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詩人郁達夫。1945年8月29日晚,在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第14天,日本人因害怕郁達夫向外界透露日軍罪行,將他秘密殺害。
而在僅僅幾個小時后,他的小女兒郁美蘭出生。痛哉斯人,哀哉斯文!
郁達夫遇難的消息傳出,郭沫若悲痛萬分,專門撰文紀念:“英國的加萊爾說過,‘英國寧肯失掉印度,不愿失掉莎士比亞’,我們今天失掉了郁達夫,我們應該要日本的全部法西斯頭子償命!”
曾任新中國新聞出版署署長等職的胡愈之說:“在中國文學史上,將永遠銘刻著郁達夫的名字;在中國人民反法西斯戰爭的紀念碑上,也將永遠銘刻著郁達夫烈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