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特約記者 陳 敏
攝影師于全興/記錄貧困,呼喚幸福
文_本刊特約記者 陳 敏

顧彩蓮

阿吾么小李
2015年7月,于全興在北京舉辦《平凡的母親》新書分享會。身穿果綠色T恤的他渾身透出活力,而眼神有閱盡世事的溫和與平靜。
他是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攝影系主任,同時還有另一個身份:“幸福工程—救助貧困母親行動”項目的終身志愿者。
15年來,于全興背著相機34次深入我國西部地區,造訪了12個省區的94個國家級貧困縣、306個村寨,采訪、拍攝了1100多位貧困母親,以珍貴樸實的影像資料,讓世人走近這個群體。
這本書上的黑白照片,浸透著貧困母親的苦難、貧窮、病痛、堅韌……幸而,書尾也有彩照,記錄因為“幸福工程”而脫貧致富的笑容。
15年前,于全興并沒有想到自己會走這么多年。
2001年,新聞攝影記者于全興扛著相機,來到青海玉樹。頭天晚上旅館沒電,房間如同冰窟,高原反應使他頭痛欲裂,一夜半睡半醒。
次日他繼續趕路。他在新書中記錄道:“白色的大地像一塊巨大的殮布,蓋著我未知的旅途,我感到莫大的孤獨。那孤獨像極寒的冰在心里融化,慢慢地,不可逆轉地浸透四肢百骸……”他感到恐懼,后悔。
在雜年村,于全興遇到了巴青才仁。這個12歲的藏族女孩,父喪母弱,有三個兄妹,家庭年收入僅有600元。她腹痛三年,無錢治病,就用胳膊肘抵著肚子緩解疼痛。于全興覺得,帶孩子去州上看病比采訪重要。途中,他遞給孩子一個蘋果,孩子咬了一口就藏在袍子里了。她從未吃過蘋果,說要把這個帶給母親。他愕然,著急地拿出所有水果,喊道:“都帶回去!但這個蘋果必須吃了!”到了醫院,孩子被診斷為膽囊炎,70多塊錢的藥即可治愈。
巴青才仁一家因為他的幫助而改變。至今,于全興還記得巴青才仁藏蘋果給他的震撼,也還記得她途中唱給他的祝福歌:
“神圣的山巒像父親的臂膀/神圣的山泉像母親的乳汁/大山的神靈啊護佑著我們的親人/無論你走遍天涯/吉祥幸福永遠伴隨著你……”
在新書分享會上,于全興以PPT的形式,給大家講解照片背后的故事。他語氣平實,不夸大,不煽情,對照片中的每位母親都熟悉而親切。我旁邊的女孩聽得淚水漣漣,用掉整包紙巾。
于全興講述了顧彩蓮和祝賢美的故事。
2001年4月,于全興在云南的丫口寨初見顧彩蓮時,她和家人住在茅草房里,一年全部的收入不過500斤苞谷,一貧如洗。顧彩蓮滿身病痛,靠編制竹籮維持生計。有了點兒錢,她就惦記著給孩子過年買肉吃,而不是給自己治病。她不訴苦,只是說:“如果誰能借我一點兒錢,養頭母牛,等來年生了小牛,我就可以還錢。”于全興含淚按下了快門,定格了這位母親背著孩子的身影。之后,這張照片被“幸福工程”作為宣傳海報,顧彩蓮也得到了天南海北的捐贈。2005年,于全興回訪時,她的病治好了,新房建起來了,閣樓上掛滿了臘肉,圈里養著豬和牛,顧彩蓮家成為寨子里經濟最寬裕的人家之一。
另一個故事發生在貴州納雍縣豬場鄉。當地村民有八成賣血掙錢,他們結伴而行,“仿佛趕集一般”。水菁村的祝賢美因小兒子病逝,安葬兒子欠下1300元外債,丈夫出去打工再無音訊,她只能獨自養家,耕種家里的沙地,但收獲的苞谷、土豆只夠吃半年。農閑時她去背煤,5天能掙500元,累到骨頭快要散架了。可是錢還不夠,她就去賣血。舍不得15塊錢的車費,她都是走路去縣里的血站,一早動身走到晚上,找家小店搭塊木板睡下,宿費3元。
這個女人連續三年多次賣血,賣一次能拿60元,買化肥和鹽巴。
于全興的鏡頭跟著她從鄉里到縣里,拍完賣血全程,心酸不已。賣血后,祝賢美實在頭暈,嘆氣說:“要有頭牛幫著犁地就好了,不用別人幫忙……”
那是2006年。不久,祝賢美得到“幸福工程”的資助,家里很快有了牛,添了縫紉機,蓋了新房,通上了電。
這15年中,越來越多的貧困母親通過“幸福工程”提供的小額無息貸款,換取牛、羊等生產資料,獲得脫貧機會。于全興拍下幾萬張照片,辦過多次“貧困母親”主題展覽,總有不少人在照片前黯然落淚,也為母親們得到幫扶后的幸福感到欣慰。
仍然有很多貧困母親生活在公路不通、攝影鏡頭無法到達的地方。于全興也繼續行走在甘肅、寧夏、貴州、云南、廣西等地的貧困山區,持續用一幅幅攝影作品告訴外界,仍有1000萬貧困母親在苦苦和命運抗爭,而只需幾千元錢,就可以改變一位母親乃至一個家庭的命運。
多年來,他將作品所獲獎金、出版所得稿費,包括孩子的壓歲錢,都捐給了幸福工程。每次采訪回來,除了相機和必需品,剩余錢物也都捐掉。
中央財經大學教授劉樹勇(老樹)評論他的作品:“你注意到那些母親的造像對你的凝視嗎?每一幅圖像都是一個單元,就像是一個深邃的空洞……它注視著你的注視。”
而白巖松稱:“于全興把鏡頭對準貧困母親,相機拍下的不僅僅是貧窮。”

于全興在四川省黑水縣
于全興繼續走在造訪貧困的危險旅途中,走過懸崖邊的小道,經過高原的冰天雪地,拐過崎嶇的深山小徑,爬過一道道沒有盡頭的山梁,只為記錄那些“貧困掠去了母親的美麗,笑顏已像那深逝的青春”的獨特個體,以喚起更多人的關注。
《讀者·原創版》:西部母親對貧困的抗爭,一開始就撼動人心,但你的拍攝已經持續15年了,這些事還會像當初那樣感動你嗎?
于全興:一直被感動,可能跟我的天性、經歷有關。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是個苦孩子,家境也困窘。但不管是畫畫,還是考學,母親都默默地鼓勵我、幫助我,她是影響我一生的人。到了西部,看到很多女性都有和我母親相似的品質。我能夠走到今天,感懷最深的就是“母親的美德”。
《讀者·原創版》:你母親有6個孩子,當時是怎么撫養你們的?
于全興:那個年代的貧困家庭,6個孩子中能有4個上學,其中有兩個還是大學生,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靠什么?母親沒有工作,省吃儉用拉扯我們。在我的記憶中,她一直在忙碌,糊過紙盒,做過編織、湔洗,甚至拾過荒……她皺著眉不時捶打腰腿的樣子我記憶猶新,可我從未聽過她嘆息。這種態度,影響我至今。
《讀者·原創版》:你曾經說,你為1100多位貧困母親拍過照片,可從來沒有為自己的母親拍過一張像樣的照片。如今她走了,你難以原諒自己—請問你母親看過你的攝影展嗎?她對你的期望是什么?
于全興:沒有。她不識字,我出了書,有時候會給她講書里的故事。她對孩子也沒有太大的期望。我每次打電話說要出差,她就提前準備送行的餃子。離家的時候,母親就是一句話:路上注意安全。非常樸實。
《讀者·原創版》:對母親的懷念,你也放進了拍攝里。15年來,你采訪、拍攝了1100多位貧困母親,這個數字對中國1000萬的貧困母親來說,還只是冰山一角。對你個人,這意味著什么?

于全興:我一直說這句話,能幫一個是一個。“幸福工程”主要采取“小額資助、直接到人、滾動運作、勞動脫貧”的救助模式,幫助貧困母親發展家庭經濟,脫貧致富。2004年之后,我都是利用假期來跟進這個項目。能夠幫助哪怕一位貧困母親脫貧,我就很快樂。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只是盡心去做,沒想太多。
《讀者·原創版》:有位志愿者曾說,能夠長期做志愿者的人,光有感性不夠,必須理性,甚至是非常堅強。你認可這句話嗎?
于全興:一開始我的想法比較單純,就是利用攝影來做點有意義的事,影像比文字更有力量。這種方式也有不少人在用,比如去記錄非洲的極端貧困,或者拍攝紐約州特洛伊市的窮人們……慢慢地我也會思考很多問題,就從感性到理性,想著怎樣才能做得更好。
《讀者·原創版》:“幸福工程”項目提出了一個概念:幸福。西部貧困母親的幸福似乎特別簡單,就是孩子能上學,年底能吃上一頓肉,家里能養頭牛……你怎么看待這種“幸福”?
于全興:有時候,看到這些母親接受捐助,所有在場的人都是發自內心地歡笑,我卻在掉淚。為什么?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那種感覺,幾千塊錢,在北京可能就是一頓飯錢,對于她們,卻可能是奮斗幾年的夢想。
幸福是什么?我有時也困惑,貧困山區的人們生活在自然狀態中,雖然窮一些,但都沒有過多的欲望,樸實、純粹。但你去了,大山里的生活氛圍就變了。矛盾歸矛盾,該幫的還得幫。
《讀者·原創版》:其實這里談到兩個問題,一個是原生態的幸福觀被打破后怎么辦,第二個是咱們社會的貧富差距問題怎么解決,困惑肯定會有。
于全興:在拍攝過程中,我更接近了社會的真相以及變遷。以前做記者,也曾去過貧困地區采訪,那時我對貧困的理解就是:生活條件好一點兒的人家吃白面,差一點兒的吃窩頭。但到了貧困山區的村寨,才知道有人家連床都沒有,還會斷糧,每天能吃上苞谷飯都是很奢侈的,真的難以想象。
貧困是相對的。北京郊區也有相對貧困的人口,但西部地區是絕對貧困。比如四川大涼山的深山里,現在還有不通路的村寨。有時候從深山回到城里,看到高樓大廈流光溢彩,我都會覺得很難融入這種文明,隔一段時間,就想回到西部。希望大家有空也能去看看生活在那里的人們。
《讀者·原創版》:山里的孩子們,如你所說,背的不是書包,而是籮筐,裝著弟弟妹妹。你是否對他們有所擔憂?
于全興:大山里的孩子們的生活環境很差,但求知欲望都很強。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對于貧困山區的孩子們來說更是如此。我真心期望他們考上大學,因為這是他們走出大山的途徑之一,不管是不是重點,孩子苦讀了那么多年,能不讓上嗎?但每年一兩萬的學費、生活費,會使這個家庭因學致貧。
《讀者·原創版》:知乎網站有個帖子:中國到底有多少窮人?有很多網友談到貧窮,并為此感到悲涼。能否談談我們能為貧困人口做哪些事情?
于全興: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有窮人,貧困是相對的,中國西部貧困的原因有很多。剛才有人問我,如何評價高調行善的陳光標。第一,我沒有資格隨便評論他人;第二,能夠實實在在捐資出力幫助他人的,不管高調低調,都是在做善事。
2001年,我全年都在拍攝“貧困母親”,2002年在北京做影像展覽,那時我見人就勸募,請朋友們關注這些貧困母親。至少先關注吧,每個人都可以做慈善,不出錢也可以出點力啊,最重要的是有這顆心。
《讀者·原創版》:現在這個募捐還在進行嗎?
于全興: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一直在募捐。有人信任我,要把款打給我,我都會建議他們捐給“幸福工程”組委會的一對一幫扶項目。如果你捐了2000塊,注明想幫助哪位母親,基金會不會收一分錢管理費的。這幾年,國內外的一些愛心人士都是用這種方式進行結對幫扶的。除了教書的本職工作,我的業余時間都用在“幸福工程”,假期還帶著學生到西部,進行社會實踐活動。
《讀者·原創版》:你在善款管理方面有什么心得?
于全興:一般情況下我很少經手善款,特殊情況,比如,假期我準備到西部,有的老師托我帶去善款,選擇好貧困母親后,我會與她們一起到集市,購買牛、羊等生產資料。每一筆花費都要請她們在協議書上簽字按手印,然后讓縣或鄉一級有關部門蓋章,回來時把協議書和照片交給捐贈人。這個事情做得很細,不能馬虎,因為我要對捐款人負責。
《讀者·原創版》:網絡上有個知名的慈善活動“一個雞蛋的暴走”,每個參加者通過身體力行的徒步50公里,為孩子們的營養午餐籌款。你是否想過利用網絡來擴大“幸福工程”的影響力?

巴青才仁
于全興:我們從2005年起就開始利用網絡,把貧困母親的影像資料放到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的官網上,發動公眾力量來幫扶,效果還是不錯的。最近,我們也在考慮如何用微信平臺,用眾籌的方式,讓更多的人關注西部貧困母親。假期我會去做調研。
《讀者·原創版》:這些年,你遭遇過高原反應、頭疼失眠等狀況,是否也到過心理極限?
于全興:遇到過不少危險,也有過心理承受不住的時候。好幾年的春節,我都是在西部過的。2005年春節,我去云南丘北回訪,當地少數民族有年三十殺雞閉門的習俗,我只好在縣城找個賓館住下,三十晚上,家家放鞭炮,熱熱鬧鬧過年,我獨自跑到山上,呆呆地望著北方—想我的母親,想我的妻子和女兒,眼淚稀里嘩啦地流出來,控制不住。大過年的,我圖什么呢?
《讀者·原創版》:有答案了嗎?
于全興:每次回訪,看到一位母親、一個家庭,因為“幸福工程”的幫扶,完全改變了生活處境,住上新房,有了牛和羊,無病無災,神采飛揚,就像看一部真實的紀錄電影,我發自內心地感到欣慰。這也是我一直堅持的原因。
(圖由受訪者提供)

青海玉樹·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