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潮
失憶的女醫生
惠 潮
上中學的時候,體內荷爾蒙正在瘋狂肆虐的男生們都說王蓮房的房是乳房的房,那時候王蓮房最難堪的就是自己的名字。應該叫“王蓮芳”才對才好啊,芳是芳香的芳,多有女人味,誰知起名的時候就成了王蓮房,怪就怪自己的父母太粗心。偏偏造化弄人,王蓮房的乳房不夠圓,不夠挺,害羞地躲在虛張聲勢的乳罩后頭,直到生兒育女之后,仍然不見任何起色。
她和丈夫張阿寶生育了兩個兒子,分別叫張好樣和張榜樣,兩個兒子相繼長大,都成了大學生。丈夫張阿寶是個閑散之人,“大躍進”那一年冬天生的,恢復高考那一年考到了城里的師范學校。她的婆婆,那個小腳的農村老太太,幾年前過世了,他們的兩個兒子都是她在鄉下老家給帶大的。
張阿寶常給王蓮房說,自己考上師范那會兒,娘和自己一樣興奮,寡居多年的娘臉上有光,兒子跳出了農門,于是娘決定祝賀一番,拿出壓箱底的兩塊銀元,請全村人吃八碗,一毛禮錢都不收。正是大夏天,莊稼人肚子里沒油水,餓得咕咕叫。那一天,村里大人小孩都感覺像過年。好在不隨禮,好在是白吃白喝,有人吃得太過,現場吐了一地,不過解釋說是酒喝過量了。
不過,娘私底下對自己說:“阿寶啊,雖然你考上了,但出來還是個教書匠,縱然吃上了公家飯,可說到底還是個窮教師,讓人瞧不起的臭老九……”
張阿寶還說踏進師范院子的時候,他看見門樓上面八個大字:學高為師,身正為范。那一刻,他感到很自豪,那一刻,他想要當一輩子老師。可是過了那一刻,他按照娘的告誡,一門心思想到政府部門去工作,一步步往上爬,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夢想。兩年后,他從師范畢業,按照政策,還是被分配到了所在縣的一所中學,不過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好在老天有眼,那時候還叫人民公社的老文書積勞成疾去見馬克思了,急忙找不下合適人當文書,就把喜歡舞文弄墨的他借調去當文書。不久之后,他被正式調到了鄉政府,再之后,被調整到城里的這個小機關,一干就是二十幾年,連個小科長都沒混上。
幾年前,丈夫張阿寶把自己在報刊上發表過的散文詩歌整理出來,用娘賣雞蛋攢下的錢自費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印刷一千冊。由于臉皮薄,一本也沒好意思硬塞給單位或朋友,只有娘在鄉下的集市上竭力宣傳、推薦、叫賣,好容易賣出去了。娘并沒有往回收自己的成本,而是把錢都用來給兩個小孫子當了學費。為此,張阿寶背著娘美美的哭了一場。多年來的張阿寶已經養成了自己的生活習慣,每天就是看報、喝茶、下棋,他旱澇保收,是很多人羨慕的共產黨干部,當然他也雷打不動要趕在晚上6點59分前坐在電視跟前等待即將開始的新聞聯播。
有一天,王蓮房突然感覺自己老了。做了三十年的婦產科醫生,一晃就五十多歲了,接生了無數個孩子,剖開無數個孕婦的肚皮,收了無數家屬賠笑著塞進兜里的紅包……不知不覺,身為婦產科醫生的王蓮房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身為誰也無法回避的,這是所有這個階段女人共同面對的問題,這是必然規律,更年期來了。
仔細一想,還沒來得及好好活呢,這更年期一來,心情、身體就不安分了,開始作怪、搗亂、房事也少了……
家里的財務大權一直握在王蓮房手里,一切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丈夫的工資按月上繳,一個月的開銷都由她給預算。兩個兒子相繼大學畢業,至今沒一個像他們夫妻倆一樣擁有正式工作的。因為沒有正式工作,結婚只能無限期拖延下去。孩子們年輕,對是否結婚顯得不那么上心,可唯一著急的是王蓮房本人。小地方狼多肉少,要有份吃皇糧的正式工作,那得靠關系,自己沒什么特殊關系,沒有硬后臺。不過王蓮房不是一般女人,眼看攢不夠給兩個兒子吃皇糧的啟動金,她突然變得霸道了,看著其他同事的孩子陸續就業,不是進了機關就是事業單位,吃上了皇糧,她的心在滴血。好在她是院里的業務骨干,多少人都是慕名而來,無論鄉下的還是城里的,都過不了她這一關。婦產科醫院不掛號,來了就直接排隊,坐診的一般兩個人,面對面,可是大家不辭勞苦地在王蓮房這邊排起了長隊,另一個醫生卻無人問津,只好佯裝看報紙,心里罵著王蓮房。
王蓮房瘋了。她不顧一起坐診的同事的怨氣,而是旁若無人地和大肚子女人們說些露骨的話。例如,你身上拿多少錢,把路費留下,你這情況必須吃營養素,必須再做個B超看看。她大名一簽,醫院就會給她提成,三歲小孩子都明白這個道理,出了醫院大門的人都說王蓮房斂財的手段好狠毒,把大肚子女人嚇得半死,只好又私下到她家給她送紅包,待她一番安慰后才能稍稍緩解下來。
特別是做剖腹產的時候,她會在上手術臺前說幾句無可無不可的話,讓家屬心甘情愿加紅包。王蓮房瘋了,她的斂財手段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是反過來想也無可厚非,這為了誰?不是為了兩個臭小子的將來嗎?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們肚子里懷著孩子,稍有不對就給我送紅包,求我幫助,我難道不一樣嗎?兩個兒子大學畢業進不了公家門,遭人笑話。還有,住房呢,眼下就一處住房,單位以前的集資房,丈夫那個小機關,至今沒有集資房,可憐可嘆啊。這樣想的時候,王蓮房每天回家都罵丈夫無能,丈夫脾氣好,好到王蓮房罵他祖宗的時候,他還間或提示她把祖宗的名字叫錯了,這更讓王蓮房哭笑不得。
細算一下,兩個兒子的吃皇糧的啟動金、住房加上結婚的費用,加起來都是杯水車薪,越想越坐不住,心煩意亂。客廳墻壁上的老鐘表滴答滴答,在王蓮房心里像下雨,不一會兒,她感覺自己的心濕透了,很滑膩,然后就惡心。更年期的女人很脆,像青花瓷,碰不得,一碰就損失很大。這個要命的時候,偏偏老大吃皇糧的啟動金給了辦事的人已經兩年多了,但遲遲沒著落,問一遍讓等著,問兩遍還是讓等著。可是王蓮房等不起,心里憋著一口氣,憋得久了,像要即將爆炸的氣球,輕輕一按就會啪得一聲,然后只剩下破碎的臭皮囊。
大學畢業后,在王蓮房的奔走下,大兒子張好樣成了圖書館的臨時工。圖書館領導的兒媳婦難產,是王蓮房救了她的命,就這樣,王蓮房和領導建立了很好的關系。張好樣是典型的游手好閑,之所以這樣,是他自己很自卑,又很自尊,具備了一個文學青年的綜合素質。談的第一個對象吹了,她爬進了有錢人的小轎車,也鉆進了人家的被窩。這一年張好樣二十七歲,每月領著寒酸的一千塊工資,有一天或者說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的親戚朋友,主要是他的父母,特別是他的母親,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認為他該找對象了,這事十萬火急。一過二十五就是三十歲,起碼是小三十歲了,三十歲還沒對象,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別人會誤以為你身體的那個部位不正常,要不你能待得住?張好樣知道母親王蓮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類型。給他說對象的人絡繹不絕,不過陰差陽錯,一個都沒看對,不是他看不上她們,就是她們對他沒感覺。到后來,他不再貼著錢請人吃飯看對象了,那些日子他傻傻地把抽煙的錢都貼進去了,好像有些拉皮條的中介人故意為吃他那頓飯似的。
就在王蓮房兩年來私自一人托關系偷偷為他轉正馬不停蹄奔走的時候,遭受現實打擊的張好樣和同樣遭受現實打擊的李樓蘭在洗浴中心相遇了。在張好樣的主觀世界里,洗浴中心的女人都是為了錢,要不她們也不會走上這個行當。這個行當是碗強飯,一般人吃不進去。不過在洗浴中心遇見的李樓蘭不叫李樓蘭,上鐘的姑娘都有一個代號,李樓蘭是7號,她也不叫李樓蘭,她有藝名,她的名字是她主動告訴張好樣的,因為張好樣擔心以后來這里找不見她,當她的代號被別人使用了怎么辦。于是李樓蘭就誠心實意地告訴了她的名字,雖然一聽就是假的,是藝名,不過張好樣記住了,記在了內心深處,她說她叫海棠。
海棠每次做完服務,在不到下鐘的時候會收拾好包間,坐在張好樣身邊吸煙,一邊吸一邊給張好樣講她的故事。
十年前,她的父親患了絕癥,親人里頭只有李樓蘭自己蒙在鼓里,因為那時候她還在衛校上學,她母親不忍心第一時間給她傳遞這個壞消息,等父親面目全非的時候,她才趕了回來,這時候她有些莫名地怨恨母親的自私。
她父親輾轉華夏大地多家大醫院之后,疲憊不堪地回到了自己所在的縣城接受殘酷的治療。化療前期,他不惡心,也不吐,他為自己堅強的臟腑感到驕傲。誰知一個禮拜后,體內的毒藥開始發力,它們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在無情地虐殺好細胞,他只好身不由己地爬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干嘔,但是排山倒海之后,他嘔出的就是正常人的一口痰而已……
父親一死,生前的全部資產還了銀行貸款,所有的光環不復存在。李樓蘭結婚幾年后,做生意的丈夫不慎賠完了老本,悄無聲息地走上了賭博這條不歸路,輸得差點就賣老婆孩子了,到現在也是杳無音訊。
這一切變故讓李樓蘭無法短時間回過神來,她是在一個酒店的洗浴中心報名時候想起了改名的事情,經過慎重考慮,斟酌,最后決定起名海棠。當然,這個時候,她也沒有把自己的真實名字告訴張好樣,因為一旦這樣,就違背了她們這個行當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張好樣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知道她是7號就行了,知道她叫海棠就夠了。一個月來一次就點她的鐘,洗浴中心的服務生都知道,所以每次張好樣一來,人家就直接對他說7號在,7號是海棠,反倒搞得張好樣自己不好意思了。海棠是水世界洗浴中心的當紅小姐,點鐘的很多,多數還都是回頭客。
李樓蘭還對張好樣說,自從進入這個行當,她開始了定期洗牙,她很講究,其實要洗掉的不是細菌,是心里腫瘤一樣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洗牙已經成了李樓蘭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李樓蘭還說,在每一個變態的臭男人面前,她都想拿刀子捅了他們,因為他們從不把她們這些女人當人看,在他們眼里她們只是婊子。婊子無情,她們眼里只有錢。不狠狠摧殘她們,就對不住兜里的錢。不過她發自內心對張好樣另眼相看,張好樣每個月來找一次李樓蘭,已經約定成規。張好樣遇見李樓蘭的時候,他雖不是什么處子之身純陽之體,但還是感到混沌初開,聽李樓蘭講她的過去,感覺句句都發自肺腑,沒一句經過修飾,沒一句讓他感到虛假。李樓蘭雖然身經百戰,什么樣的男人沒見識過,但張好樣沒結婚,比自己還小點,他溫柔體貼,一次相遇就終身難忘。這時候李樓蘭的女兒還在走廊另一頭的集體宿舍里睡覺,她五歲了,很聽話,很懂事,這讓李樓蘭感到很欣慰。不過張好樣沒見過李樓蘭的女兒,但能確定孩子就在她們的集體宿舍里,能聽見不上鐘的姑娘和孩子嬉鬧的聲音。張好樣也見不到其他的姑娘,因為他只光臨李樓蘭的身體,只想和李樓蘭相濡以沫,其他姑娘即使見了,他也不會動心的。再說他近視,眼鏡在洗澡前就鎖到了柜子里,這樣模糊的感覺才好,要是看清楚了,那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而李樓蘭唯一難過的是,孩子在這種地方生活,好在姐妹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漂泊不定,但是都對孩子很好,她們大都沒結過婚,但她們都是孩子的媽媽。
王蓮房并不知道大兒子張好樣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會想到他開始出入于洗浴中心這種骯臟的地方,更不會相信他愛上了一個出賣身體的女人。只是最近,她失憶了,失憶的主要事件是一天早上她起來梳頭的時候對著穿衣鏡數頭發,數過來數過去,每次結果都不一樣,這讓她感到很惱火,終日心慌意亂。給人家送的錢不可能讓人家打借條,就那么空里來空里去的,假如有一天這個人死了怎么辦?和誰要去。水漲船高,一次又一次追加,到了騎虎難下的地步了。王蓮房不想則罷,一想心就被刺戳一般,面對丈夫那樣不痛不癢的死人,她已經沒有火可發了,發一回等于是氣自己一回。
醫院的同事都知道王蓮房瘋了,但是又看不出任何不對勁,只是王蓮房變得沉默寡言,有時候突然暴跳如雷,反復無常。但是來檢查的大肚子女人都在她這里排隊,有時候王蓮房會喋喋不休地給人講生孩子沒意義,人來到世上就是受罪,我們自己來了是父母的錯,我們又何苦生孩子讓他們也來受這份罪呢?
王蓮房月收入雖然一月比一月多,有時候算一下,竟然是丈夫的五倍,可是攢一點都送給了替兒子辦事的人。希望就在眼前,可是又覺得遙遙無期,辦事人的那句“快了快了就快了……”的話已經對她沒任何吸引力,但又不敢在人家面前表現出任何不快,上了這條船沒有退路了,何況是自己求人家,又不是人家主動要給你辦這些麻煩事的。
醫院收到了舉報信,說王蓮房做手術拿紅包。院長找王蓮房談話,王蓮房竟有些忍俊不禁,她說現在收個紅包還能算個事嗎?這個醫院一線醫生哪個不收紅包?你不收紅包別人不放心,只有收了紅包他們才吃了定心丸。將心比心也是人之常情啊!說得院長理屈詞窮,不過還是告誡王蓮房,作為業務骨干,大家慕名而來,是對你的信任,也因此給醫院帶來了效益,圓滿完成了上級下達的創收任務,不過收斂點比較好,若是這檢舉信寫到上級部門,那可就不是這么簡單能交差了,說著兩把撕了那封檢舉信。
俗話說人要倒霉沒辦法,喝口水都可能被嗆死,被院長約去談話之后,王蓮房心里很不爽,她不相信這會是產婦或家屬干的,分明是眼紅自己的同事的伎倆。于是她一邊看病一邊指桑罵槐,導致坐在她對面無所事事的坐診同事扔下手中的報紙拂袖而去。
王蓮房的威信在醫院一天一天下來了,沒人愿意和她說話,走道都要繞開她,不過她的收入卻上去了。只是大兒子的事情懸而未決,家里沒人知道她在爭取這件事情,有時候王蓮房也感到自己很荒誕,但是不這樣能怎樣?不進公家門,孩子就沒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讓人瞧不起,當初考大學考得那么好,在小地方,王蓮房堅信人們的思維觀念仍舊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所以她必須義無反顧地解決這件事情。一個一個來,等大兒子工作穩定了,再解決二兒子的工作。自己辛苦一點,多做兩臺手術,多想點辦法,錢終究不是大問題,加上推廣代銷奶粉也能收不少錢。想想很感慨,到什么時候還是給共產黨工作好,共產黨畢竟是條粗腿,有靠頭。
這天王蓮房下班回來,辦事的人打來電話,讓她過來一下,王蓮房心突突地跳,估計這次是有門了。辦事人的意思是,再拿來一點,最后一次,爭取一次性拿下,到位。王蓮房一聽“爭取”兩字心又涼了半截,不過說是最后一次,王蓮房還是來了信心,回來準備好后當晚就送過去了。
張好樣不知道母親為自己轉正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但因為弟弟張榜樣結婚在即,他不得不抓緊看對象。這次看對象,卻和李樓蘭在有陽光的世界里初次相遇了,適逢三伏天,大家都穿得很少,毛發里散出的氣味讓彼此渴望的男女無法拒絕。原來他們都是在沒有陽光的洗浴中心里,那里幽暗、神秘,墻體上的藍色玻璃流光溢彩,但是每次出來走在陽光下以后,張好樣都很后悔自己的行為,要是能在陽光下遇見李樓蘭這樣的好女人該有多好,要是能遇見李樓蘭這樣的好女人,他真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做一回男人。他要好好守護她,她雖然不是花瓶,但她是院子里盛開的大紅花、山地上高昂著頭顱的向日葵。
在已經無法具體說出是第多少次看對象的張好樣突然在陽光下遇見了李樓蘭,確實是海棠,絕對是7號。沒錯,沒錯,回頭已然來不及。李樓蘭也是這樣,分明就是他,那個每次事后談不完話的大男孩,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從來沒問過他的名字,這是規矩,但是無疑,在她心里,她早已是自己心里無法割舍的男人了。
張好樣記得海棠對自己說過,按規定她們是不能出去的,只有一直待在里面等待客人點鐘,為老板賺錢也為自己賺錢,她們是看不見陽光的群體,吃飯也是叫外賣。可是她今天怎么出來了?張好樣突然感到很委屈,一種上當受騙后的難過,面對面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那么的荒唐,他寧愿相信這不是現實,是夢,是在洗浴中心幽暗的包間里,誰也不會流露出對彼此的熟悉,其實彼此也談不上熟悉,彼此熟悉的是他們的身體,不是背景。在午后的陽光下,張好樣和李樓蘭的心里都在嘲笑自己,嘲笑彼此陰差陽錯。
陽光下的海棠不是7號,也不是海棠,她是李樓蘭。給他介紹的姑娘叫陳雪,相親是在極其自然又極其扭曲的狀態下進行的,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都不一樣,正所謂言不由衷。不過從內心來說,張好樣還是看上了眼前這個叫陳雪的姑娘,人如其名,只是她和李樓蘭是表姐妹,她知不知道李樓蘭干的行當,肯定不知道,即使有點意識,但是也不會知道她具體在哪里,具體做什么工作。吃飯的時候,她還說表姐是化妝師,這估計是她對外的公開身份,到晚上,她就不是她了,她是罌粟,是讓他銷魂的毒品。
陳雪是個癡情的姑娘,她看上了張好樣,接二連三地給他打電話,她能感受到張好樣也看上了她,但她覺得他很靦腆,文化人就這樣,臉皮薄好面子放不開,不過她沒有覺得張好樣假惺惺,只是覺得他憂郁,像秋天的蒙蒙細雨,一直下,老不見晴的那一天。這樣的人內斂、持重,所以她想主動點,她應該也見過不少對象了,但是這一個,一眼就忘不了,一眼就想做他的妻子,張好樣也是,但是他下定決心,絕對不會和陳雪接觸的,一旦接觸上了,相愛了,以后怎么辦,他糾結著。
一個月時間很難熬,在張好樣的生命里,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可是這一個月竟然度日如年,到約定的時間,他沒去,他很想去,但就是沒去,夜里他和同學去喝酒,一直喝到爛醉。
又一個月過去了,他是扳著指頭算到的,他還是沒能忍住,他去了,他要去找李樓蘭算賬。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和李樓蘭之間有一筆賬,一筆糊涂賬,他要去算,既然是糊涂賬,就得喝酒,喝醉了才能算得更清楚。雖然糾結,但他還是如期來到了洗浴中心,他想李樓蘭一定在,只是來找她是對她的依戀還是侮辱,張好樣一下子不知所措,依舊毫不猶豫地點了7號,是一個新來的小伙子把他帶進來的。洗澡的時候他感覺很渴望見到李樓蘭,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渴望,那么迫不及待。
他如同往常一樣由師傅給洗完澡,然后穿上消過毒的衣服,表情凝重地躺在幽暗的包間,他等待著敲門聲,等待著她的到來。她進來后,自己是坐起來還是躺著不動,他內心在做著假設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了,他竟然一躍而起,心里在說進來吧,但是話到喉嚨卻無法出聲。
最后他咳嗽一樣“嗯”了一聲。她進來了,低著頭,微笑著轉身把門反鎖上,她走近他,他感覺眼前恍恍惚惚的,有些暈,不過他總算看清楚了,她不是海棠,她只是7號而已。不過,他剎那間酒醒了,他感覺自己成熟了,還是像以往一樣,他突然感到一種精神的釋放,很久了,身上似有千斤重擔。等她捧住他的臉,他驀地感覺身輕如燕,血管里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如小溪汩汩,一直流到腳后跟。
眼前為他服務的這個姑娘和李樓蘭一樣,她懂得如何體貼男人,懂得男人需要什么,她的技藝不在李樓蘭之下,他分不清她到底是誰,瞬間產生了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他最后發出了哭聲,像孩子無助的哭聲。李樓蘭離開這里了,但他心里比任何時候都想她。一陣陣鉆心的疼痛過后,張好樣蘇醒了,姑娘還躺在他身邊,天已經亮了,她慌忙看了表,說到鐘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加了幾次鐘,但這些他都不會在意了。
姑娘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用冰涼的嘴唇在他臉上連續親了幾口,不過只要她一走,就不存在到鐘不到鐘了,他好想這樣睡下去不要醒來。李樓蘭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肯定是走了,因為什么走的,他希望答案是他最清楚的那個答案。他突然淚如泉涌,手按胸口,頓覺五內熱浪翻滾,瀑布一樣傾瀉下來。
城里鐘鼓樓的大鐘表上發出沉悶有力的聲音,剛好七下,他也懶得看表,又睡下了。生來至此,感覺今天這覺睡得夠本。可是今天他不再和以前那么僥幸,以前都認為很安全的地方今天出事了,他分明聽見警察例行檢查的吆喝聲,慌亂中的姑娘剛出門就被警察逮個正著。
當派出所打來電話的時候,正在坐診的王蓮房“嗐”了一聲,軟軟地靠在椅子上,手腳已經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一泡尿夾不住,一滴一滴尿在褲襠里。她佯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繼續坐診,這天看了好多病人,最后一個病人在王蓮房給她檢查的時候,好幾次欲言又止,不過最后她還是忍不住對王蓮房說:“王醫生,你手腕上怎么起了那么大的疙瘩,快有蛋黃大了!”
轉正在即,緊鑼密鼓,可偏偏這時候等待了幾年轉正的張好樣卻因為警察的一次掃黃行動被送進了監獄。張阿寶跑去交了兩千塊罰款,半年后才能出來,他還沒結婚,這樣的名譽即使以后出來還怎么找對象啊?!
轉正的事情終于說好了,可是……辦事的人私底下對王蓮房說,你等了幾年不容易,但不是不給你孩子辦,只是你孩子在監獄里……王蓮房一聽這話就瘋了,這回是真的瘋了,兒子后面還有人排隊等轉正呢。是啊,不是不給你孩子辦,是他不爭氣,年紀輕輕不走正道,因為嫖娼進了監獄,這能怨誰?一個轉正名額給了另一個排隊等候的小姑娘。王蓮房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可結局又是這樣殘酷和滑稽,她終于挺不住了,她倒下了,倒在了經常坐診的那個位子上。
王蓮房輸液的時候,眼神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一有風吹草動就像受到驚嚇一樣。為了能讓她安靜,丈夫給她換了一個人的干部病房,24小時陪護,開導她,安慰她。可是王蓮房聽不進去,或者她壓根就沒有聽,嘴唇在動,可就是一句話也不說。丈夫說吃飯,她就張嘴,也不知饑飽,說喝水她就喝水,喝的時候還很乖巧。輸完液丈夫帶著她四處散步,認識的人碰見他們夫妻倆,都說他丈夫張阿寶好人啊,要不是他這副慈悲心腸,王蓮房估計也活不了幾天,不過這話是背著他們說的。
二兒子張榜樣結婚的時候,王蓮房還是不說話。二兒子沒房子,不過妻家給陪嫁了房子,房子不大,但離市中心不遠,采光尤其好。他的妻子很漂亮,是城里知名飲食業老板的女兒,先前給家里幫忙,結婚后在娘家的資助下開了家婚紗攝影店,生意也不錯。只是王蓮房一天到晚折騰不休,張阿寶稍不留意,她就來到了媳婦的工作室,拿把剪刀一氣剪爛一件婚紗,等別人發現的時候,她抿著嘴偷笑著早一個人悄悄溜走了。
媳婦雖然是個很開通的姑娘,但畢竟年輕,覺得婆婆打心里瞧不起自己,和丈夫生了幾天氣,雙方僵持不下,幾乎要去辦離婚手續。不過王蓮房又來了,這一次,她空手而來,笑容可掬。媳婦很高興,一掃過去的不快。不過等她安頓好婆婆繼續忙她的工作以后,喝足了水的王蓮房朝外張望了一下,可能是找不見廁所的緣故,就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褲子褪到大腿根,蹲在地板上“唰唰”地尿了一大泡。
其實王蓮房也是沒辦法,醫生說她失憶了。瘋的一種狀況,就是失憶,瘋的另一種解釋,也就是失憶。
張阿寶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把崗位讓給了和他們兒子一樣需要進步的年輕人。他退休后,和王蓮房形影不離,害怕她再鬧出事端,終日守候在她身邊,像年輕時候那樣,兩口子膩在一起也沒個夠,這正是每一對青年男女向往的理想生活。
王蓮房乖靜的時候常常望著客廳墻壁上的那只老鐘表,大概是他們結婚時候買的吧,快三十年了,搬遷了幾次家,到現在十年來再沒有挪過窩。老鐘表很安詳,依舊好著,看來過去的東西就是耐用,經得起折騰,終日滴答,卻不見壞的那一天。
責任編輯:劉羿群