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
“帕崩崗天葬臺山坡上的簡易棚子下,晉美旺扎盤腿就坐,面朝低處的天葬臺,祈誦《普賢行愿品》。他手中的扎瑪如鼓和搖鈴,此起彼伏地發出樂音來,給山谷添增了一份安詳與寂寥。
山坡上云霧繚繞,徐風吹來,它們向四處散開,留下的只有靜謐。
一縷桑煙從天葬臺邊裊裊升騰,如柱地刺向空際,氣味里彌漫松柏的醇香;禿鷲離開天葬臺,在旭日的光芒里振翅遠飛,化成一些小黑點,嵌在一覽無余的藍天中。”
2015年初夏,西藏自治區成立50周年之際,藏族題材長篇小說《祭語風中》與讀者見面。次仁羅布帶著小說主人公——一心向佛,在災難歲月里被迫還俗,晚年了悟人生再次出家的僧人晉美旺扎,穿過西藏半個世紀的塵世風煙緩緩走來,將歷史的宏闊、生活的細膩和文化的獨特徐徐鋪展在讀者面前。
這部發表于《芳草》雜志2015年第3期的小說,是西藏自治區作協副主席、藏族作家次仁羅布首部長篇作品。以特有的謙遜態度,次仁羅布語調輕而平穩地講起《祭語風中》和自己的創作歷程,對西藏歷史文化的理解和解讀。“我想通過這部作品,讓國內外讀者知道西藏近五十年來的社會變遷,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同時,我希望以自己的作品展示藏族人的心靈,感受他們的謙卑、隱忍、善良和寬闊。”
高原之子的行走與書寫
高原西藏自古被視為心靈的神圣之所。緊鄰布達拉宮,環繞大昭寺而存在的拉薩八廓街,則是藏地宗教與塵世、文化與經濟匯聚的核心區。次仁羅布就在這里長大,寺院的金頂紅墻、八廓街自由市場上琳瑯滿目的雜貨攤,還有終日舉著轉經筒來此禮佛的八方信徒,在陽光下都像一錠錠燃燒的金子,深深烙印在這個藏族孩子的心里。
天長日久,那些看到的聽到的便在次仁羅布腦子里生發出一個個故事。1992年,他動筆寫下第一篇小說《羅孜的船夫》。“當時我到拉薩市尼木縣下面的鄉村看親戚,離開時我們徒步走到馬路邊等車,山腳下有一條河,河里有一個老人劃牛皮船。我一下子產生寫這個老人的沖動。”回到拉薩,次仁羅布開始慢慢地寫。最終,他為讀者講述一個從偏僻的羅孜江邊到繁華城市找尋女兒的老人,在城市感受各種不適和遭遇不同冷遇后,心生厭膩回到鄉下的故事。兩代人之間的思想沖突令人深思。
次仁羅布的這篇處女作后來發表在《西藏文學》上,時任編輯李佳俊為小說寫下按語:“唯其稚嫩,更具希望。”
備受期待的次仁羅布此后并沒有持續爆發,那時他還在西藏昌都地區從事與文學無關的工作。“1986年從西藏大學藏語系畢業后,我被分配到西藏昌都地區當藏語文老師,而后在西藏自治區郵電學校教了五年書,《羅孜的船夫》就發表在這期間。幾年后我調入西藏日報社工作,在這里我要感謝葛衛平主任,在他的嚴格要求下我的漢文表達能力有了很大提高。”
在報社工作時期,由于工作任務重,壓力比較大,次仁羅布幾年內只寫過一兩個短篇小說,每天忙于約稿、寫稿、編稿、畫版、校對等瑣碎事務,他說那時感覺“文學離我很遙遠了”。
值得慶幸的是,無暇寫作,次仁羅布并未真正與文學漸行漸遠,他行走于高原之上,不斷與各種故事“相遇”。長篇小說《祭語風中》主人公晉美旺扎的形象,也來源于次仁羅布的早年行走。很多年前他去過一次帕崩崗天葬臺,當時一位老僧端坐在棚子下邊誦經邊搖動扎瑪如鼓和鈴鐺,老僧的形象和那種氛圍一下子牢牢地鐫刻在次仁羅布的頭腦里,揮之不去。他回憶道:“這一老僧形象隨之牽來了我曾熟識的八廓街措那巷子里生活的那些還俗僧人,在我童年、少年時他們一直在我眼睛里晃來蕩去,其中有些成家有些孑然一生走向了生命的終點。僧人在整個藏區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受人尊敬,有知識,又懂佛法,但他們的日常生活對于世俗的人來講是一個不可知的領域。他們的形象在我腦海里壘疊、豐滿,最終有了晉美旺扎這一主人公。”
“只要有心,很多時候都能發現好的故事素材。朋友一起喝酒聊天,或跟親戚聚首、抑或到基層轉一圈,都會找到可寫的東西。當然,找到故事素材并不代表都可以轉化為小說,還要有敏銳的辨別力。從我個人來講,我只能寫西藏,要是讓我去寫其他民族的話,我永遠都寫不好,因為我沒有那種生活經歷。”
面對人性的思索與考量
“這是一個關于祈禱與救贖的故事。小說中流淌著悲憫與溫情,充盈著藏民族獨特的精神氣質。”這是2010年,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會為次仁羅布的獲獎作品《放生羊》所寫的頒獎詞。
次仁羅布是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唯一獲獎的少數民族作家,除了唯美語言之外,他作品中對人性刻畫與思索震動人心。
“放生羊是西藏最有特色的事物之一,在西藏轉經路上、寺廟里經常可以看見一個老人牽著一頭或幾頭羊去轉經,表達內心的祈愿。當我只寫了一千來字時,就深陷進去了,以很小的視角講述著這樣一個故事……”次仁羅布娓娓道來《放生羊》的創作初衷,這是小說主人公年扎的一個夢境,夢見的是去世12年的妻子。為救贖妻子的“罪孽”,讓她在另一個世界免于苦難,年扎買回一頭待宰的羔羊“放生”。日復一日牽著小羊轉經、焚香,主人公以這種方式與亡妻對話,找到了心靈的寄托與慰藉。然而,從天而降的癌病讓主人公面臨離別放生羊的更大痛苦,他以超乎尋常的虔誠與努力爭取生命的長度,希望能更多陪伴放生羊一程。
“我小的時候一直生活在八廓街里,有許多老人像《放生羊》中的主人公那樣在八廓街里生活,他們成了我記憶的一部分。2008年《芳草》雜志跟我約稿,要推一期‘吉祥青藏專號,我就寫了《傳說》。沒有想到雜志社打來電話要我多寫幾篇發過去,我陸續完成了《阿米日嘎》、《德剁》、《放生羊》三個短篇小說。”
很多人把次仁羅布的作品歸類到靈魂敘事,他坦言這是自己最初創作時沒有想到過的。次仁羅布賦予作品以“沉重”,但并不缺少溫暖和希望,正是“沉重”之后顯現的溫暖和希望,給了讀者一些亮光和暖意,這才是次仁羅布希望傳遞給讀者的。小說被認為是“民族的秘史”,他寫下《焚》、《殺手》、《阿米日嘎》等文學作品,將藏族人的情感和日常生活一一展現,他要求自己努力做到不流于表層,而是表現藏族人豐富的內心世界,讓讀者看到受一千多年佛教耳濡目染的藏族人面對現代文明沖擊時的心態,感受人類共有的喜怒哀樂。
面對老一輩藏族作家創造的魔幻文學巔峰,及互聯網時代對西藏的大眾書寫熱潮,次仁羅布認為這是好事,“雖然作品質量良莠不齊,可整體上還是把西藏推到了前沿,也得到更多的人關注”。至于他自己,只想堅持展示內心本質的文學道路,用筆還原真實的西藏。次仁羅布講道:“‘還原真實的西藏并不是針對當下內地文學創作中的西藏熱而提出來的,是因為上世紀80年代的藏族文學,以魔幻現實主義而享譽國內外,但那是真實的西藏嗎?那里體現出了多少藏族文化和人文情懷?因此,我說的‘還原真實的西藏就是要超越上世紀80年代魔幻現實主義的藏族文學的輝煌,找到屬于當下的一個敘事世界,在作品里呈現藏族人的內心世界和傳統的價值觀。”
次仁羅布在自己的作品里努力實踐著。“跟西藏的作者朋友在一起時,我常說我們不要去刻意寫藏族人,而是把他當成一個人來寫,這樣我們寫出來的人物就超越了種族,超越了階級,被塑造出來的人物,是任何種族都能接受的。這是因為人類的情感是相通的,人性也是相通的。”
民族文學的呈現與突破
一間簡單裝修的屋子,靠墻而立的三四個書柜都是不同的款式,卻同樣塞滿了書,柜前立著兩大幅藏式掛毯。一張最普通的刷著米黃色亮漆的寫字桌擺在窗前,柔軟的白色窗紗在拉薩的陽光下輕揚。桌子左邊靠窗擺著一大幅結婚照,年輕的次仁羅布擁著新娘幸福靦腆地微笑。這是次仁羅布的書房,就在這樣的簡樸里,他完成自己的大部分作品,一次次探索、尋求、突破。
畢業于西藏大學藏語文專業的次仁羅布,讀書期間就讀過很多傳統文學作品,冥冥之中,命運把他與文學相連。次仁羅布在第一篇小說發表之際就遇上伯樂,時任《西藏文學》編輯李佳俊,后來又得到著名評論家唐近中、著名作家色波等人的指導和扶持。“2009年,李佳俊老師曾擔心我因《放生羊》而不再進取,語重心長地鼓勵我,當他聽說我在創作長篇小說《祭語風中》時,既激動又高興,還要我把完成的作品先拿給他看。”
2004年,次仁羅布被西藏自治區作協選送到魯迅文學院學習,“當時以為只是教文學創作的,沒有想魯院除了教授文學理論和傳授創作經驗外,更多的是經濟、政治、軍事、電影、美術、外交、自然科學等課程,內容多樣性超出了我的預想。其間我們民族作家在一起學習生活,彼此間了解到了各自不同的文化和民族宗教,是一段難忘的歲月。”
有一個關于魯院的故事,次仁羅布時常回憶:“一次聽閻連科老師講課,他說‘你要是寫不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作品,還不如不寫。這對我觸動很大,也讓我迷惘和反思。從那開始,我寫作時不光注意故事的內涵,更多關注的是該怎樣寫了。我較為成熟的作品都是在魯院畢業后完成的。”
次仁羅布曾用藏語寫過詩歌和散文,后來主要用漢語進行創作。他時常閱讀藏文作品。“由于語種的原因,藏語文學的影響力只能在藏區里,想要走向全國和世界,就得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將這些作品翻譯成漢語和英語向外推介。令人欣喜的是,中國作家協會現在開始實施這項惠及民族作家的工程,這對藏語作家們是個莫大的鼓舞和鞭策。”他還高興地感受到國家對少數民族文學的重視,設立了國家級少數民族文學獎——駿馬獎,而且每屆的獎金都在往上提高;魯迅文學院投入大量資金為少數民族培養作家隊伍,其中既有短期的培訓班,也有較長時間的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民族處,每年都組織少數民族作家到沿海發達地區參觀考察等。
“國家通過各種辦法促進我國少數民族文學的繁榮和發展,作為一名民族作家一定不辜負祖國的希望,為中國文學的多樣性努力創造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
2005年底,距離第一次在正式期刊上發表作品將近20年之后,次仁羅布從西藏日報社調入西藏文聯工作,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而今,次仁羅布擔任西藏自治區作協副主席,主要精力還是用于《西藏文學》雜志的管理和編輯工作。他加入中國作協和中國作協少數民族學會時,藏族作協會員不過十多人,現在人數增加了。但讓他備感遺憾的是,西藏地區至今沒有專職作家,所有的寫作者都是利用業余時間搞創作。“我是從《西藏文學》慢慢起步的,得到過歷屆編輯老師的提攜與扶持,心里對他們滿懷感激。現在,我也秉承著前輩們的優良傳統,努力為熱愛文學的年輕人搭建好的平臺,希望有更多年輕作者從這里走向國內外。希望民族作家在努力學習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的前提下,學習我們國家的歷史和傳統文化,站在更高的地方審視本民族,將民族精神里最優秀的品質書寫下來,使讀者看到我們除了物質之外,還有強大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