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地圖：王敖的絕句

梁碩

奇異地圖：王敖的絕句

梁碩

梁碩，25歲，陜西榆林人，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文學體驗是觸及人類最偉大的心靈的一種方式，身為匱乏的凡人，通過文學感受到了豐盛的世界和自我，心胸由此開闊。

知道王敖是由于他寫的談論搖滾樂的文章，慢慢開始了解他，發現他是詩人、教師和吉他手。讀王敖的詩，我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他的三重身份，他把寫詩比作參加樂隊，“首先你要活著并有時間，自己就是一件歲月打磨的樂器，然后你要會演奏，就是說精通語言與修辭，要獨具特色；這時候你發現樂隊就你一個人，好吧你還要每樣樂器都來一遍，即你要明白很多詩歌傳統，可以隨意驅遣；然后你需要一個很好制作人和錄音師，你發現這是你內在的批評家在工作，就這些。”1作為詩人，王敖對語言的感受力驚人，作為吉他手的他給作為詩人的他提供了節奏的感覺與知識，作為教師的他給作為詩人的他提供了詩歌傳統，像艾略特希望的那樣，王敖把他的個人才能與傳統結合起來了，給我們呈現出了一個他創造的奇異地圖。

1.奇異的地圖：虛構與真實

王敖的詩是一件飽滿的藝術品，能引發出密集的藝術體驗，閱讀變成了一種全身心的運動，因為詩有非常豐富的畫面和節奏，讀者好像詩歌制造出的畫境里游走，引導讀者游走的是每個詞語，掌控讀者游走速度的則是詞語和句子的節奏，讀者在每個詞語處產生想象，詞語和詞語又把想象連接起來。王敖如同一個優秀的Minecraft游戲玩家，是個高度自由的創世神，是個文明的創造者，讀完一首王敖的詩就像游覽了一個構造奇異的立體地圖，在他詩歌創造的宮殿中，我們的對世界的感受力和想象力一同被激發出來了，了解到一個存在于詩人筆下和腦海中的神秘奇妙地域，這是一個有別于我們存在的真實的世界的虛構世界，很可能這個奇異的地圖最終會啟示我們。

王敖對于他自己詩歌里的神秘世界有清醒的認識，寫詩的行為本身是天賦的、神秘的：“在我沒法進入詩歌狀態的時候，我會去讀最初讓我想寫詩的詩人。面對他們，仿佛透過他們可以看到上帝，他們的召喚就像少年時代醉酒的感覺，讓人眩暈虛脫，同時希望無比強大。”2他把寫詩的沖動比作年少醉酒，包含一種充滿力量和信心的奇幻。但是，王敖的詩不僅僅是奇異，他經常構建出一種奇異的景象卻引導讀者反過來重新理解現實。詩歌和現實不同，詩歌可以作為觀察和體驗世界的媒介，借助詩歌，我們可以對現實生活和自我產生新的認識甚至反思。王敖認為詩歌有很多作用，但是“最基本的是幫助人生活，不管它具體形態如何，它是一個幫助人的精神力量。”3作為人類心靈的優秀造物，王敖的詩歌不斷引導我們沉浸于詩歌語言中體驗一個與眾不同的奇異世界，他造出來的世界讓我們感知、欣賞并理解差異，由此，讀者至少可以達成一種精神和智力的愉悅。

臧棣說王敖的詩歌有種卡爾維諾式的“奇趣”，類似寓言、童話甚至神話的風格，很多時候充滿了喜劇般嬉戲的趣味，流露出輕靈的活潑姿態。4但是，王敖輕松奇異的詩歌里同時總能散發出自律和莊重，這種莊重來自于他對詩歌創作的嚴肅態度，也來自這些奇異的虛構作品對于現實和人類精神的反思和塑造。“詩歌需要它的新皇帝，來穿上那鑲嵌日月，縹緲著渾虛太空的大袍，或者棲身于一段音樂，或者投身幾重幻境，從不可預知的方向，手持利刃，反身刺入現實。”5許多人將王敖的詩歌稱為純詩、元詩和關于詩歌的詩歌，原因是他的詩習慣專注于審美力量，專注于對詩歌本身進行探索，較少涉及現實世界的題材，與現代中國文學關懷現實的傳統大相徑庭。不過王敖也會有將現實事件和公共生活寫入詩中，《村子》寫的是延安的共產革命，但是即使是處理現實題材時，王敖也沒有放棄奇異的風格，他同時寫了王道士的嶗山村，形成“老村長革命去延安，王道士夢游進嶗山”的對應，詩歌本身的力量并不小于革命的力量，輕靈躍動的想象也可以壓住沉重的革命，這種對比《和諧頌》里表現得更鮮明。

2.運動的語言：詞語與節奏

在奇異的地圖上按圖索驥，我們憑借的是王敖的詩歌語言和形式，他的詩歌之所以可以營造出奇異的境界，原因和他對詞語和節奏的運用密不可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王敖擅長挑選詞語并對詞語進行律動的排列組合。“對于詩歌語言的可能性而言，當今詩人在技巧上的探索，做的不是太過分，是遠遠不夠”6，王敖的詩可以視為對現代漢詩詩歌語言的一種新嘗試，不但更新了漢語詞語的活力，也幫助了漢語使用者用一種全新的語言體驗世界乃至自我。

王敖關心詞語內部的組合和一首詩里不同詞語的組合，新的排列組合帶來新的意境，在王敖這里，新的意境的關鍵詞是奇異。奇異的觀感首先依靠于詞語強大的象形能力，王敖的詩歌出現了各個類別的名詞，有“博物志式的視野”，7這些極豐富的詞語中，有現實感的詞匯如墨水、蘑菇、葡萄藤、康有為、約翰·列儂、莎士比亞、少年先鋒隊員、黃金儲備量和王敖，也有明顯帶有虛構甚至童話色彩的、能引發虛構聯想的愛麗絲、神仙、騎士、飛人、白骨塔、自由毛驢、恐龍先生、青花騎獸吹螺人和王道士。語言影響我們對現實世界的認知，當這兩種詞語被密集地使用在同一首詩里，我們很容易迅速脫離現實世界，進入到詩人為我們精心打造的新世界，生發出自己對于兩個世界的確認。

王敖相信詩人絕對是天生的，他自己恰好是一位天才的詩人。王敖對漢語詞語感受力驚人，很注重打磨詞語，在選擇詩歌詞語的時候天生有種敏銳的嗅覺。在寫給年輕詩人的建議里，他建議詩人“把詞語放大，集中精力傾聽它們滾動，摩擦，碰撞的聲音。然后體會它們的質感，嘗試它們的溫度，辨析不同的色澤”，如此，每一個詞語都能成為一種有生命的非生物，“變成微型的詩”8。王敖自己的詩歌里，多數詞語都有不同的意味，讀者初讀之時未必知道王敖選擇的是哪一種意味，可能正是多重意味的密集沖擊使詩歌變得飽滿，甚至要炸裂，所以王敖的詩歌經常讓我們感受到語言強大的摧毀和建設的力量，我們只要進入他筆下的世界便開始丟掉日常經驗，能迅速跟隨著他詞語的暗示去想象一個嶄新的世界，從而更新對世界的認知。

王敖對詞語的選擇和打磨，引導我們走進詞語建造的奇異世界，之后，他給詞語安排了律動的節奏，精心琢磨過的詞語在運動，控制我們漫游的節奏。詞語本身和詞語排列組合產生的韻律帶來了音樂上的快樂，也暗含了流動的意義。王敖最新出版的詩集喚作《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初看名字像是對披頭士的致敬，將現代流行音樂與文學結合起來，這使我們想到萊昂納德·科恩的《渴望之書》。但是王敖和科恩不同，科恩的詩歌如同他的音樂一般淺吟低唱，是敘述平緩流暢的民謠，王敖字里行間則是跳躍的，更加活潑豐富。科恩研究禪宗，詩歌里總是透露出隱隱的禪意，王敖喜歡道教，創作出來的奇異世界飄出來的是仙氣，非常靈動。讀王敖的詩，我們感受到詞語動了起來，一組運動中的詞語將讀者帶領到一個新世界，下一組詞語蓄勢待發，讀者在詩歌的地圖里漫游的節奏已經被詞語和句子的分割預先設定好了。前面說到了王敖自己詩歌里的詞語有出色的象形能力，在艾洛看來，王敖有意識地使用了很多象聲詞和諧音詞語來創作，詞語本身已經具備了節奏和韻律。王敖認為“詩歌表達的并非意義，而是意義的運動，就像一列火車，到站以后繼續往前開，讀者要做的是繼續追趕它，而不是讓它回來”，9他的詩歌在斷句和換行方面很有意思，經常在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停頓，引讀者逗留，思考其中的意味。其實這些停頓的地方往往不停頓也可以表達出完整的句意，區別在于詩人依靠對語言節奏的處理表達的情感有所變化。他新出版的詩集里，為了不割裂長句，保持隱藏在形式里的節奏和意味，158首詩歌里有20首都采取了橫向排版印刷。在《比目魚》這首包含13個小標題的詩歌里，不同于采用阿伯數字序號的一貫做法，王敖在每個部分之前用了黑體的標題，并且用一長串星號作為各個部分的分割線。有一些詩里，王敖不按照常規的書寫格式寫作，比如“椰子樹下”四個字在頁面里整體居中，每個字各占一行，組成了一個菱形，好像一顆真正的有高度的椰子樹那樣可以觸動我們的感官，這讓我們聯想到有名的“威廉斯便條”。這種詩歌的精心排版和寫作形式可能都暗含了詩人寫作詩歌的時候蘊藏的有情緒的節奏。

王敖

王敖對詩歌語言節奏的有效掌控和他的音樂感覺和品味有關，他寫詩的時候“會講究音色，考慮情境中和聲的感覺，引發身體與感官的律動，而不是簡單地制造某種文字上的節奏，這些應該都跟音樂上的體會有關。”10王敖喜歡搖滾樂，剛到美國寫作的時候，“在唱片店，在音樂圖書館，在酒吧和演奏廳里，我在很短的時間里接受了大量的音樂上的刺激，感覺如入寶山，耳朵里生出無數曲張變幻的蔓藤，把生活本身變成了在各種音樂中穿行的即興演奏，一切詞語也都成了它們自己的象聲詞，這種感覺常常直接導入了我當時的寫作。”音樂使他對詞語的音樂性敏感，他對詩歌節奏感的覺醒也發生在現代音樂課上，認為“不論是寫詩，還是音樂，還是身體的運動，都有一種深深沉淀過的震動出來的維度……當每個音符變成了可觸可感的飛花流霰，詞語的聲音也在無限放大，它們帶著回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詩人要做的就是改變它們的速度，并把自己的意識完全投入進去，跟它們一起向前在意義的海洋里積極推進，并發出心醉的呼喊。”11這種覺醒使他“很想寫一種類似節奏的詩，仿佛在音樂的潮水里畫了一幅山水畫”，這印證了我們讀王敖的體驗，只有結合了音樂和繪畫的詩才能建造出清晰的立體地圖，用節奏引導讀者時快時慢游走其中。

3.嚴肅的創作：傳統與才華

《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

為了理解王敖，我們不得不了解他的創作和批評背景。作為教師和批評家，王敖不喜歡當代漢語詩壇的蒙混和浮夸，直言“當代詩壇就是個動物園+垃圾場”，12他鄙視詩壇的權利，認為“詩人應當驕傲，面對權力，也可以詩酒笑王侯”。13他的詩歌的創作態度是嚴肅的，“寫詩是需要高度自律的極限運動，很多東西并非一時可以看清，并獲得一個什么歷史上的地位。”他所寫的都是“一些經過了反復修改的詩歌作品”，14他不會寫對聯式的詩歌，也不參與眾聲喧嘩的詩歌運動，他的詩歌有自己的譜系和傳統，“會有自己的來龍去脈，但并不是通過反抗，叛逆，跟另一種詩南轅北轍來實現自己的”。15

王敖自認為十來年間創作的短詩絕句“能夠接續一個漫長的抒情傳統”，16這個抒情傳統和他接受的文學作品有關。王敖深受影響的文學源頭是中國古詩和唐傳奇，后來他先后受到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和《仲夏夜之夢》、威廉·布萊克和劉易斯·卡洛爾的影響，這些資源是他“在文學的星圖上設定的幾個關鍵位置”，17我們從王敖詩里的奇異之境也能感受到他所受的文學傳統的影響：中國和西方的浪漫主義傳統。

同時，王敖的個人才華不容忽視，他是一個天才的詩人，相信詩人是天生的，“只有真正的詩人才會讓詩煥發絕對的生機，縱橫無礙，而且渾然一體，就像蘋果樹會結出蘋果，獅子是肉食動物一樣”。18成為真正的詩人需要不斷錘煉寫詩的技藝，王敖極注重詩藝，在漢語詩歌的語言和形式方面很用功，已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臧棣認為王敖把詩歌語言變成了一種儀式感般的愉悅，他在詩歌語言上的努力可以開啟一種漢語新詩的類型，改寫漢語詩歌的版圖，“語言的顛狂，在以往的新詩歷史上，幾乎算不上一種審美的類型，但在王敖的詩中，它開始顯示為一種寫作類型，并具有風格的說服力。”19王敖磨練詩藝的驅動來源于他作為詩人對詩歌創作的熱愛，他覺得“世界上最美，最有力量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個青年人持續地，沒有晝夜分別地沉浸于詩歌寫作 （當然要注意調節身心健康）”20，在篇幅短小的絕句之后，王敖開始集中注意力寫起了長詩，內心對詩歌創作的高度認同使得他十幾年來不斷更新自己和更新漢語詩歌，他很可能會成為傳統的一部分。

1王敖：《一個人的樂隊》，http://www.douban.com/ note/238902284/（2015年2月28日）

2王敖：《<新京報>訪談》，http://www.douban. com/note/304038697/（2015年2月28日）

3王敖：《當代詩歌的動物園》，http://www.douban.com/note/174691140/（2015年2月28日）

4臧棣：《無焦慮寫作:當代詩歌感受力的變化——以王敖的詩為例》，《江漢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5王敖：《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6王敖：《讀座談會討論的一些感想》，http://www. douban.com/note/328869149/（2015年2月28日）

7包慧儀：《靈視盤里的格斗家——王敖的短詩與狄博士的鏡子》，《讀書》，2013年第8期。

8同上。

9王敖：《詩人怎么解釋》，http://www.douban. com/note/202868354/（2015年2月28日）

10王敖：《當代詩歌：一份訪談》，http://www. douban.com/note/315961704/（2015年2月28日）

11王敖：《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12王敖：《當代詩歌的動物園》，http://www. douban.com/note/174691140/（2015年2月28日）

13王敖：《據說我的潛力得到了肯定（希望沒有 影 響 到 別 人）》，http://www.douban.com/note/ 348535538/（2015年2月28日）

14王敖：《讀座談會討論的一些感想》，http://www. douban.com/note/328869149/（2015年2月28日）

15同上。

16王敖：《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17王敖：《當代詩歌：一份訪談》，http://www. douban.com/note/315961704/（2015年2月28日）

18王敖：《回答一種問題》，http://www.douban. com/note/264839315/（2015年2月28日）

19臧棣：《無焦慮寫作:當代詩歌感受力的變化——以王敖的詩為例》，《江漢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20王敖：《回答一種問題》，http://www.douban. com/note/264839315/（2015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